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明暗
殷涔扶住陳佶,也探身往前看了看,果然,紅黑黃綠,大大小小,各種蟲子堆在碟碗中,他立時也忍不住起了身雞皮疙瘩。
所謂“雲南特色”果真就是這些玩意兒,殷涔雖早知當地有這習俗,但真到了眼前還是難以接受,陳佶更是斷然一步都不肯往前。
邱露華卻似全然不在意他二人的反應,面呈喜色地介紹道,“太子殿下、禦史大人有所不知,來了這雲南,不吃蟲就不算地道,昭陽城內數這扶醉樓吃蟲最是正宗,燙着吃,炒着吃,烤着吃任憑選擇,尤其這烤蟲,焦香四溢,外焦裏嫩,一口下去還會滿口鮮香汁液……”
還未說完陳佶已猛的掙脫殷涔雙手,朝外跑了出去,扶着欄杆吐了起來。
殷涔和梧葉兒趕緊追出去,殷涔輕輕拍他後背,一邊卻也忍不住好笑,“來之前就說要吃蟲,你還不信。”
陳佶胸口起伏,“我……這幫人,不是人……”
任同歡和邱露華也跟了出來,任同歡大驚失色道,“太子殿下這是怎麽了?”
梧葉兒毫不客氣直言道,“邱大人和任公公這接風宴可真夠精心,這只怕不是驚喜,是驚吓吧?“
殷涔也道,“這當地特色太過生猛,我跟太子殿下就免了吧,殿下身體不适,我與他先行回驿站歇息,諸位盡興。”
邱露華趕緊上前攔道,“這如何能行,都是下官的錯,原本是想讓殿下和大人嘗個鮮,沒想到卻驚吓到殿下……這樣吧,這些蟲我讓他們都撤了,換成平常菜肴,殿下和大人千萬莫怪啊。”
任同歡也解釋道,“各地民風不同,雲南邊陲之地向來彪悍,在吃食上也一貫如此,殿下和大人将在此地停留數月,還需早日習慣。”
陳佶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卻也沒再反駁。
此時葉明枝命人撤了碗碟,換了些精致菜肴上桌,一行人這才重新入席。
這頓飯吃得斷然談不上舒暢,陳佶吐了這麽一番,已然吃不下多少東西,殷涔也壞了胃口,席間邱露華和任同歡變着法兒說本地人如何刁鑽此,此地為官如何艱難,殷涔和陳佶除了反胃,還頭疼。
捱到酒宴結束,回到官驿關上門,殷涔以為陳佶要好好發作一通,卻不料他只是冷哼一聲,“一頓蟲就想給我下馬威,太拙劣了。”
殷涔笑,“知道是下馬威還着了他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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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佶不服氣,“又笑話我,要吐……這事兒能忍得住麽。”
殷涔正經道,“其實,吃蟲這事吧,也沒那麽可怕,當地人一直這麽吃,說明是沒問題的。”
陳佶哼一聲,“說得輕巧,你倒吃我看看。”
殷涔心中一念,湊到陳佶面前嘻嘻笑道,“若有一天,你要吃蟲才能救我,你吃不吃?”
陳佶面上皺成一團,“誰想出這麽惡心的招數。”
“吃不吃嘛?”殷涔搖搖他。
陳佶看着眼前人,似狠狠下了決心,“為了你……我吃。”
殷涔看着他如此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靠近在他唇上輕輕點了一下,“我也願意。”
眼看情意漸濃,雙唇纏繞,陳佶卻猛地一下将殷涔抱起,雙手在他身上快速游走,殷涔忍不住大笑大呼,“癢癢癢……放我下來……”
“你這哥哥越來越壞,變着法兒叫我吃蟲……”
屋子裏一片打鬧,梧葉兒在隔壁撓頭,還讓不讓人睡了。
不知道小秦哥哥在幹什麽,肩上的傷好些了沒呢。
漫漫長夜……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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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念衾和羅青衫直接到了昭陽府衙,梧葉兒見着人帶着抑不住的笑意搖頭擺尾地沖上前,秦念衾瞥過一眼忍不住噗嗤一聲,憋住了笑又微微紅了臉。
殷涔伸手攔住梧葉兒,“克制點兒。”
梧葉兒退後,眼睛卻黏在了秦念衾身上。
邱露華、任同歡和葉明枝都在,殷涔見羅青衫抱着賬冊前來,正待開口,葉明枝卻搶先一步,命身後人上前遞過一本賬冊,當着人前攤開在公案前道,“昨日禦史大人問起鮮葉登記數目,夜間回到茶坊之後我又連夜清點了一番,發現屬下确是忙糊塗了,近日陸續登記的數目都還未呈報給我,所以記得的數目與實際登記差了有些許,這本賬冊為今秋鮮葉實錄,各州縣都在此,請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過目。”
殷涔和陳佶上前,秦念衾和羅青衫也一并,羅青衫打開帶來的賬冊,兩本賬冊一上一下,殷涔略略掃過,只見葉明枝所帶賬冊上列人名及所收斤兩與羅青衫手中賬冊大致相同,心下有些摸不透,但葉明枝的賬面簇新整潔,而羅青衫那本卻因每日登記翻閱而有相當的磨損。
羅青衫已掏出懷中随身攜帶的小算盤,上下噼啪兩聲,擺到桌面上開始核算起來。
殷涔看向陳佶,見他也有些懷疑,彼此互視之後,陳佶看似不經意用手撫過葉明枝的賬冊,嘆道,“葉老板治下果然有一套,忙得這般熱火朝天,下屬們登記還能保持賬面如此整潔。”
葉明枝大咧咧一笑,道,“殿下見笑了,茶坊裏大多都是粗人,唯有幾位記賬的賬房先生,是葉某花了大價錢請來的,都是落榜的讀書人,仕途不通,跟着我安心做起了生意,是以格外盡心。”
只消片刻,羅青衫已核算完兩本賬冊,回衆人道,“我縣所記錄金秋鮮葉采摘共計六十五萬今,葉老板賬冊中滄源縣所登記鮮葉為五十九萬斤。”
堂中邱露華和任同歡都發出驚呼,餘下諸人卻不動聲色。
殷涔微笑着看向葉明枝,心中暗道,好一手妙筆生字,連夜趕賬。
葉明枝起了身,走到公案前合攏了賬冊,道,“鮮葉還在陸續登記中,差的這幾萬斤,應該這些天就能補齊了,這本賬冊我就先讓人送回去,賬房先生們還等着用。”
殷涔點頭,這賬冊在不在此地都無關緊要了,他問葉明枝,“葉老板昨日曾說歷年來滄源縣所遞交鮮葉都在三十萬斤左右,如今這到了六十多萬斤,今年豈不算大豐收?”
