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穆庭蔚和清平從房中出來準備回宮的時候,瞧見長洛在涼亭下喝酒。
清平望了一眼, 對他道:“你先回宮吧, 我去看看長洛姐姐。”
穆庭蔚點頭:“讓蕭飒等着你。”
他離開後,清平去了涼亭, 遠遠就聞到濃烈的酒香,長洛披着紅色裘衣, 雙頰因為酒醉暈染着淡淡的粉色,輕顫的長睫有些許濕潤。
清平過去坐下, 沒有開口。
長洛擡眸與她對視片刻,揚眉:“陪我喝些?”
清平把玩着酒盞, 沒喝,笑了笑:“我以前也如阿姐這般喜歡喝酒,那時候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戒不掉酒,如今沉睡幾年再醒過來,反倒不想碰這些東西了。”
長洛道:“我們大越的女人不飲酒, 靈魂都丢了一半兒。咱們倆以前不熟, 但長寧不少提起你,說你嗜酒如命。那麽多的堂姊妹當中,其實我覺得咱們倆最像。”
“有嗎?”清平仔細想着她的話, 琢磨着兩人哪裏相似。
長洛又仰頭飲了一口,沖她笑:“對待感情啊, 都那麽渴望從一而終。長寧最喜歡養面首了, 還有其他皇叔家的姊妹們, 也都跟長寧差不多。而你呢, 是公主,衆星捧月着長大,琴棋書畫俱佳,還生就了一張好臉蛋兒,不知多少男人想攀上你。但你潔身自好,除了徐正卿,也不跟其他男子接觸。”
提到徐正卿,清平微微怔了一下,輕笑着搖頭。
長洛卻突然哭了:“他以前說我酒醉的樣子,最動人。但我現在每次喝醉,覺得自己像個瘋子。”
“阿姐……”
長洛趴在石桌上,肩膀聳動,聲音裏帶着抽噎:“我也想從一而終,就想守着一個人,不稀罕做什麽郡主、公主。可是,怎麽就那麽難呢……”
石桌上寒涼,清平起身走過去,拉她靠在自己懷裏,輕撫着她的肩膀。
“清平,我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在郡主府過得不好,不知道父王居然做這樣的事逼他離開。我知道,是我這人太粗心,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早知道,他要走我就跟他一起走了,不會讓他承受那樣的屈辱……”
“這不怪你,蘇雲陽肯定也沒怪你。”她輕聲安慰着,“阿姐既然放不下,就去努力一下,說不定他心裏是有你的。我聽陛下說,蘇雲陽這些年身邊也沒什麽女子出沒,你去跟他解釋,跟他道歉,他興許會聽的。”
長洛搖頭,漸漸止了哭聲,苦笑:“他當年在郡主府時一個人默默承受了那麽多,哪裏還願意再跟我一起?”
“願不願意是蘇雲陽說了算,又不是你說了算。”清平轉了轉眼珠,突然道,“阿姐,我有法子,你要不要試試?”
長洛擡眸,眼眶紅紅的:“什麽法子?”
清平附在她耳畔低語半晌。
長洛微怔,有些囧:“這樣好嗎?”
清平問:“你跟蘇雲陽,你們倆當初在大越的時候有沒有……”她跟長洛使了個眼色。
長洛一張臉頓時紅了,輕輕點頭。
“那你除了他,是不是也不想嫁旁人?”
長洛又點頭。
清平拍拍她肩膀:“那你就照我說的做,我覺得他如果還在乎你,應該會心軟的。”
見長洛咬着唇不說話,清平寬慰她:“阿姐既然那般痛苦,博這一次又何妨?咱們大越的姑娘向來率性,想要的就得自己争取。除非你就想這樣一直借酒澆愁下去。”
長洛沉思了一會兒,點頭:“嗯,我聽你的。他若還是拒絕,我也就死心了。”
“這就對了,”清平笑着拉她起來,轉而對着後面的凝兒吩咐,“你去外面找蕭統領,就說我身子不适,讓他把蘇雲陽請過來。”
——
蘇雲陽來的時候,并沒有看見清平,反倒瞧見了亭下脫了氅衣,衣衫單薄的長洛。
她亭亭玉立地站着,凜冽寒風吹得衣袂翻飛,她孱弱的身子似乎也有些搖搖欲墜的。
看見蘇雲陽她沒有出聲,只靜靜望着。
冷風刮得她臉疼,雙唇有些幹裂,看起來很是憔悴。
蘇雲陽默了片刻,閉目深吸一口氣,轉身欲走。她飛奔而來,扯住了他的衣袖,還未出聲眼淚先落了下來,楚楚可憐:“是我不好,當初讓你在大越受了屈辱,都是我的錯,我粗心大意,沒有發現你的心事。”
她說得無比真摯,蘇雲陽手臂被她抓着,有些許動容。
她卻話鋒一轉,又道:“可是,你故意瞞着我也是你自己不對,不能只怪我一個人。這件事,咱們兩個人都有錯。你當初如果告訴我,我未必就不願意抛下一切跟你走,可是你什麽都不說。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過得不好?這件事,你自己也得反思,不能把錯推給我一個人,那我多委屈呀……”
她說着說着,又哭了,梨花帶雨的。
蘇雲陽嘴上一抽。
清平公主傳他來驿館診脈,他就覺得估計跟長洛有關。來了之後看見她,他還以為是她要跟他道歉。誰知剛認錯了沒兩句,又數落他的不是,然後又莫名其妙的委屈上了。
這哭得樣子,怎麽好像他欺負了她一般?
