第89章
穆皓安:“外祖母不在寄州, 父皇半年前讓人接她來帝京了,還封了诰命。娘親要見外祖母嗎?”
清平搖了搖頭。她本來就不是尤旋, 見了樊氏不知該如何解釋,若說她的女兒早在六年前就過世了,她只會更難受。
“外祖母身體還好嗎?”清平問。
“剛來京城的時候不大好,不過如今好很多了, 我經常去看她,她身體也康健了。”
清平松了口氣:“那就好,元宵要永遠孝敬外祖母。你外祖母一個人,即便身邊有下人伺候,也比不得你這個孫兒常伴身側,所以有空要多去陪陪她。”
“兒臣知道,皇祖母也是這樣教導兒臣的。”
清平頓了頓,言語認真幾分:“我如今身份不比往日, 在我面前不要稱兒臣,更不能叫娘親。”
穆皓安停頓了片刻, 問:“那叫什麽?”
清平眼珠子轉了轉,笑着調侃:“你看我這麽年輕貌美,不然叫姐姐怎麽樣?”
穆皓安也笑了:“父皇會打我的。”
徐朗說元宵變得很沉默,應該很少這樣笑吧?
清平感慨了一下, 揉揉他腦袋, 沒再逗他:“旁人叫什麽,你就叫什麽。我的身份,誰都不能說。茗兒是不是在你那裏, 對她也別說。你和你父皇知道,就夠了。”
穆皓安輕輕點頭。
清平看一眼天色:“你父皇政務繁忙,我便不等他了。天都黑了,我要回驿館去,不能陪你太久。”
穆皓安抱住她,臉上挂滿了不舍:“娘親為什麽不留在宮裏?”
清平親親他的額頭:“傻瓜,娘親是越國的公主,留宮裏別人會笑話越國的。”
“越國不是送公主來和親嗎,那你快些嫁給父皇,不就好了。”
“這要問你父皇。”清平思索了一下,“不過眼下寄州暴雪,太後還困在那兒,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估計要緩一緩。”
清平出去的時候,元宵跟着走出來。
徐朗焦灼地等在外頭,見兩人很和諧地出來,他都愣了。
方才太子殿下那麽氣勢洶洶闖進去,他都快吓死了,還親自去禦書房禀報了陛下。
不過陛下知道後沒反應,仍舊在議事,他當時還在想,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呢?不怕太子和那位越國公主打起來?
如今看來,他還真是多慮了。這位越國公主當真厲害,陛下對她與衆不同,如今連太子都能跟她和和睦睦,恭恭敬敬的。
清平笑望着穆皓安,語氣溫婉又客氣:“驿館裏我帶了些越國的小玩意兒,興許是太子殿下沒見過的,明日若是得空,可以去驿館挑幾樣。”
穆皓安對着她拱手:“多謝公主。”
見他挺懂事,清平含笑望他一眼,轉身欲走,迎面看到披着氅衣被人簇擁着走來的穆庭蔚。
看見二人,他目光落在清平臉上,已經了然:“公主要回驿館?”
清平颔首,在人前還想為自己先前不矜持抱着他的舉動做一個解釋:“宴席上一時多飲了幾杯,有些醉,無禮之處還望陛下海涵。”
穆庭蔚聽罷似乎低笑了一下:“既然是喝醉了,也沒什麽。”
“公主如今酒醒了嗎?”他又問一句。
清平一囧,心虛地應着:“醒了,多謝陛下挂懷。”
“朕送你出宮。”他突然說了一句,不等清平回答,轉而吩咐徐朗去準備馬車。
清平忙道:“不用勞煩陛下,你忙到現在,想必還未用膳,我自己出宮便可。”
“無礙,朕也想出去走走。”
穆庭蔚說着,已經率先出去了。
清平跟上去,穆皓安緊随其後。
到了開元殿宮苑門外,穆庭蔚讓清平上馬車,穆皓安不舍地跟上去:“父皇,兒臣也想出宮。”
有清平在,穆皓安膽子大了些,仰頭看着穆庭蔚,不過心裏還是有些怯,下意識站在了清平旁邊,臉色繃緊着,很是緊張的樣子。
穆庭蔚望他一眼,淡聲道:“天色已晚,外面冷,先回東宮。”
穆皓安又看向清平,眸中盡是不舍,卻又迫于穆庭蔚的威嚴,不敢反抗。
清平看着他們父子之間的相處,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兒。
默了片刻,她彎腰壓低聲音對穆皓安說:“我有話要單獨跟你父皇說,你今晚先回去,明日去驿館找我,好不好?”