葉明枝仍不緊不慢,“昨日我也向大人陳述過,鮮葉數量其實并不重要,茶坊經過初輪篩選過後,能留下多少用過制備茶,才算作數。”
殷涔明知此人狡辯,卻也耐着性子道,“昨日葉老板也還說過,滄源縣鮮葉品質好,一般鮮葉的十之六七都能用作制茶,粗算下來,今年怎麽也得四十多萬斤了。”
葉明枝颔首,“今年的确比往年收成略豐,但即便如此也無法保證能制備更多成茶,若是這期間趕上下雨,日曬不足,或是工人操作失誤等等,都可導致成茶數量下降,所以殿下和大人千萬別因此太過期待。”
陳佶聽了這數番話,心中罵了一萬遍不要臉,殷涔眼神示意過去,不急不徐再道,“不急不急,這一時半刻的我和太子殿下也不會離開雲南,正好可完整學到這制茶過程。”
葉明枝也是一笑,“殿下和禦史大人擡愛。”
秦念衾此時起身向衆人拱手道,“下官自三年前便記錄了滄源縣茶農所呈遞鮮葉和拿到的粗茶數量,此前也曾向知府大人請求核查研茶坊這三年來的相關賬冊,但都被知府大人駁回,如今太子殿下和禦史大人親自巡案,是否可以開始核查?”
殷涔心中一驚,跟着又是一喜,居然還有這事兒,之前怎的沒聽他說。
陳佶已經點頭道,“自然要查,”他轉向葉明枝,“葉老板這些年的賬冊應該都還在吧?不光是秦知縣所說的鮮葉與粗茶,還包括歷年來的官茶制備與貿易銷量記錄,也都需一一核查。”
葉明枝此時嘴角緊抿,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殷涔卻發現他在間隙之間瞥了瞥任同歡,果然,任同歡緩緩開了口,“殿下,研茶坊一直以來是在茶鹽司的管轄之下,歷年來所有賬面都由茶鹽司一一過目,并遞交司禮監存檔,幹爹也都是審查過的,并無出錯。”
“哦?如此說來,所有賬冊都在宮中司禮監?”殷涔道。
“自然,怎的殿下和禦史大人此番來之前,司禮監沒說嗎?”任同歡一臉吃驚。
殷涔些微沉默,按照程序,司禮監的确應有賬冊存檔,但他不相信那是唯一,若那公開審核的賬冊無問題,原因只可能有一個,研茶坊或茶鹽司還另有暗賬。
殷涔皺了皺眉,道,“司禮監有賬冊存檔一事我自然知曉,然而皇上既已派我巡茶,必然是此賬冊并不準确,至少,皇上信不過,何況,司禮監的存檔賬冊只有一個粗略統計結果,最完整原始的賬冊仍然保存在研茶坊和茶鹽司,這賬冊是一定要查的,兩位又何須費力遮掩?”
後半截兒實為殷涔下的套,胡亂猜的,他賭司禮監的存檔不是原版,也沒道理會是原版,既給了他巡按禦史的身份,便什麽過分的要求都提得出,查賬算什麽,天經地義。
果然,任同歡沉默了,葉明枝又開了口,“茶坊的賬冊都事無巨細相當瑣碎,不若給三天期限我讓賬房先生整理過後,再送到殿下和禦史大人官驿處如何?”
殷涔轉頭看了眼秦念衾和羅青衫,秦念衾再玉樹臨風地往堂中一站,道,“不必了,整個昭陽府最好的賬房先生在這裏,”說着指指羅青衫,青衫今日便可跟葉老板一趟回研茶坊,跟賬房一起核查。“
羅青衫笑眯眯站着,雙手抱着小算盤抖了抖,算盤珠子噼啪響了一陣,似回應秦念衾的話,是的是的,我就是本府最牛審計師。
殷涔再補了句,“歷來巡按禦史所提之要求,巡按地應一一滿足。”
葉明枝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羅青衫憨态可掬地做了個手勢,“葉老板,車已經備好了,要不立刻啓程?”
葉明枝嘴角微微含笑,向在座衆人告辭,羅青衫跟在身後颠颠地出了門。
殷涔心中卻另有他想,研茶坊和茶鹽司近年來對此事一定深謀遠慮,絕不會是糊塗賬,那本清晰記錄了所有數額和來龍去脈的賬冊,他要用另外的手段拿到。
既然對方明面上有一套,他便也配合演一套明的。
既然對方地底下來暗的,他便也來個更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