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最近穆皓安下午放課之後,都會來驿館找清平, 晚膳也一般留在這裏。

穆庭蔚好幾次讓人傳清平入宮, 清平都沒去。

這日, 穆庭蔚又讓人來傳時, 恰巧穆皓安也在,見清平态度不對, 他道:“娘親是不是跟父皇吵架了?”

這會兒屋裏只他們兩個, 穆皓安也就不避諱, 直接喊她娘親。

“沒有。”清平笑笑,撫着兒子的腦袋。

穆皓安在桌邊坐着, 上面擺着他拿來給清平看的課業, 還有幾碟子點心。

清平把點心推給他時, 他沒吃,擡頭看向清平:“娘親,那晚父皇送你回來之後, 去東宮看我了。”

清平意外了一下, 随後莞爾:“是嗎?”

穆皓安點頭:“父皇跟我道歉來着, 還跟我說了許多話,我睡着了他才走的。”

清平默默呷着茶水,不接話。穆皓安道:“娘親,其實我不怪父皇的, 你也不要跟父皇生氣。”

穆皓安想到了以前,神色黯然幾分:“娘親剛出事的時候,父皇表面上很平靜, 一個人的時候傷心的快要瘋了。有一次我悄悄去看他,還看見他喝了許多酒,一個人坐在雪地裏哭。我走過去拉他的時候,他笑着跟我說,元宵不哭,娘親會回來的。”

清平心上輕顫,捏着茶盞的手有些僵硬。

穆皓安繼續道:“後來朝堂上風雲變幻,趙旭禪位,父皇登基,他疲于政務,都沒怎麽好好睡過覺,甚至還累出病來了。”

清平擰眉:“病了?”

“父皇說他晚上一閉眼都是娘親,他睡不着,所以只能讓自己很忙,朝中大小事都是他來做。他的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心疾。不過蘇先生一直有給父皇調理身子,如今娘親回來了,父皇的病會好的。”

穆皓安說着,頓了頓,又繼續道:“我真的一點都沒生父皇的氣,娘親也不必為我跟父皇置氣,他很愛你。”

“我知道,父皇和娘親當年是因為我才成婚的。那個時候你們倆還不熟悉吧,相處起來似乎也很尴尬,我以前小不懂事,但如今再想起來,就明白了。”

清平有些驚訝,不過一年不見,他好像懂事了不止一點點。

“我覺得父皇和娘親之間,如果從始至終都為了我才在一起,那你們倆就永遠沒有感情,只有責任,反而不會幸福的。父皇愛娘親,我們才更像一家人,不是嗎?娘親不要因為我跟父皇生氣,您不在的這一年,他也過得很不好。”他扯住清平的袖子,低聲央求道。

清平凝視着眼前的兒子,一瞬間的長大讓她很不适應。靜默良久,她柔聲應着:“嗯,娘親知道了。”

晚膳過後,穆皓安回了皇宮,清平一個人坐在房裏發呆,腦海中回想着的,是兒子的那番話。

晚上躺在榻上,她也是輾轉反側,怎麽也無法入眠。

元宵說穆庭蔚病了,難怪他看上去瘦了好多。他居然都沒跟她提過這事。

她攏着被子翻來覆去,後來覺得悶,披衣下了榻。

開門出去,外面溶溶月色映着地上堆積的白雪,人站在那兒時,落下纖瘦的影子。

清平在外面站了片刻,冷風吹拂得她整個人都好受了許多。正欲回房,偏頭看見不遠處的樹蔭下一抹黑色的挺拔身影。

他靜靜地站着,身姿颀長,夜色下瞧不出面容,但清平卻一眼認出了他。

他怎麽來了?清平愕然了片刻,緩步上前,他那張剛毅俊美的臉越發清晰。

“陛下在這兒做什麽?”

“看看你睡了不曾。”他嗓音低沉,帶着喑啞,聽起來不大對勁。

清平擰眉:“你在這兒站多久了?”

“沒有多久。”

清平去拉他的手,冰冰涼涼的,都要僵硬了。

這哪兒是站沒多久的樣子?

聲音都不對勁了。

穆庭蔚把手收回來,神色不大自然:“我……怕吵到你睡覺,悄悄看一眼便走了。”

擡手摸他額頭,燙的吓人。

清平又生氣又有些心疼:“你是傻子嗎,到底站這裏多久了?故意給我演苦肉計是不是?”