這次穆皓安沒再說什麽,對着二人拱手,被宮人們簇擁着乘轎攆回東宮。
因為雪天路滑,馬車走得很慢。
寬敞的馬車內放着爐子,暖烘烘的,清平與穆庭蔚相對而坐,爐火映着她姣好的面容,她眼睫低垂,靜默不語,也不擡頭看他。
穆庭蔚望了她好一會兒,擰眉:“怎麽不說話?”明明馬車裏只有他們兩個,她卻有些冷淡,與先前黏着他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以為送她回去,馬車上她會主動過來抱他,跟以前一樣。但是她沒有,反而故意疏遠着他。
穆庭蔚有些失落,看着對面的女子,梳着少女的發髻,散下來的墨發垂落下來,火光中襯得肌膚白裏透紅。
他靜默片刻,主動去握她的手。卻在碰到她之前,她躲開了,眉心微微皺着,似乎很不悅的樣子。
穆庭蔚伸出去的手僵在那兒,片刻後讪讪地收回,有些無奈,低聲喚她:“阿貞,你是不是有心事?”
清平擡眸,終于直視他,面上的冷淡與氣氛很明顯,語氣裏夾雜着質問:“我不在的時候,你對元宵不好。”
穆庭蔚愕然片刻:“他跟你告狀了?”
“沒有。”清平眼眶漸漸紅了,“你對他冷淡,很久才見他一次,偏他不曾說你半句,還為你找理由跟我解釋,我更心疼,更生氣。”
穆庭蔚愣住了,突然不知說什麽好。
“你知不知道,他還不到六歲,驟然沒了娘親會很無助?你是他的父親,會是除了我之外,他心中最想依賴的人,可你在他最孤苦無依的時候把他往外推,對他冷淡。你這樣他會很受傷的!”
穆庭蔚沉默下來,靜靜地聽着,良久後,啞聲開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樊氏接來帝都,就是為了元宵。我以為,母後和樊氏會把他照顧好……”
“祖母和外祖母,跟父親一樣嗎?她們對他再好,也彌補不了他心裏的無助。他還是個孩子,你從小沒在他身邊,他好容易才跟你這個父親親近了些,你怎麽可以在他失去母親的時候,狠心推開他?”
“你既不在意這個兒子,當初為何娶我,又為何認下他?若非你當初娶我,接我們母子來這裏,他沒你這個父親一樣過得好,他會安安穩穩的,不用承受這一切!”
清平吸了吸鼻子,輕輕問:“如果我真的死了呢?如果我再也回不來了,我的元宵,是不是就這樣永遠被你忽略?你怎麽可以這樣狠心?”
穆庭蔚啞口無言,目色中滿是自責與慚愧,低下頭去,久久沒有再開口。
清平胸口很悶,馬車裏讓她喘不過氣來,心上隐隐作痛。
“停車!”她喊了一聲,馬車停下來,她起身出去,從馬車上跳下來。
凜冽的寒風吹拂着,她擡頭看着空中飄揚的雪花,眼淚不停往下落。方才元宵跟她說話時,她甚至不敢開口問他好不好。
他才不到六歲,她沒在他身邊,穆庭蔚又忽略他,他晚上會不會一個人偷偷落淚,會不會覺得被所有人抛棄了,會不會傷心委屈,會不會怨恨她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來……
穆庭蔚追了出來,緩步站在她身後,聲音有些哽咽:“我不是個好父親,只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元宵……”
清平回頭,沒忍住在他胸前捶了好幾下:“他是我的兒子,我不在乎跟現在的我有沒有血緣,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看着他一天天長大,看着他蹒跚學步,咿呀學語,看着他漸漸長大懂事,體貼入微地陪伴我。”
“他是我在北陸最大的快樂,是我的支柱,我的驕傲,更是我的命。穆庭蔚,元宵在我心裏比什麽都重要,你不可以這麽對他。你當初因為元宵娶我的,他那麽好,那麽懂事,你不可以變心,不能忽略他!”
