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威脅
三年陳賬,羅青衫三天三夜連日不休便查完了,轎子将人送回官驿,只見他銀盤似的滿月臉足足瘦了一圈,兩只眼圈烏青,整個人似在夢游,雙手卻仍抱着胸前的算盤不放,殷涔連連安排人服侍他睡下。
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待他醒來又已近天黑,殷涔命人炖了滋補湯,又配了幾個清爽小菜,羅青衫三兩下吃完便迫不及待要跟所有人彙報工作。
葉明枝拿出來核算的賬冊自然是“明賬”,即便如此,最牛審計師羅青衫仍然找出了不少纰漏。
就鮮葉總量和歷年所産粗茶總量來說,茶坊和滄源縣兩邊登記的數據雖有所出入,但并不明顯,可算正常誤差。
最大的纰漏在于,達到這個數量的鮮葉,能産出的官茶比例太低了,且呈逐年下降趨勢,鮮葉産量越高,成片數量反而下降。
葉明枝的賬冊上,有關于官茶制備的詳錄,羅青衫一一做了摘抄記錄:寧熙十九年春,三月十八,突降大雨,茶坊所曬之鮮葉盡數沖毀;寧熙十九年春,四月二十,烘茶房內失火,雖被撲滅,但損失官茶成茶十萬斤……
制備過程中無數因天災、人禍、意外造成的損失,而在官茶貿易中,又有無數運輸過程中的損失,如遭遇劫匪、馬匹跌落山崖等等。
殷涔和陳佶、秦念衾三人皆扶着頭,待羅青衫念完所有“損失”經過,竟已過去兩個時辰,三人皆神色疲憊。
陳佶怒從心起,“這種花裏胡哨,編得天花亂墜的賬冊,擺明了拿出來糊弄人,我們卻還得裝模作樣地跟他核算,他年年做茶,做得比打仗還辛苦,暴雨洪水土匪強盜都被他碰了個遍,甚至還敢拿這些捏造的災禍來邀功!”
殷涔倒不慌不忙,道,“既如此辛苦,做得如此效率低下,我們何不順水推舟,正好讓這研茶坊主人換人?他搞出這麽多借口,我身為巡按禦史,即代表宮裏的意思,只要一個高産、高稅的結果,達不到這個結果,管你什麽理由,都是無能,給了這賬冊倒是換掉他的好理由。”
秦念衾也微笑道,“好理由。”
殷涔又道,“也正好,光明正大去查查這茶坊內裏到底有何究竟。”
殷涔着人通知昭陽知府和茶鹽司直接去研茶坊,又命葉明枝在茶坊待命,各方人馬陸續趕到,又聚攏在了前廳。
待人都到齊,殷涔直接将羅青衫所記錄賬冊疑點攤開在案幾上,道,“這是羅師爺近日在茶坊核查所驗結果,其一,茶坊的制茶志上所記錄某日大雨,而當日的縣志上記錄卻是大晴,更有其他關于諸如搶劫、大批馬匹失足等事件,在各地方志上并無記錄,此等事件皆值得懷疑是否真實,還是人為捏造?
殷涔繼續,“其二,僅僅核實了三年的官茶産量,一年比一年低,如此低的産量卻賴在了各類天災人禍上,不糾察主理人的過失,實為昭陽知府和茶鹽司的失職!相比同年份江浙、福建茶區的産量,均高于本地,一年尚可以說天災,兩年、三年、年年如此,這不是人禍又是什麽?!”
