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滾燙
一群人坐在書房,燭火只幽幽黯黯地點了兩盞,羅青衫解釋說縣衙本不寬裕,平常只點一盞,今兒人多還是貴客,特意加了一盞。
襯着屋外鬼哭狼嚎的風,屋內搖搖曳曳的燈燭,一群人虛虛浮浮的臉,看起來很像是……密謀。
殷涔先開了口,“秦知縣,皇上在朝堂之上說起你那份由督察院呈遞的奏折,對知縣所陳述的茶稅一案非常重視,我等特意避開昭陽府先到了滄源縣,也是想先在這裏碰面,了解所調查的茶稅案詳情。”
秦念衾皺了皺眉,卻突兀地打了個飽嗝兒,殷涔瞥過眼神,正見到陳佶看向秦念衾嫌棄的神色,眼神朝陳佶示意了下,對方朝天翻了個白眼,殷涔又瞥到梧葉兒掩嘴吃吃笑着,登時心中竄出一個念頭,有些驚異,又有些好笑。
秦念衾清了清嗓子,說道,“禦史大人,我在奏疏裏已将我調查所知詳列了上去,諸位難道不知?”
殷涔解釋道,“當日朝堂是由督察院左都禦史鄒橫空鄒大人所轉述,只道知縣所調查的昭陽府所産茶與戶部記錄在案的相差五倍之巨,但我等并未親眼查看奏折,是以對其他陳述無所知。”
秦念衾沉默片刻,卻問道,“此次禦史大人和太子殿下前來,是想調查出什麽結果?”
殷涔脫口而出,“自然是真相。”
秦念衾目光炯炯,“何為真相?”
殷涔一怔,“秦知縣,此話怎講?”
秦念衾嘴角微微一笑,“世人大多承受不了絕對的真相,而只會選擇相對的真相,這相對的真相,即是,對自己有利的、能接受的、皆大歡喜的真相。”
殷涔沒料到此人會這番說辭,正思忖着,秦念衾又道,“若大人追求的只為給皇上和督察院一個交代,此番前來着實有些太費周章了,至多在昭陽府歇着,便能拿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真相,秦某并不是一個剛愎自用且迂腐的人,大人若做此選擇,秦某一個知縣,也無權幹預什麽。”
陳佶眉頭皺成川字紋,忍不住說道,“秦知縣,你接連十幾封奏折,好不容易皇上看到了,派下人來徹查,你卻又這番嘲諷,這又是何必?”
秦念衾毫無畏懼,不急不徐道,“陛下有徹查的心,諸位有嗎?若只是走個過場,好回去交差,我這番話說得也夠坦白。”
殷涔淡淡道,“秦知縣的确坦白,那平山便也以坦白回贈,我等雖不知知縣所說的絕對真相是什麽,料想知縣既有此擔憂,必定牽涉人群甚廣、涉事頗深。”他定定回看向秦念衾,“但真相即是真相,不論最終能呈現出多少,但首先我要看到、要了解的,必然是全部的真相。”
秦念衾面色嚴肅,全然沒了方才雙方剛照面時的荒誕之色,羅青衫此時說道,“太子殿下、禦史大人,秦知縣所說并非有意冒犯,而是這些年來,查案過程中,我二人着實受了好些驚吓,數次被不知名的人追殺,還有恐吓信,各種奇奇怪怪的吓人玩意兒丢到縣衙來,知縣老爺現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全,也因此……剛一見到幾位帶着刀,第一反應就是又有人要來殺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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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衾打斷道,“青衫!說這些做什麽。”
殷涔和陳佶雙目相對,原來如此,難怪甫一照面,便覺得對方處處是提防。
心中湧起幾絲愧疚,也料定這茶稅一案前途兇險,殷涔對秦念衾拱手道,“不知原來竟是如此,我等唐突前來,的确令知縣受驚,在此賠過。”
秦念衾大方回道,“不敢,禦史大人直接到滄源縣,下官其實心中甚是歡喜,只是……”他自嘲笑了笑,“我只是一介書生,很多時候不得不防。”
終是一場誤會,殷涔再道,“既如此,還請秦知縣将這些年所查結果一一告知。”
秦念衾起了身,在書房緩步踱走着,冷靜講道,“我也沒做什麽了不得的事,只是一直在清查昭陽府每年所産茶的實際數目。”
繼續解釋道,“諸位可知每批茶在采摘之後都将分為三個等級,頂尖的将作為貢茶直接由司禮監送往宮中,此比例不過十之一或更少,貢茶一事倒是歷來清楚。”
