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陸善言對《南與北》複拍消息的回應網上被轉得到處都是,即使他都沒有露面,只是向媒體發了一份簡短生硬的聲明。

“《南與北》的确已經複拍,但具體事宜不方便公開,謝謝大家對這部電影的關心,有最新消息劇組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媒體。”

他推掉了所有的采訪,下定決心要淡出娛樂圈。

他說,導演不是演員,不需要出現在鏡頭前,那些所謂的名氣、利益、商業價值,他都不需要。

即使他已經擁有了這一切。

八卦雜志中把他描述得真好,英俊,才氣,富有,神秘,淡泊名利,一樣都不少,不過比起真正的陸善言來,還是遜色太多。

牧遙翻了翻書店的幾本八卦雜志,突然意識到,夏天就這麽過去了。

這個夏天真的發生了好多事,多到她之前二十幾年的生活都沒有那麽精彩過。

她走出書店去坐公交車,這一次的終點站,是城北。

城北,綠林墓園。

其實下個月才是爸爸媽媽的忌日,但不知怎麽的,牧遙特別想來看看他們,因為不是什麽節日,墓園裏很少有人來,特別安靜。

她走到熟悉的那兩座墓碑前,把帶來的花和甜點一一放上去,花是媽媽最喜歡的百合,甜點是爸爸最喜歡的桂花糕。

每年中秋,爸爸總會抱着她,一手拿桂花糕喂她吃,另一天則比劃着說桂花糕的傳說,說桂花糕是古時候一個叫楊升庵的狀元在夢中從月宮裏折下的桂花做成的,所以才特別香甜。

老爸是大學教授,遇上什麽都喜歡文绉绉的講故事,即使他是教醫學的,和文學不知離得有多遠,可是老爸就是喜歡,他還喜歡畫畫,喜歡攝影,不知道的人啊,還以為她老爸是什麽隐世的藝術家呢。

老媽呢,是個有點唠叨的家庭主婦,但是特別愛老爸,所以老爸喜歡什麽她就喜歡什麽,牧遙小時候,二老總喜歡拿着個老式的DV機拍她,還自己編了故事情節。小牧遙因為太小了,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還美滋滋地配合他們,想起來就覺得特別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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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她只懊惱沒有再多配合一點,沒有再乖再聽話一點,如今想着他們的笑容也沒有機會了。

“老爸老媽,我今天來其實是想告訴你們,我遇到了一個不錯的人。”

“.......所以,我要結婚了。”

“那個人很優秀,要是你們還能看見他,肯定也會喜歡他的。”

她掰開桂花糕,糯糯軟軟的,真想再吃一口。

小時候,老爸總是偷偷把桂花糕藏好,然後等給她放學像獻寶一樣拿出來給她,明明那是他的最愛,卻每次都全部留給自己的小女兒。

牧遙喜歡吃,不止因為桂花糕香甜,更因為老爸每次的好故事,但那個會把她抱在腿上講桂花糕傳說的人,已經不能說話了。

她對生硬的墓碑笑了笑,“下次我一定帶他來看你們。”

話剛說完口袋裏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居然是聶慈,自從上次說有重要的事要找她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牧遙連忙接起來,“聶哥哥?”

“牧遙,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墓園.......爸媽這裏。”

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頓了一頓,再次開口,有些微妙的異樣,“我馬上來找你。”

電話挂斷,牧遙拿着手機愣了愣,聶慈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急着找她,不知為什麽,她的心底忽然莫名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當聶慈來到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也進一步證實了牧遙心底的那種預感,他凝着眉頭,走向牧遙爸媽的墓碑鞠了一躬,然後才轉身向她。

“牧遙,我要告訴你一件關于當年老師和師母意外的事情,你最好有一點心理準備。”

“.......什麽事?”那種強烈的不安一點一點擴大。

聶慈望了望她手上的戒指,“這個事情,和陸善言有關。”

牧遙一愣,怎麽可能?”