她嗚咽着,被他緊緊擁在懷裏:“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
重新回到馬車上時,清平的心緒已經平靜了,只兩人都格外安靜。
穆庭蔚幾次三番想開口說話,見她疏遠的态度,最後動了動唇,什麽也沒說。
他望着她,想着方才的那番話,想着這一年來對元宵的态度,他心上鈍痛了一下,自責又愧疚,無地自容。
清平想起當初崖上的事,突然問穆庭蔚:“當初,為何會有黑衣人會追殺我?”
“皇位更替,不會所有人都效忠于我,一些老頑固們想用你逼我就範。”說起這個,他有些內疚,“我應該讓人保護好你的。”
清平就猜到了會是因為這個。那段時間,朝堂上必然是風起雲湧的,只是穆庭蔚看起來太強大,她忽略了這些。
趙氏的江山,即便穆庭蔚功勞再大,滿朝文武哪會所有人都支持他稱帝,總會有些人是不滿他登基的。要麽為了私心,要麽是忠于趙氏江山。
“是我當時跑出去的太急,也沒想過這些問題,否則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清平說完想起喬陽來,腦海中一個不好的猜想閃過,她努力驅逐那份懷疑,雙唇抿了抿,好半晌才有些忐忑地問,“喬陽呢,她,怎麽樣了?”
穆庭蔚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停頓片刻,說:“嫁人了。”
“嫁人了?”清平有些意外,随後又覺得松了口氣,點頭,“那挺好的,嫁去哪兒了?”
“離帝京有些遠,你應該沒機會見到了。”
“沒關系,她幸福就好。”
穆庭蔚沒接話。
“寄州暴雪的事,怎麽樣了?太後沒事吧?”清平又問。
穆庭蔚道:“災情有些嚴重,不過已經在處理了,想必沒什麽大礙。”
清平點了點頭,再次陷入沉默。穆庭蔚望着她,好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麽,但她态度很疏離,漸漸閉了眼似乎不大願意跟他親近的樣子。
驿館到了,清平掀開簾子看一眼,淡聲道:“有勞陛下了,雪天路滑,陛下回宮時自己小心些。”她說話時未曾擡頭看他一眼,直接起身要下去。
穆庭蔚突然攥住她的手,目光猩紅,低聲道:“阿貞,我們難得重逢,不要這樣冷淡可好?”
清平掙紮了幾下,手卻被他攥的更緊,生怕她會因此離開似的。
她無奈又坐回去,喟嘆一聲,勾唇:“他不是你生的,你可能永遠做不到像我那樣愛他。”
他握着她的手,沉默良久,再次跟她道歉:“是我不好……”
“陛下怎麽對我都可以,但對元宵,不可以。”她心上的怨氣還沒散,把手抽回來,“致歉的話,陛下留着跟元宵說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下了馬車。
清平回到驿館的時候,銘軻在照壁前站着,看見她,他沉聲道:“還知道回來?”
清平走過去:“阿兄在這兒做什麽?”
銘軻擰眉打量她:“眼眶怎麽這麽紅,出什麽事了?”
“沒事,外面風雪太大。”她随口應着,“阿兄,我先回房間了。”
見她狀況不對,銘軻攔住了後面跟着的凝兒,問到底怎麽回事。
凝兒也說不上來,她只知道半路上她家公主突然從馬車裏出來,好像哭了,大晟皇帝還抱她來着。
凝兒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好像,是大晟皇帝在馬車裏欺負公主了吧……”
她也不太确定,但除了這個,應該沒別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