他抱住她,将人緊緊擁在懷裏:“沒有,我都沒料到你會出來,真的只是看一眼就走。阿貞,我知道錯了,我跟元宵道歉了,你別生氣好不好,你已經冷了我好幾天了,每次都對我避而不見……”

他聲音帶着哽咽,甚至有些無助。

清平一顆心軟下來,被他抱了一會兒,輕聲道:“先進屋吧,你發燒了。”

送他進屋後,清平去耳房喚守夜的凝兒,讓她去請蘇雲陽過來。

再回到屋裏時,他在桌邊坐着,單手執頭,臉色看上去很不好。見她進來,他強撐着精神睜開眼,沖她溫和一笑:“別擔心,我沒事。”

清平過去摸着他的額頭,臉色不悅:“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我內疚!”

“真的不是。”他捉住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就是很想你,忍不住過來看看,沒想被你發現。”

她捧着他的臉,神情中帶着心疼:“元宵說你病了,你也沒跟我說。”

“不嚴重,已經無礙了。”他摟過她的腰,讓她在自己膝上坐下,粗粝的指腹掃過她臉上嬌嫩的肌膚,低聲道,“我們不要吵架,不要這樣冷淡,可好?”

清平靠在他肩上,用額頭蹭了蹭他的脖頸:“沒想跟你吵架,你以後不能對元宵不好。”

“不會了。”他小心翼翼親吻着她的眉眼,像呵護一件珍寶,“我日後寵着你,也寵着他,可好。”

清平笑了:“他是男孩子,也不用寵着,但是不能無緣無故就兇他,久了他就會怕你,跟你不親近。”

“嗯。”他低應着,壓在她的唇瓣上,輕輕摩挲。

清平嘤咛着閉了眼。

情動之時,外面傳來叩門聲:“公主,蘇先生到了。”

清平打了個激靈,從他懷裏起身,羞紅了臉。

她攏着淩亂的衣服,輕聲道:“你,你讓蘇先生幫你診脈,我先去裏間。”語罷,她沒敢看穆庭蔚,急匆匆進了內室。

原本蘇雲陽聽聞陛下在驿館,還生了病,他覺得意外,沒想到推門進來,還真就看到了穆庭蔚。

“陛下怎麽在這兒?”

穆庭蔚神色平淡:“清平公主是未來大晟皇後,朕在這兒很奇怪嗎?”

蘇雲陽聽他這麽說還挺驚訝的。早聽聞陛下宴會上清平公主一舞傾城,陛下似乎動了心,甚至有立後的打算。

他原本沒把這些傳聞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應該是真的。

這是放下先皇後了?

其實這樣也好,忘掉過去,陛下的心疾也會慢慢痊愈。

只是……

蘇雲陽頓了頓,沒急着給他看病:“陛下若娶清平公主,長洛公主怎麽辦?”

穆庭蔚掃他一眼:“什麽叫怎麽辦?”

蘇雲陽垂眸:“明明是長洛公主來和親的,陛下如今要娶清平公主,将長洛公主至于何處?此舉只怕不妥。”

穆庭蔚嗤了聲:“你既不在意,長洛公主如何自然與你無關。”

蘇雲陽沉默。

診脈後,蘇雲陽寫了方子讓人去禦醫院拿藥,之後行禮退下。

走至廊下的時候,瞧見不遠處的亭子裏坐着一抹身影,似在飲酒。

他擡頭看了眼天色,擡步走上前,卻沒有靠近。亭中女子衣衫單薄,一個人靜靜坐着,桌上擺了許多酒壺,看樣子似飲了許多。

太多年沒見,蘇雲陽如今看着她,早不知是何心緒。

郡主府被她幽禁,做了半年面首,走到哪裏都有侍衛跟着,像個玩物,莫大的屈辱是他不願回首的過去。

他當初既狠心離開,就沒想過會再重逢。

他是北陸人,更是堂堂七尺男兒,做不到受人逼迫,為了所謂的情愛卑躬屈膝,甘願做個男寵。

她是大越郡主,離王最寵愛的女兒,多少男子趨之若鹜,何苦難為他一個大夫,又何必為難自己?

“你怎麽又來了?”身後猛然出現穗兒的聲音,蘇雲陽回頭,對方正怒目瞪向他。

蘇雲陽苦笑一聲,轉身欲走,亭下長洛望了過來,倏然起身:“站住!”

蘇雲陽駐足,背對着她。

身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着醉意,聲音裏似有哭腔:“你就這般不想看見我,對我敬而遠之?或者,你其實恨極了我?”