那一年,她的父母正好在澳洲度假,爸爸是電影愛好者,所以向當地正在招群衆演員的一個大型紀錄片報了名,牧遙能想象到,有機會成為演員的父親不知會有多高興。

在那之後,那部紀錄片也停拍了,陸善言雖然是導演,但并不是那部電影的導演啊,怎麽會和他有關呢?

“陸善言是當年那部電影的副導演,正是因為他堅持要帶着你爸媽去遙遠的峽谷拍攝,才會發生後來的事故。”

“不可能的.......”牧遙的腦子裏猶如被放了一枚定時炸彈,而聶慈的話就像剪斷了最後的那條線,讓它轟然爆炸。

聶慈将手上的文件袋遞給她,,“我和林景談過,這個事故,正是陸善言抑郁症的原因,這裏是一些當年的報道,在一份英國的報紙裏,的的确确有提到過他是電影的副導演。”

他沒有提在英國遇到林景的事,因為林景當時的狀态不太穩定,他也不确定她說的話有幾分真假,但後來查到的一些證據讓他不得不信。

牧遙接過文件袋,發現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當她看到那個電影的名字和陸善言的名字出現在一起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愣愣地望着爸爸的墓碑,眼睛一陣酸澀,她一直都很恨那個不負責任的導演,如果他們不去那麽遠那麽危險的地方拍攝,也許就不會有那場意外了,然而她死也想不到,陸善言居然才是罪魁禍首,是那個讓自己失去了父母的人.......

“牧遙。”聶慈走近一些,似乎想要抱一抱她,她搖了搖頭低頭退了一步,手裏的文件袋被她抓出了深深的褶皺。

“我想見一見林景。”很久之後,她才低聲說了一句,這個時候除了林景,她已經想不出任何人能給她一絲希望了。

聶慈什麽也沒再說,驅車帶她去找林景,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死心。

再次見到林景,她對牧遙露出了一個“早就警告過你”的表情。她一點也不驚訝,他就應該知道事情揭穿之後會發生什麽。

——“楊牧遙,你不用問了,聶慈說的都是真的,他得抑郁症就是因為曾經害死過無辜的人,也就是你的父母。”

果然.......和《南與北》的故事如出一轍。

2.

夢裏是無盡的黑暗。

直到雲層被陽光刺破,他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六年來無數次回到這個夢境裏,擡頭既可以看見窗外的天空,清澈而蔚藍,不染一塵,身旁不時有笑語傳來,他回首,是那對和藹的夫婦。

他們善良的笑容讓他安下心來。

飛過這座山,就會到達那座美麗的峽谷,這次拍攝的主題是愛情與城市,所有報名來出演紀錄片的情侶裏,他第一眼就被這對夫婦吸引了,他們看起來已經不年輕,可是看着對方的眼神盡是滿滿的愛意,這就是最适合用來诠釋愛情的畫面。

而用來襯托這樣愛情的景色,只能是大自然最奇跡的地方,因為這樣平凡深刻的愛情,本身就是自然與奇跡。

他放松地拿起攝像機記錄下眼前的一切,夫婦中那個慈祥的先生開心地和他讨論着攝影技術,談論着他年輕時候的夢想,說好羨慕他年紀這麽輕就已經是副導演,一定是個天才一樣的孩子吧。

妻子在一邊安靜地注視着他們投入的聊天,每次看見丈夫大笑就會跟着露出滿足的笑容。

妻子的眼睛很大很漂亮,臉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而丈夫氣質十分儒雅,五官中鼻子最為秀氣。

他忍不住想到,如果這對夫婦有孩子,那麽繼承了這樣長相的人,一定也是非常漂亮的吧。

他們投入在熱切的交談中。

然後,所有畫面瞬間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溫熱的目光與善良的笑容,通通都消失不見。

腦海裏的畫面戛然而止,陸善言猛然睜開雙眼,薄唇堅毅而清冷的抿着,仿佛極其痛苦。這個夢,他已經做了六年,每一次都是以痛苦的醒來為結束。

他甩了甩頭,起身把客廳裏的大屏幕放下來,坐在地毯上整理攝影帶,每當心情煩躁的時候,整理攝影帶能讓他平靜下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微微回眸,清俊的面容在見到牧遙時有了細小的變化,原本淩厲的眼神,漸漸變得越來越柔和。

“牧遙,到這裏來。”他翹起唇角,心裏的光亮起來,“《南與北》的後期工作已經完成,我們一起看?”