長洛素日裏有些強勢,也不大愛哭,他第一次見她這個樣子,弱不禁風的,嬌嬌柔柔,他還真有點不習慣。
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酒氣,蘇雲陽微微擰眉:“你怎麽又喝酒了,還穿得這樣薄?生病了怎麽辦?”
長洛打了個顫栗,凍得瑟縮了一下,嘴上卻道:“我生病了,不是就能見到你了。”
“……公主何必執着于過去。”
長洛擦着眼淚:“我本來是已經打算忘了的,可是,可是你都把我的幸福毀了。”
蘇雲陽聽得一頭霧水:“公主在說什麽?”
長洛道:“大晟皇帝讓我從世家子弟中選驸馬,我倒是能挑出來看得過眼的,那喬國公府的世子,最近還天天往驿館裏送各種小玩意兒哄我高興的,我覺着他人還行,相貌端正,舉止文雅,是個不錯的人選。”
蘇雲陽聽得莫名煩躁,嘴上卻道:“既然這樣,公主嫁給他就是了。”
“可是我聽聞你們大晟的人對女子極為苛刻,看重貞潔。那洞房花之夜,他如果知道我已經跟你有過肌膚之親,肯定會唾棄我的。到時候,即便他看在清平是皇後的份兒上不敢拿我怎麽樣,肯定背地裏也會厭棄我,今日一個小妾,明日一個姨娘的惡心我。那我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說着說着,她眼眶再次泛紅,可憐兮兮望着他。
蘇雲陽一時語塞,甚至被她看得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沒關系,我不怪你。”她又沖他笑,神色柔和,“我又不是非得嫁人,反正清平嫁給大晟皇帝,和親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嫁不嫁人都成。以後我當個老姑娘罷了,也沒什麽。
遺憾的是,我以和親公主的身份來大晟,便不能再回大越。不知道我一直不選驸馬,會不會引來什麽風言風語。不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真的不會怪你的,他們怎麽說我我不會在乎的。你們大晟對女子苛刻,對男子卻很寬容,你日後有了喜歡的姑娘,還是能娶回家裏的,你過得好就行。”
蘇雲陽臉上升起一絲愧色,雙唇翕動,欲言又止:“長洛,我……”
“我沒事。”長洛打斷他的話,笑得莞爾,“今日把我的心裏話說出來,舒坦多了。蘇先生請回吧,日後咱們就不必再相見。以前的那些事,我努力忘掉,忘得幹幹淨淨。”
她說完落寞轉身,沒走幾步,突然腦袋一沉,有些暈眩,身子也跟着趔趄。
本以為會摔倒地上,不料卻落入溫暖的懷抱。
她擡眼,對上他有些泛紅的眸子。
“你不是不管我嗎,還扶我做什麽?”
蘇雲陽沉默。
她掙紮着推他:“不用你扶我,你走吧,咱們倆從今往後就沒什麽瓜葛了。我不纏着你了,也不會怨怪你分毫,你以後遇到了喜歡的姑娘,也不用跟我說,自己好好過日子就是。至于我,我怎麽過不是過,被人唾棄又怎樣,我才不在乎。你當初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傷心欲絕,都覺得日子沒有指望了,最後不也還好好的活着。我這人命大,怎麽樣都能活得好。”
蘇雲陽聽得微微皺眉,将人摟在懷裏,她身上冰涼,止不住的瑟瑟發抖。擡手去摸她的額頭,燙的駭人。
他有些愠惱地看他,脫下身上的外袍将人裹起來,還沒說什麽教訓的話,她閉了眼睛暈倒在他懷裏。
“長洛!”他疾呼一聲,将人抱起,疾步離開。
不遠處的長松樹下,清平的手被穆庭蔚緊緊握着,她含笑側目:“我這主意,還不錯吧?”