蘇雲陽沒有回頭。

長洛上前幾步,站在他跟前,眼淚終于落了下來:“真的有必要這樣恨我嗎……”

蘇雲陽喉頭微澀,笑了一下:“不恨你。”

“那你為何躲着我?穗兒說我染病時,是你為我診脈的。”

“公主,”他沉聲道,“有些事過去了,就別再記着。”

他說完欲走,卻被她攥住了手臂:“你當年到底為什麽一聲不響的就走了?我對你不好嗎?我們明明一直很開心的……”

“長洛,”他打斷她,神情認真,“若當初是你在北陸,我納你為妾,你會開心嗎?”

長洛愣住。

“面首是什麽?”蘇雲陽指向穗兒,“你自己問問她,當初在郡主府,她們人前人後,當我蘇雲陽是個什麽東西?”

“長洛,只有你自己以為我過得很好,可是那份好——”他苦笑,“是我為了哄你高興,裝給你看的。”

他說完這些,信步走了,只餘下長洛整個人懵在當場。

良久之後,她看向穗兒,面色淩厲幾分:“他方才的話,什麽意思?”

穗兒一個哆嗦,跪在了地上:“公主恕罪!不是奴婢們不敬他,當初北陸與南島不得通婚,公主您又為了他不肯嫁人,王爺想逼他離開,這才……”

長洛冷笑:“所以你們在我面前一個樣子,我不在時,就是另外一副嘴臉,是嗎?明明是你們逼他走的,這些年你在我跟前說他無情無義的時候,可有半分愧疚?”

“公主,奴婢只是不忍您為他傷心欲絕,走不出去,所以才……”

“你住口!”長洛冷聲打斷她,“穗兒,你自幼跟着我,我以為你是最懂我的。如今看來,你也只聽我父王母妃的話。既然這樣,從今往後,你不必在我跟前出現了。”

穗兒瞬間哭成了淚人,膝行着去扯她的衣袖。長洛蹙眉揮開她,大步向着外面跑去。

清平站在假山旁邊,望着長洛的背影,久久想不過神兒來。

“原來長洛姐姐惦念着的那個人,是蘇先生啊。”

穆庭蔚牽着她的手:“你我剛大婚之時,我找他拿避子藥,聽他提過這件事。”

“怪不得長洛姐姐想來北陸。”想到剛剛那邊的對話,清平嘆了口氣,“他們倆……只能怪相遇得不是時候。”

穆庭蔚點頭:“蘇雲陽估計當時過得不好,他們倆的事,還得看他們自己。”

清平莞爾一笑,摟住他的腰,仰臉看他,眉頭一挑:“你說,如果當初我沒有喝醉酒惹禍,是不是就跟你洞房花燭了?那你就是我的面首。”

穆庭蔚寵溺地刮她鼻子:“蘇雲陽是個文弱大夫,你當我跟他一樣?當初你摔在我跟前沒多久,我的人就已經到了。”

“也對,你跟他不太一樣。”

看她不高興的樣子,穆庭蔚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喃:“如果早知會有今日,興許當時我就不反抗了。”

“真的嗎?”她很興奮地看着他。

“假的。”穆庭蔚食指輕點她的額頭,“夜深了,不必再送我,我回宮了。”

清平有些不舍,抱住他不說話。

他輕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明日早朝,我就頒布立你為後的诏書,迎你入宮。”

“可是寄州暴雪不是還沒解決呢?太後也沒回來呢。”

“和親也是國政,不能耽擱,先頒布聖旨,訂下黃道吉日,等母後回來再辦婚禮就是。你是和親公主,沒有一直住在驿館的道理,只要立了後,訂下成婚的日子,你就能入宮。”

說起這個,清平想起一件事來:“同住在驿館的南诏國太子和歌娅公主,已經許久沒見過了,你知道嗎?”

穆庭蔚點頭:“逃了。”

清平有些驚訝,又聽穆庭蔚解釋:“宴會之上,我娶你的意圖明顯,自然就是幫着越國的意思。南诏國這時候若還留在這兒,将來開戰就是人質,能不逃嗎?”

清平了然:“那個南诏國太子,腦子倒是靈光,反應挺快的。”

“大晟與南诏早晚開戰,鳳牟奇一早應該就知道。他之所以會來和親,無非是為了為自己争取時間,強大自己。可惜,現如今他的計劃落空了。這個人,自以為很聰明,但還嫩些,我不會給他羽翼豐滿的機會。”

清平靠在他懷裏:“夫君,謝謝你。”

穆庭蔚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說過,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動大越分毫。當初答應你的,我沒忘。”

次日,朝堂之上,大晟皇帝答應和親,與越國太子簽署盟約,兩國和平交好,并冊立越國清平公主為後,入主中宮,封後大典于次年三月初二舉行。

早朝剛結束,迎她入宮的鳳辇已經到了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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