牧遙沒有對他笑,也沒有走過去,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居然那麽冷。

他有些失神,一股麻木的不安席卷上大腦。

——“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被她的質問弄得一頓,他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暗色,心裏那抹光突地熄滅了,變成了無盡的深淵,這個深淵他擔心了那麽久,最後還是來了.......

終究避不過嗎?

牧遙動了動唇,死死地看着他,又問了一次,“陸善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媽的事?”

“是。”避不過的,陸善言的眸色暗下去,很久之前他就清楚地知道,避不過的。

“你知道多久了?”

“很久。”

帶她去NY電視臺面試的那一天,林景來找他,說她已經知道了牧遙父母和他的事情。他答應林景的條件,任她向媒體謊稱自己是他女朋友,并帶她到倫敦完成她的心願,是為了給自己争取更多的時間。

他需要更多更強大的愛,來化解真相揭露後的殘酷。

他的牧遙,不那麽聰明,但卻有積極樂觀的心态,不管遇到怎樣的挫折,總在一點一點朝自己的理想和目标靠近。他的牧遙,在他面前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笨拙又冒失,但能輕易地看透他內心的悲傷。他的牧遙,喜歡他,就信賴他的每一句話,并且義無反顧地支持他的一切。

他的牧遙,還只是個涉世不久的傻姑娘,有着最純最真的感情。所以,就算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他也不肯放手。

牧遙咬着唇,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字地:“從一開始,你就是故意接近我的?”

“不是,一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

她諷刺般的一笑,“那些畫呢,別告訴我你真的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陸善言被她刺一般的目光凝住,想要解釋,卻又覺得無從說起。從前的一切努力,在這個時候說起,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那個害死我爸媽的人。”她咬牙忍着眼淚,少女時期最恐怖的噩夢一幕幕襲來,那時她恨死了那個電影的導演,恨不得用他的命去換爸爸媽媽的,他們給的高額賠償金全部捐了出去一分都沒有要,用父母的命換來的錢,對她來說一文不值。

他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恨!

陸善言緊緊抿着唇,沒有再解釋一個字,因為她的确應該恨他。

“你害死了我爸媽,還騙了我這麽久,你真的以為我會永遠不知道嗎?”她的聲音漸漸變得沙啞,帶着隐隐的哭腔。

她每說一個字,他的心髒上就會被割上一刀,他握緊雙手聽着她說下去,掌心的疼痛漸漸失去感知。

他的眼睛裏,覆蓋住暗淡的光亮是微小的潮濕。

“......在英國時,你和林景的協議,就是這個嗎?”

他輕輕點頭。

“你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已經忍不住了.......她退了幾步,再也不能待在這裏,待在他身邊。

見她要走,陸善言條件反射地站起來,迅速抓住了她的手。

“放開!”她咬着唇,死也不想回頭。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微微潮濕的掌心,卻越來越緊。

牧遙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狠下心轉身推了他一把,一聲悶響傳來,得到自由的她卻一刻都不想再在這裏停留,“你是殺人兇手!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

陸善言倒在桌幾旁,後背緩緩變得麻木,一如他的心。

很早他就清楚地明白,除了應得的痛恨,不應該再奢望什麽,他該受到懲罰,受到比她離去還要嚴重一萬倍的懲罰。

偌大的房子裏,因為某一點離開,把刻骨的孤獨暴露無遺。

原來只要有一個心心念念的人在,那麽再大再空蕩的房子都會很熱鬧,因為房子很大,而人的心,卻很小,小到只夠裝下一個人,現在這座空蕩蕩的房子,終于變成了他的心。

原來,上帝很輕易地将幸福給你,就代表着,當他想拿走時,也一樣會很輕易。

3.