“第二等級便是官茶。為每批次茶葉中質量上好的茶,通常所占比例達到十之五六,官茶分為兩類用途,一類用于官府的茶馬互市,在川西、關西、滇西邊境上與游牧各族進行茶馬互換;另一類則為專賣,由茶商先購買茶引,再将茶葉銷往既定的區域,所售數量和價格都受官府掌控,官茶的茶稅極高,是茶稅的主要來源。”
“第三等級則為粗茶。為每批次茶葉中質量下乘的茶,所占比例不過十之三四,可自由貿易,普通商人百姓無茶引也可交易,也有人将其賣至他國軍隊,也無不可,這部分茶稅較低,僅為十之一,僅占全部茶稅的小頭。”
衆人都看着秦念衾,聽他娓娓道來,講到此時,秦念衾再次皺了眉,看向殷涔和陳佶,“滄源縣是産茶大縣,農人中十之六七都是茶農,往年除了上交官茶,都靠剩下的粗茶交易過活,而近些年茶農茶商的粗茶幾乎銷不出去,越種茶,日子越難,我這才起了去調查的心。”
“這是為何?往年能銷為何近年不行?”陳佶問道。
秦念衾轉身向陳佶回道,“殿下有所不知,現如今在市面上交易的粗茶,品質要好過茶農百姓手中的粗茶太多,價格卻幾乎相同,甚至還會更低,這還讓茶農茶商們怎麽活?不要說今年新的粗茶賣不掉,家裏連兩三年前的陳茶都還堆着。”
“那照此下去,豈不是沒人去種茶了嗎?”殷涔又問。
“茶田與農田不同,既種了茶田,便算作是官府的佃農,不管這塊田拿去種什麽,每年必須向官府繳納定量的茶葉,以往茶農的日子雖也清苦,但總比普通農田來得收成高,是以本地茶田數目迅速擴張,而今這越豐收,卻反而過得越苦,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殷涔心下大致了解,現下最要緊的是找到這批流入市場的高質量“粗茶”究竟從何而來。
秦念衾繼續道,“為了從根源去查起,這些年我跟羅師爺各種喬裝打扮,混入茶田、茶場,甚至茶鹽司去打探內情。”
“結果如何?”
“茶農們采茶之後,所得悉數交給茶鹽司,繼而茶鹽司命研茶坊将茶葉篩選、加工出來,此時三個等級的茶便已初步歸類,而後研茶坊再将所有茶交回茶鹽司,此時各類茶的用途和去處都由茶鹽司來調配,貢茶交由京中,官茶再由研茶坊的大商人來購買茶引去銷售,剩下的粗茶回到茶農手中。”
“我和羅師爺暗訪調查的結果發現,茶農并不會私自截留制茶,因一旦發現,便是株連三族的大罪,研茶坊雖由茶鹽司監察,但本質上并不是官府機構,而是民間商人所辦,制茶、官茶專售皆跟它有關,羅師爺喬裝進到研茶坊時被發現,挨了一頓打才放出來,我在奏折上寫明的官茶數量,也是羅師爺在研茶坊裏所探到的,并不會有誤。”
殷涔想了想,“所以,還是不清楚那些混入到民間,以好充次的粗茶究竟從何而來。”
秦念衾和羅青衫對視一眼,道,“我跟師爺讨論過多次,這類暗中做下的手段,不是在研茶坊,就是在茶鹽司,若研茶坊制茶之後的數量無誤,則問題只可能出在茶鹽司。”
陳佶又問,“為何秦知縣方才說,羅師爺探到的消息不會有誤?”
秦念衾一愣,跟着卻笑了,說道,“太子殿下,我這位羅師爺可不是一般人,雖然長得其貌不揚,看着也不甚聰穎,但內裏卻是個十分細膩聰慧的人,最大的本事便是算得一手好賬,以及過目不忘的本事,尤其對數字賬冊。”
此時羅青衫也得意一笑,摸了摸并沒有胡子的下巴,信口道,“寧熙二十年春,昭陽府滄源縣共制備貢茶兩百斤,制備上乘官茶二十萬斤、中乘官茶三十萬斤、下乘官茶五十萬斤,制備粗茶四十五萬斤,寧熙二十一年春……”
殷涔皺眉道,“這數目,跟戶部記錄在案的差了數倍。”
“的确如此。”秦念衾道,“我苦于沒有他們以好充次,拿官茶當粗茶賣的實證,只能在奏折中寫了實際收成和制備茶葉的數目之差,希望皇上能引起重視,将此事徹查到底。”
殷涔點頭,至此他已全然清楚秦念衾上奏的來龍去脈,他想起什麽,補充道,“雖然知縣和師爺所查,研茶坊并無作假,但官茶的貿易也是他們一手把控,若他們發覺所售官茶數目不對,卻不予追究,也便是和茶鹽司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羅青衫點頭道,“有兩本賬冊至關重要,一本是我曾窺見過的,研茶坊的制備賬冊,另一本則是官茶的實際貿易銷量賬冊,這本我未曾見過,但一定也在研茶坊內。”
陳佶問道,“這研茶坊是何人在主理?”
