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扶醉
即将抵達昭陽府一事已經着暗衛前去通報,一路三人騎着馬,殷涔忍不住問陳佶,“為何對秦念衾看不過眼?”
陳佶微哼一聲,“梁太傅當年說此人疏狂之才,果然狂得很,對你我視若無物,當着面竟跑去吃火鍋……”
殷涔大笑,“這豈不正說明此人視官爵權威如無物?若不是此種心性,怕也不敢冒了丢官掉性命的膽子,孤身就去查茶稅了。”
陳佶不說話,殷涔扯扯他袖子,道,“你看你,明明也覺得他有本事,但就是要他服軟,秦念衾這個人,只會真心佩服人,不會輕易服軟,阿月若想收服此人,也得拿出些本事呢。”說着眼角帶笑瞥了瞥陳佶。
陳佶抿緊嘴唇,朝殷涔道,“我要他幹什麽,我有平山哥哥就夠了。”
殷涔笑了笑,伸手過去揉了揉他腦袋。
梧葉兒卻在身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開口道,“平山哥哥,太子殿下,你們不用擔心,反正,我有辦法收服他。”
殷涔和陳佶相視一眼,而後一齊哈哈大笑,梧葉兒摸頭,“你們笑啥……”
陳佶打趣道,“你小子,原來喜歡弱美人啊。”
“喂!”梧葉兒漲紅了臉,什麽叫弱……什麽美人……
太壞了太壞了,我可什麽都沒說。
官道上一路都見不着半個人影,三人正奇怪,快到昭陽府時才知曉,昭陽知府邱露華下令封了整條道,在快接近時還讓府衙士兵在兩旁列隊歡迎,地上的紅毯也順着往前鋪了好幾裏路。
殷涔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能走紅毯,心道這邱露華,明知他們是來查案,還将陣仗擺得如此大,生怕人不知道是個昏官,簡直智商堪憂。
抵達府衙時正值午後,天氣又熱得如同盛夏,昭陽府地處高原,太陽也比京中|毒辣許多,三人進入府衙時已曬得面皮發紅,邱露華和茶鹽司的執掌太監任同歡趕緊迎了三人進屋,又吩咐人去取了地窖中的冰塊放在廳堂正中,命人現鑿了些碎冰,做了三碗冰鎮甜湯來給他們消暑。
殷涔仔細打量邱露華的架勢,又是個會享受的貨,這一路從黔中到昭陽,碰到的地方官吏倒比朝中京官還會享受,果真是山高皇帝遠,奢華日子過成風也沒人管。
三人喝完消暑湯,任同歡先開了口,不談正事,卻先拉起了家常,“太子殿下,禦史大人,自從五年前□□爹派到雲南,便再也沒回過京城,這些年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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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佶再端起茶盞,默不出聲,殷涔微笑道,“任公公所指可是皇上身邊的高仁高公公?高公公一直深得皇上信賴,自然很好。”
任同歡似深感安慰般長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實在是太挂念他老人家……”
陳佶斜眼一瞥,道,“皇上你不挂念,司禮監派下來的茶鹽司事務你不挂念,就顧着挂念你幹爹?”
任同歡臉色大驚,立即跪地膽顫道,“殿下恕罪!”跟着又自己掌起了嘴,一掌扇過嘴角說道,“瞧奴才這張笨嘴,怎麽說的話,奴才心中當然是皇上為重,司禮監事務為重,幹爹……幹爹只是奴才作為兒子,但凡見到京城來的人都忍不住問上兩句,奴才方才被孝心沖昏了頭,殿下千萬莫往心上去……”
邱露華此時也開口幫腔道,“任公公自上任以來,茶鹽司大小事務均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僅我們昭陽府,整個雲南的茶、鹽事務都多虧了任公公執掌,從知府衙門到巡撫衙門,都只是從旁協理,若沒有任公公,這麽一大攤子事兒,光靠府衙可要亂成一灘了。”
任同歡還跪在地上,此時微微擡頭盯着邱露華,怪異一笑,說道,“邱大人嚴重了,大家都是一同為朝廷效力,所做都是分內之事,這昭陽府內所有之事,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大家夥兒齊力去做,怎麽到了殿下和禦史大人面前,就成了協理分擔之事,邱大人太自謙了。”
殷涔微笑淡定地坐着喝茶,心下略微覺得好笑,什麽都還沒開始,就急着撇清關系,摘幹淨自個了,茶鹽司的确是掌控一省的茶鹽事務,但若說府衙與此毫無關聯,也太把人當傻子。
但當下也沒什麽好拆穿,殷涔順着任同歡的話和了把稀泥,“任公公所言甚是,不光任公公,這昭陽府乃至雲南布政司、甚至我身為督察院巡按使,誰又不是一心為着朝廷聖上呢,大家本意既一致,又何須分誰主誰次。”
任同歡連連點頭稱是,邱露華也拱手附和。
陳佶揮了揮手讓任同歡起身,問道,“自進入雲南境內,沿途多見不少茶田正在采摘,此時摘的可正是秋茶?”