從陸善言家出來,牧遙坐上出租車,司機問她要去哪裏,她恍惚想了一陣,說了一個爛熟于心的地址。

自從父母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回去,那個家變得空蕩蕩,沒有了家人,又能算什麽家呢?

再一次看見熟悉的大門時,她忍不住低頭抹了抹濕潤的眼眶,努力能看清楚一些。

小時候,多少次在進門的時候被父親抱起來舉到頭頂,多少次摔倒在臺階上被母親擁在懷裏,多少次告訴了她家的含義。

家門外,朵朵盛開的波斯菊還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她還記得是自己和老媽一起種的,現在的主人大概也是個愛花之人吧,所以才繼續留着。

她看得有些失神,好半天才想起來去敲門。

上一次這樣敲門還是初中時,有一次忘帶鑰匙,她郁悶地敲了好半天門也沒有人應,結果等老爸下課回來,他居然也沒帶鑰匙,老媽又在外地,于是父女倆只好翻了牆頭.......

回想起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敲了半天,最終還驚擾了住在隔壁的一位梁阿姨,牧遙認得這位梁阿姨,以前住在這裏時偶爾還能見到,不過梁阿姨看着她一副迷茫的樣子,大概是好幾年沒回來,已經不記得她了。

“小姑娘,你要找誰,這裏已經沒有人住了。”

“沒有人住?”房子外面看起來幹幹淨淨的,不像沒人住的樣子啊。

梁阿姨笑了笑,“買主把房子買下來後就沒來住過,平時都是我在幫着照看,你要是想找那個買主的話,我有他的電話。”

牧遙連忙擺擺手,其實她也只是想随便看一看,不想給誰添麻煩,“不用了阿姨,我以前住在這裏,所以回來看看。”

梁阿姨愣了愣,脫口道:“你是老楊家的女兒?長大了好多哦,變漂亮了,我都沒認出來。”

牧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阿姨倒是熱情地開了門把她迎進去,房子裏的擺設居然還是和當年的一模一樣,就好像從來都沒變過。

“那個買主特意叮囑我不要動房子裏的擺設,所以就一直這麽保持着了。”

她點點頭,心裏好似有股熱氣在湧動,有些欣喜,又有些悲傷。

“我去泡點茶,你随便看看吧。”梁阿姨柔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轉身走進了廚房,把空間都留給了她。

牧遙覺得阿姨的背影真像媽媽的,猶如一轉身,爸爸就會在沙發上叫她:“遙遙快來看,你最喜歡的節目開始了!”

然後廚房裏的老媽就會探出頭來,“遙遙,做完作業才許看電視。”

“有什麽關系嘛,先讓女兒看會兒電視.......”

最後總是兩個人拌嘴收場。

小小的溫馨,一點一點滲入腦海,睜開眼來,眼前卻什麽都沒有。

充斥滿回憶的客廳裏,滿是爸爸的笑聲和媽媽的背影,如果不是陸善言。這一切都不會消失,她閉了閉眼,客廳裏卻已經空空如也了。

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想到今年冬季的十月櫻開得這樣好,剛進入十月就已經挂滿了枝頭,每走一步都被落得滿頭粉紅。

為什麽走到了這裏?牧遙懊惱得不行,她抹了一把眼睛,快速穿過這條讨人厭的街道,把一地粉紅的花瓣抛在腦後。

命運總是愛和她開玩笑,當她覺得生活幸福得像電影時,命運的安排卻急轉直下,把她丢進了無聊的八點檔肥皂劇,然後嘲笑她,丢棄她。

幾天之後,她的這檔肥皂劇再次演出了高潮——《南與北》未經過審查就參加電影節的消息被曝光了。

小雪調出今天的娛樂頭條給她看,全部都是和《南與北》有關的。

“最新消息,著名導演陸善言的電影《南與北》被爆出沒有經過電影局審查便率先送去參加了英國的電影節,我臺記者采訪了相關部門,有消息稱這樣違反規定的做法可能會遭到嚴重的懲罰,曾經有發現同類做法的電影最後被禁止在國內公映。《南與北》究竟會不會也受到同樣的懲罰,我臺記者會繼續追蹤報道,請持續關注.......”