穆庭蔚原本是已經回宮了的,結果聽蕭飒說她病了,他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趕過來,卻發現是一場局。
虛驚一場,他整個人松了口氣。
看她一臉期待,等着邀功的模樣,穆庭蔚輕點她的眉心:“鬼主意不少,給蘇雲陽下套。”雖然離得遠,但穆庭蔚耳力不錯,聽到了方才那邊令人的對話。
清平沒怎麽聽清楚,不過話都是她教長洛說的,自然知道穆庭蔚指的是什麽,她反駁道:“也不算下套,長洛說的本就是事實。她與蘇雲陽有過一段,你們大晟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她日後選了驸馬,未必就過得好。
我只是借這個事讓蘇雲陽心疼愧疚一下而已,本來就是他不對。他沒想一直跟長洛走下去,那就管住自己,當初既然跟長洛有了肌膚之親,還把她的心傷成這樣,他蘇雲陽即便當初有再大的委屈,他也得負責。”
穆庭蔚若有所思了片刻:“蘇雲陽因為當初在大越的事,覺得矮長洛一截,男人的自尊心不容許他低頭。如今長洛主動示弱,他生出憐憫之心,心結也就打開了。你這麽一鬧,興許還真成全了他們。”
“那當然,”清平很是得意,“我這麽聰明!荇穗草的事,我還比你先想到呢。”
說起這個,穆庭蔚想到一筆賬沒算。
他垂眸看着她,想着她摟着尹銘軻脖子的那段對話,唇角一扯:“我什麽都不如你皇兄?”
強烈的威勢逼得清平松開被他攥着的手,下意識往後退。
他跟着上來,始終跟她保持着極近的距離,壓迫着她:“他比我好看?比我有才華?比我武藝高強?還比我高大威猛?”
清平讪笑着繼續退,他再逼上前來:“我連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哎呀!”清平叫了一聲,指着天色,顧左右而言他,“你看這天,咱們是不是該回宮了?”
穆庭蔚雙手抱環,眯着眼看她:“不給我一個解釋?”
倆人正站在樹下,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松針上堆着的積雪嘩啦啦往下落,兜頭砸下來。
清平驚呼一聲,往穆庭蔚懷裏鑽。
穆庭蔚将人緊緊護住,逃離那棵樹,站在空地上幫她把身上落下的積雪掃下來。她揚起下巴,一雙桃花眼氤氲着華光,小臉兒白裏透紅,櫻紅小嘴兒張着,口中吐納熱氣,驚魂未定的模樣,卻是另一番的妩媚動人。
穆庭蔚呼吸重了幾分,眸中有洶湧閃過,想夜幕下沉寂的海面突然翻滾而起的巨獸,能将人吞噬。
“走吧,回宮。”他斂去目中神色,幫她把氅衣後面的兜帽戴上,率先轉身。
清平故意走慢了幾步,彎腰抓起地上的積雪,攢成一團。
見穆庭蔚走得快,她站在原地沖他的背影喊:“夫君!”
穆庭蔚停下來,回頭——
一個雪球兒飛過來,砸在他額頭上,散落成細碎的雪花。
清平沒想到自己扔的還挺準,正要高興,對上他陰沉的臉色,她笑意僵住,一臉無辜:“你,你怎麽不躲呀,不賴我!”
他緩步朝她走來,臉色肅然,眸中好似起了火,還挺吓人的。
經驗告訴自己,穆庭蔚這個樣子看着她時,都很危險。那是猛獸追捕獵物時的眼神,清平吓得雙腿一軟。
一場暴風雨将至,她如今得趕緊跑,否則小命就沒了。
幸好這條路夠寬,她身手也靈活,蹭地從他旁邊擦過,飛快往驿館外面跑。
驿館外停放的有馬車,還有馬。
她直接接了缰繩,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向着皇宮的方向而去。
外面的蕭飒以及衆侍衛一臉困惑,卻不敢阻攔。
穆庭蔚不急不緩地從驿館裏出來,原以為她跑再快這會兒也得乖乖在馬車裏等他。誰知到了門口才發現,馬沒了。
她居然騎着馬走了,逃命似的。
看着留給他的馬車,穆庭蔚嗤了聲,啞然失笑。
膽子越來越大,欠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