邱露華颔首答道,“正是秋茶,本地又稱谷花。”
任同歡又補充道,“此季節因為晝夜溫差大,茶樹生長極為緩慢,所得茶葉滋味遠比春茶要醇厚,這些時日研茶坊的秋季制備已經在趕工。”
殷涔不經意問道,“今年此季的秋茶,昭陽府境內茶農交到研茶坊的鮮葉在多少斤?”
任同歡答道,“因還在采摘,尚未完全統計出來,但根據歷年情況來看,茶農所交應不會超過六十萬斤。”
“這麽少嗎?”陳佶問道。
任同歡轉過身,對陳佶恭敬道,“殿下有所不知,秋茶産量本就少于春茶、夏茶,待到制備出來,可作為官茶的用量不過十來萬斤。”
殷涔和陳佶皆沉默了,這數目……呵呵。
無憑無據的當下,也只能任由人在眼前胡說八道,也無可奈何。
殷涔道,“方才任公公提到研茶坊,是否今日已經開始制備秋茶?”
任同歡道,“正是,殿下和大人可要前去巡視?”
殷涔點頭,“制茶之地,也是官茶貿易和茶馬互市的源頭,當然要前去多做了解。”
陳佶道,“不若我們此刻就去。”
任同歡和邱露華相互對視一眼,任同歡起身道,“研茶坊的葉明枝葉老板得知今日殿下和禦史大人将到昭陽府,已恭候多時,諸位可随時前去。”
陳佶也起了身,“那走吧,”瞥了一眼二人,“空談誤事。”
邱露華和任同歡置若罔聞面色不變,仍笑意盈盈地請陳佶和殷涔坐上馬車,梧葉兒騎着馬伴在車旁,一路向研茶坊駛去。
原來這研茶坊并不在城內,而在城郊一個青山環繞的開闊之地,還未進門,便聞到一股鮮葉在陽光曝曬之下的清冽幹香,再往裏走,又聞到茶葉殺青時的醇厚焦濃。
整間研茶坊人流穿梭,茶農原料等級、搬運整理、曬茶、烘茶……等所有環節都看起來忙中有序,一行人從進門一直往裏走都沒見到杜明枝,任同歡抓着一個帶着算盤急匆匆往外跑的人問道,“哎,葉老板在哪?”
那人被叫住後猛地回頭,見着任同歡,似與他相熟,拱手道,“原來是任公公來了,葉老板應該在倉房內,今天突然到了一大批剛采下的鮮葉,葉老板親自去理貨了。”
任同歡帶着一行人,熟門熟路地去往倉房,還沒進門,便聽到一頓訓斥之聲,“這些是昨日屏邊縣送來的鮮葉,看看也知道跟滄源縣的質量差很多,你們怎麽能全混到一起?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在這幹幾年了還能犯這種錯!這麽混一起,制出來的茶能有好的嗎?一群廢物!”
殷涔料想這應該就是傳說中掌控了雲南四川官茶貿易的葉明枝了,正想着,任同歡和邱露華推開倉房大門,葉明枝怒喝一聲“誰?!”轉身看清人之後一愣,瞬間尴尬之色爬滿了臉,對任邱二人埋怨道,“兩位大人怎的過來也不通知小的一聲,方才訓斥家裏這些飯桶們讓大人見笑了。”
邱露華讓開身說道,“你我都是老相識了,不妨事,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今日剛到昭陽府,便要來你這研茶坊巡視,葉老板這面子可大了去了。”
葉明枝這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這幾日他一直卯足了勁在等的兩位,立即跪地行禮道,“草民葉明枝,參見太子殿下、禦史大人。”
陳佶和殷涔同時道,“葉老板請起。”
葉明枝起了身連連帶着衆人往外走,“倉房之地太過雜亂,我們去前廳講話。”
殷涔快速打量此人,肩寬體高,身形魁梧,匆匆一瞥中只瞧見面相英朗,不像個商人,倒似武将。
待到前廳,葉明枝命人去泡了茶來,殷涔揭開茶蓋,只見茶湯清透醇澈,聞之撲鼻,喝了一口,只覺得滋味甘美芬芳,由衷贊了一聲,“好茶。”
葉明枝看向陳佶,陳佶小飲一口,道,“的确不錯,但比起雲南呈遞的貢茶,還是略遜一籌。”
葉明枝爽朗一笑,說道,“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果然好品味,殿下所言極是,葉某這裏最好的茶便是二位手中的品種了,這也只夠得上是上等官茶,至于貢茶,歷年來全部都交由京中,葉某這裏可是一絲都不剩。”
殷涔勾了勾嘴角,“方才所見也看得出葉老板治下嚴明,不論治人,還是制茶,葉老板料想都是竭盡所能。”
葉明枝擺了擺手,“草民只是感恩茶鹽司、知府、巡撫大人們的知遇之恩,能執掌這研茶坊一天,便将分內之事做好而已。”
殷涔再道,“近日我們沿途所見茶農采摘,和今日在研茶坊所見,都感覺秋茶的收獲頗為豐盛,但方才任公公所言,歷年來秋茶的鮮葉不過六十萬斤,制備成官茶不過十萬斤,不知道今年葉老板這邊的統計,鮮葉到此時已經統計到多少?”