牧遙愣了愣,這件事情應該很少有人知道,怎麽會被記者發現的?她迅速打開電腦查消息被爆出的源頭。

居然是《娛樂新天地》周刊。

學姐.......

回想起上次陸善言和她說《南與北》要送去電影節的情景,那時她在和學姐通電話,電話放在客廳外那麽遠的地方,居然還是被聽到了。

電影有可能會被禁止公映。

“牧遙怎麽辦啊.......《南與北》居然被舉報了,陸導演好慘。”

“也許是報應。”牧遙關掉八卦節目的視頻,不鹹不淡地回應了一句。

《南與北》被禁止公映也好,這樣一來,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便會永遠被塵封,她應該開心才對。

小雪不理解,還以為她是因愛生恨,沒有多在意,“不知道陸導演會不會很難過,他應該付出了很多心血吧。”

“那種電影不上映最好。”不想再讨論關于陸善言的話題,牧遙沒好氣地收拾好采訪稿向主編辦公室走去。

如果是在之前,她也許還會對此有一絲愧疚,但現在她真的不在乎了。

牧遙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尋找到笑容,不管那樣的笑容有多僵硬。

《南與北》的消息被爆出來之後,電影的投資商霍氏的總裁霍利總算找到了消失已久的陸善言。

緊急會議之初,霍利擔心地望了一眼身旁臉色蒼白的好友陸善言,首先出聲便是安慰他的,“善言,上映的事還有餘地,就算最後被禁止在國內上映了,我們還可以考慮國外,不用太擔心。”

陸善言沒有接話,眼裏的沉重凝聚了一陣,他才緩慢開口,“霍總,對不起,電影虧掉的資金我會想辦法補償的。”

“以前的電影我們也賺了不少,所以暫時不用想那些,況且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霍利拍拍他的肩,語氣裏并沒有責怪,《南與北》的投資很小,而且年後還會有別的電影上映。所以資金方面他沒有太擔心。

霍利一旁的助理在間隙插了一句:“霍總,那麽我們要不要追究娛記的責任?畢竟這樣隐秘的消息,她們應該不可能從正常渠道得知。”

言下之意,應該是偷聽到的。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這也許是一個轉移觀衆視線的辦法,霍利覺得可行,“好,那麽.......”

“不行。”意外地,陸善言出言打斷了霍利,“不用追究了。”

他的語氣很堅定,霍利有些疑惑,“你這道是誰走漏消息的?”

“不是。”他的目光閃了閃,仿佛在躲閃什麽,“電影未經審查是事實,再追究別人的責任也沒什麽用,因為主要責任在我。”

霍利想了想,最終還是尊重他,“既然這樣的話,善言,英國的電影節那邊如果能拿到幾個獎固然是最好的,對國外上映會比較有利。”

陸善言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腦海裏掠過一張清秀的面容,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牧遙,你是故意的嗎?

陸善言,你還能奢望什麽。

早上,牧遙出門的時候發現下了一夜的雨仍然沒有停,反而下得越來越大了。

陸善言坐在臺階上背對着她,單薄的襯衫早已被淋透,在聽到腳步聲後他回首過來,疲憊通紅的眼神顯示着他在這裏坐了整整一夜。

牧遙咬了咬唇,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就掠了過去,沒有一點感情波動,猶如他這個人不存在。

就在牧遙穿過他身旁時,他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牧遙。”

“讓開。”

“牧遙......”他的聲音澀澀的,一如這兩個字讓他醞釀了許久。

“你想幹什麽?”牧遙終于擡起眼睛正視他,卻是冷冰冰的。

“對不起,是我堅持要去峽谷拍攝,你的父母才會出事故。”他的聲音在絕望的雨簾掀起一絲漣漪。

她的眼神讓他感到一陣自我厭惡,他無意識的用右手緊緊握着左手手腕,繼續說下去,“牧遙,你可不可以給我一次補償你的機會?”