秦念衾答,“一個大商人,葉明枝。”
陳佶又問,“秦知縣有見過嗎?”
“見過一次,此人慣常跟昭陽知府打交道,我等區區一個知縣,還不夠資格跟他并坐。”
“如此嚣張?”
“此人掌控了整個雲南、四川的官茶制備、茶引專售,官府都靠他賺錢,甚至茶馬互市也需要他從中斡旋,才能換得最上等的馬匹,他的話,可比大多數官員有分量多了。”
殷涔道,“商人做到如此地步,确有幾分本事。”
陳佶冷哼一聲,“只怕樹大招風。”
殷涔看他一眼,這小子從一開始就跟秦念衾不對付,略頭疼,他對秦念衾說道,“今日也晚了,大家先休息吧,明日我們要正式去昭陽府衙拜會知府邱露華邱大人,為避免打草驚蛇,明日秦知縣就不用跟我們一起前往,就在此等候消息即可。”
秦念衾點了點頭,“若邱知府知道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先來了這裏,怕是更不會放過我。”
五人說着話在房中站起了身卻無人動步,微微尴尬之中羅青衫一拍腦袋,“禦史大人,滄源小縣不設官驿,現下縣裏估計也沒有合适的客棧,不若就在縣衙裏将就一晚?”
秦念衾這才醒悟過來,連連道,“縣衙裏倒是有空房,只是條件頗為簡陋,不知幾位……”
殷涔和陳佶正待開口,梧葉兒已脫口而出,“不打緊!我們什麽都可以将就。”
陳佶一愣,這小子怎的如此積極?
羅青衫引着三人往屋外,殷涔和陳佶進了院中,卻見梧葉兒還留在書房內,傳來聲響,“方才師爺說你傷還沒好,傷哪兒了?讓我瞧瞧。”
秦念衾壓低了嗓子又急又驚,“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還在院子裏……哎你幹什麽?!你放開我……”
羅青衫呆呆站着像被定住了一般,正要再沖回屋內,被殷涔眼明手快地抓了回來,“放心吧,秦知縣半根汗毛也不會少。”
說着殷涔拽着羅青衫,三人快速離開了院子,來到後面并排三間寝房,羅青衫說道,“我跟秦知縣住一間,另外還有兩間請幾位将就了。”
說罷眼睛還不時往前院瞟,十分不放心,秦知縣一介白弱書生,那黑臉漢子人高馬大,秦知縣若被欺負了可不吃虧!
殷涔卻又對他喝了一句,“回屋睡你的覺,外面吵翻天也不準出來。”
羅胖子一縮脖子,一溜煙進了屋。
梧葉兒一只胳膊就将秦念衾箍得死死的,一碰到秦念衾的肩膀就痛得嘶嘶聲,梧葉兒将他衣服扯開,見雪白肩頭上一道凜冽刀傷,心裏倒抽一口氣,什麽人這麽狠!
秦念衾在他懷裏動彈不得,眼睛裏已經噙滿了水光,不知道是痛的還是覺得被羞|辱了。
梧葉兒将人松開,按在了椅子上,又從腰裏掏出一只小瓶,用嘴咬開塞子,秦念衾驚道,“什麽東西?”
梧葉兒哭笑不得,“上好的治傷藥,今天敷了,晚上睡覺就不痛了,明天就差不多能好個大半。”
秦念衾将信将疑,看着梧葉兒在傷口上撒上些細□□末,又是痛得一陣龇牙咧嘴嘶嘶吼吼。
敷完藥,梧葉兒撒開手道,“一個讀書人,怎麽喊起來這麽大聲,殺豬似的。”
秦念衾居然紅了臉,“你不痛你當然不知道。”
梧葉兒笑嘻嘻着朝前伸出手臂,“你咬我,我保證不叫。”
秦念衾窘道,“你神經病啊……”
梧葉兒再道,“啊,可不,你有藥嗎?”
秦念衾:……
老子一個讀書人居然吵不過一個武夫……
梧葉兒将小瓶塞到他懷裏,“明日我要随行去昭陽府,藥記得每晚塗上,等我回來,你就能全好了。”
說罷沖秦念衾笑了笑,轉身走到院中。
秦念衾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過神,什麽叫等等等他回來?摸了摸臉,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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