陳佶不動聲色觀察衆人,只見邱露華垂首不語,任同歡朝葉明枝不經意瞥過一眼,但葉明枝完全置他人神色不顧,聽了這問題,微微仰頭掰着手指略微一算,回道,“禦史大人,任公公所言倒也非假,歷年的數目确是如此,此時幾位大人見到的鮮葉采摘和等級,都只是最初的一級,十斤鮮葉經過剔除,真正可用于制茶的鮮葉便只剩六七斤,再用于制備成茶,官茶便只得出一兩斤,剩餘都只能算作粗茶。”
又道,“這還是諸如滄源縣這些品相較好的産茶大縣所産的茶葉,若是其他地區,鮮葉品相較次的,制備成茶的比例只會更低。”
殷涔再道,“篩選是後一步的事,我們如今只見到這第一步,便也只問這第一步。”
葉明枝爽快答道,“不瞞大人,今年秋季研茶坊所登記的雲南各處鮮葉總計約八十萬斤,其中昭陽府滄源縣的鮮葉總計三十萬斤。”
殷涔緊接道,“好!滄源縣這三十萬斤可是記錄在案的,按葉老板的話,剔除折損,也将有二十五六萬斤的鮮葉可用于制茶。”
葉明枝猶疑了下,也微微點了頭。
殷涔再道,“我已命滄源縣知縣秦念衾明日也來此地,往後的日子秦知縣将與我等一起,将這茶稅一案查清。”
邱露華脫口而出,“大人,他只是區區一個知縣,有我和任公公協助二位已經夠了,秦知縣在此也幫不到什麽。”
殷涔微微一笑,“即便他真的幫不到什麽,但他是上奏給皇上的人,因為他的一封折子,我和太子殿下趕了千裏之路過來,于情于理,他能不在現場嗎?”
又道,“方才講到的滄源縣三十萬斤鮮葉,是葉老板在此登記的,而秦知縣手中另有一本賬冊,今秋滄源縣所上呈的鮮葉,每一筆每一斤,都由縣衙做了登記記錄,誰家,幾日采摘,多少斤兩,幾日送呈研茶坊,清清楚楚,明日等秦知縣過來,兩本賬冊一合計,便能知道到底貓膩出在哪。”
一瞬間邱露華和任同歡臉色大驚,葉明枝卻眼看地面不動聲色,陳佶和殷涔盯着衆人,還是葉明枝擡頭開了口,面上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也好,秦知縣既然也做了記錄,正好雙方攤開來講,若有什麽誤會,也可當面解開。”
雙方看起來一派和平。
半晌,邱露華回過神來看了看天色,趕忙說道,“天色已黑,下官在城中備了接風宴,還請諸位都一同前去。”
陳佶聽到接風宴三個字就頭疼,嗤笑一聲道,“邱大人,別又是什麽祝酒歌吧。”
邱露華一愣,反應過來笑答,“不可不可,殿下放心,府衙之內不興蠻夷外族那一套,我們只是準備了雲南本地特色的美酒佳肴,以慰二位大人的路途辛勞而已。”
也不便推辭,陳佶和殷涔起身,葉明枝也跟着一起,一行人又往城中去。
路途中殷涔對陳佶說道,“這葉明枝不是普通人。”
“為何?”陳佶問道。
“要麽是商人□□夫最好的,要麽是會功夫的人中會精于算賬的,總之,我看此人行路步伐,有功夫在身,且不低。”
陳佶砸了砸舌,“這破地方,人人都不好對付。”
殷涔笑,“阿月可害怕?”
陳佶哼一聲,“害怕是什麽東西?本太子從未體驗過。”
到了城中,邱露華帶着人直奔昭陽府最奢華的酒樓扶醉樓,進入二層雅間,中間一大只熱氣滾滾的圓鍋,桌面上大大小小的碟子堆了半只桌,碟子裏不知什麽東西似會動一般,陳佶往前一看,立時兩眼一黑雙膝一軟,殷涔眼明手快扶住他,陳佶人高馬大地靠在殷涔肩頭,面色發白指着桌子道,“蟲蟲蟲……全是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