他說得很緩慢,一字一字地,好像怕她聽不清楚。

“你拿什麽補償,命嗎?”牧遙嗤笑一聲,向旁邊移了一步,他也跟着移了一步,再次擋住她,牧遙心裏竄起一股無名火,“陸善言你煩不煩,不去管你的電影,來當我的路幹什麽?”

陸善言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牧遙知道他在想什麽,一點也不想解釋,幹脆承認,“你沒猜錯,是我把你的電影害成這樣的,我就是在報複你,現在你滿意了吧?可以讓開了嗎?”

他越發握緊自己的手腕,聲音很輕很沉,“我不在乎,牧遙。”

她是應該恨他的,不管她做什麽都沒有錯,錯的是他。

他用冰冷的手去觸碰她,卻被她躲開,“随便你,你怎麽樣我也不在乎。”

“牧遙......你還......要不要我?”他閉起眼睛,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去問這一句。

牧遙心尖一緊,她咬着唇,很久以後,才笑了一下,冷言道:“我高攀不起。”

陸善言擡眸凝視她,動了動唇,他的眼睛裏有潮濕的霧氣,“牧遙,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

“原諒?”牧遙被這兩個字徹底點燃了,“我爸媽兩條命,你問我怎樣才能原諒你?”

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腕,聲音陡然拔高,“你要是再自殺一次,或許可以問問我爸媽能不能原諒你!”

陸善言微微一愣,無助而傷感的眼神讓她心跳一頓,顧不得那麽多,她再不想和他說話,把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丢在地上,推開他跑進雨裏。

4.

周末牧遙例行回城南陪阿姨吃飯。

阿姨怕她在外面吃不好,總是做一大桌子菜,可牧遙的樣子看起來卻不像以前那麽開心了,以前她總是信奉吃飽了就會變快樂的信條,可這一次不管怎麽吃,心裏還是抽抽的。

她喝了一口西紅柿湯,被燙得呲牙咧嘴,忽然想到剛才來城南時等了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那趟公交車從來也不遲到的,可生活就是充滿了無法預料,就像她無法預料湯的溫度,無法預料從來不遲到的公交車,也無法預料生活會破碎成這樣。

端着碗的手突然變得很無力,可還是努力要将臉藏在碗後,因為進門時阿姨問她這幾天過得好不好,她回答說很好很好,簡直是樂不思蜀。

“牧遙,你怎麽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見她這麽安靜,阿姨有些擔心了。

牧遙調整後情緒,擡起頭來露出一個笑容,“怎麽會,我最喜歡您做的菜了!”

阿姨頓了頓,給她倒了一杯橙汁,欲言又止的樣子,“牧遙,要是遇到不開心的事,可以和阿姨說說。”

怎麽會不開心呢,她那天說了那麽多傷人的話去氣陸善言,怎麽會不開心?簡直要開心死了!

“我沒有不開心。”牧遙扯了扯嘴皮,岔開話題,“阿姨,您還記不記得我家以前的老房子,我前幾天回去了一趟,那裏居然一點也沒變。”

阿姨頓時明白過來,她一定是想父母了,“當然記得,那棟房子很漂亮,我就知道那個買主是個品味不錯的人。”

“唉?您見過買主?”

阿姨點點頭,“你聶哥哥本來想買下來的,但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買主是個年輕人,看起來很正派。”

“是嗎......”聽到買主很正派,牧遙放心下來,如果是個好人的話,以後去交涉買房的事應該就不會太困難了。

生活了那麽多年的家,就算人不在了,還是舍不得。

“以後有機會,咱們再去買回來就好了。”阿姨夾了幾塊排骨到她碗裏,愛憐的程度對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

牧遙夾着排骨,頭一次覺得沒胃口。

葉芝醫院。

林景從VIP病房區出來時,迎面遇上了聶慈,他見到林景出來的那間病房神色倒是毫不意外。

“陸先生?”

林景看了他一眼,雙手插在白大褂裏,看不出什麽情緒,“托你那個好妹妹的福,不過是前幾天淋了一整夜的雨,到現在還是高燒不退罷了。”

“不關牧遙的事。陸先生回來這裏,從一開始就在你的意料之中。”

被聶慈一語道破,她挑了挑唇角,雖然這樣的結果的确是她所想,可是在她算計好時間去找善言時,還是被他渾身濕透倒在地上的樣子吓到了。

還好,他只是發燒,還好,沒有更嚴重。

她呼了口氣,面色不好,“那還不是要多謝你的配合,總之,善言的父親很快會将他安頓到別的地方,你也管好你的楊牧遙,大家各走各的路豈不是很好。”

聶慈擡眸看着她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漸漸變冷,“林景,有時候,你還真是狠心得可怕。”

“我再狠心,也狠心不過你的好妹妹,口口聲聲多喜歡善言,最後還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當年的事故,真要追究起責任,善言還不一定需要承擔多少!”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話戳中了軟肋,林景話中帶刺,“她覺得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怎麽沒有站在善言的角度去想一想!這幾年來善言他......算了,我和你說這些有什麽用。”

她自嘲般地搖了搖頭,不管心裏對楊牧遙有多少怨氣她都不打算再說下去了,反正楊牧遙已經離開善言,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聶慈的眼神裏有諷意,“你又何嘗不是只站在陸善言的立場去想。”

“聶慈,別和我說你真的愛上那個小丫頭片子了?”

聶慈沒回答,林景心中一凜,“很好,聶慈,那你就更應該把握好這次機會,不用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我和你不同。”聶慈笑了笑,不再過多停留,側身從她身旁離開。

話不投機半句多,看來他們都意識到這個真理了。

林景無言地望着他的背影,回身再次走進陸善言的病房裏。

陸善言安靜地躺在床上,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因為高燒更是顯得憔悴不堪,露在外面的兩只手臂,一只手腕間布滿了劃痕,另一只,因為這兩天頻繁吊水而布滿了針孔。

他緊緊蹙着眉,不知道睡夢中又是怎樣的傷痕?林景嘆了口氣,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無論如何,她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就算以後善言可能會舊病複發,她也相信自己能把善言治好。

他心中的那顆炸彈,她不過是提前引爆了而已,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沒有了楊牧遙,從今以後,善言就會遠離那些噩夢了。

林景的思緒被口袋裏震動的手機打破了,她小心翼翼地從病房裏退出來,接起來,是陸鼎天——

“陸伯父,是的,善言在我這裏住了兩天,目前還在高燒沒有醒過來,我沒辦法确定他的精神狀态。”

“好,那一切等他醒來再說,這段時間就麻煩你了,小景。”電話那頭的陸鼎天聲色平穩,平靜地聽完了自己兒子的情況。

“沒關系陸伯父,等善言醒來我會馬上通知您。”

“好,謝謝。”

挂上電話,林景吊在胸口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有陸伯父的支持,相信一切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她身後的病房裏,陸善言似乎聽到了微小的響動,緊閉的雙眼不安地動了動。

那個夢境還在持續,高空中的流雲,善良夫婦的笑容,嗡嗡響動的機翼聲将他的大腦填滿,他夢到牧遙的父親在手舞足蹈的和他談論着什麽,笑容仿佛融入了白雲那樣好。

和牧遙的樣子很像很像。

然而,他卻怎麽也夢不到後面的事了,從很久以前他就忘記了後面的事,忘記了那場事故是如何發生的。

夢境又一次戛然而止時,他才難受地睜開了雙眼,眼前熟悉的白牆讓他一陣恍惚......

窗前的椅子上,他還以為牧遙會坐在陽光裏。

可是她沒有......

并且再也不會......

沉重的眼皮不斷開阖,他用盡所有力氣支撐起自己,伸手拔掉了手上的針頭。

當林景再次回來時,病床上已經只剩淩亂的被褥,她終于感到了巨大的恐懼感——

善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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