邱露華已滿臉冒汗,任同歡仍抿緊了嘴唇鎮定端坐,殷涔轉向葉明枝,盯着他一字一句,“你雖為商人,不是官,本官沒法即刻免了你的職,但本官卻可以做到,自今日起,這研茶坊立時改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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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枝還未答話,任同歡卻起了身,跪地叩首道,“太子殿下、禦史大人息怒,葉老板主理研茶坊,産量下降一事,茶鹽司确有監督失職之罪,說來說去,都是奴才們的過錯……”
話還未說完,陳佶冷哼一聲打斷道,“茶鹽司的确失職,放心吧任公公,查完這研茶坊,下一步就是查你們茶鹽司,不必急着這會兒就往裏跳。”
任同歡擡頭,額頭也密密冒出汗。
葉明枝仍舊穩如泰山,殷涔心裏倒是奇怪,此人到底背後有些什麽秘密,都要抄家了卻半分也不見慌亂。
一圈人輪了下來,葉明枝這才開了口,拱手道,“太子殿下、禦史大人,草民知罪。自十年前接手研茶坊,從只有一間屋的作坊開始,到如今占據了整座山谷的制茶山莊,葉某所做一切皆是為了朝廷,能産更多茶,能賣跟多茶,能換回更多良馬,也能收更多稅銀,只是葉某的确才能有限,産業大了便管理疏忽,導致連年出現疏漏,現如今禦史大人追究問責,葉某無半分為自己開罪之心,若要換人打理,葉某拱手讓出,只是——”葉明枝稍一停頓,為難道,“今秋這批官茶,葉某已于數月前便與邊境外各游牧部落簽訂了馬匹交換書,若屆時與他們交易的不是本人,他們斷不會認可此前協議,甚至有可能認為我大寧欺騙他們,發動襲擊,這便太過勞民傷財了。”
殷涔心中冷笑,威脅我?卻快速理出了頭緒,口氣仍不容置疑,“只認你是嗎?這好辦,屆時交易仍舊由你出面,但具體操作事務之人,我另行安排,今秋一過,日後凡涉及茶務,你也不必再參與。”
葉明枝又道,“大人,怕不是這麽簡單,葉某花了十年才建立起邊境沿線的茶馬互市,大小商販、馬場不是只一年見我,而是需年年見我,才會認可這互市交易。”
陳佶聞言大怒拍案,殷涔一甩衣袖,劍眉星目如刀,厲聲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寧邊境互市離不得你了麽?!”
葉明枝這才跪下,“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将實情和盤托出。”
陳佶怒道,“實情?實情就是你趁着這十年一人做大,狂妄到無視朝廷!”
殷涔喝到,“來人!”
暗衛們齊聲而入,“到!”
“查抄研茶坊,清點倉房所有庫存,清繳所有賬冊、日志!”殷涔下令。
“是!”
暗衛們領命前去,葉明枝穩聲問道,“大人将草民如何處置?”
殷涔冷言道,“你想住府衙大牢?怕是沒那麽容易,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由暗衛押于官驿看管,一切茶務不得插手。”
不一會兒暗衛來報,“大人,屬下在茶坊背後發現一座院子,大門緊閉不知用途,敲門也無人應。”
殷涔心道,總算是查到這了,要的就是這裏。
他問葉明枝,“為何還有這麽一處院子?做什麽用的?”
葉明枝面上為難道,“此處嚴格來說不算研茶坊所有,乃草民私宅,因我并非長年住在昭陽府,需在邊境各處走動,只在制茶期間才在此處,便将宅子也一并建在這了。”
“內裏可有家眷?”殷涔問道。
“草民并未婚娶,家裏也只有一個年邁叔叔與我相伴,幫我打理雜事。”
“叔叔?”
葉明枝解釋,“草民早年父母便已離世,是叔叔一人将我撫養長大,而後一次意外中叔叔雙目失明,且啞了嗓子,行動多有不便,”葉明枝一邊說着起了身,“我這就去讓他開門。”
殷涔和葉明枝與暗衛一道往後院去,心中疑問卻更大。
聽起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而當夜所見明明是個絕頂高手。
葉明枝說了幾句話,過了片刻,一個顫巍巍的老人開了門,老人雙眼茫然空洞,雙手在身前摸索着,葉明枝小心攙着人,所有人進到院落。
殷涔讓暗衛四下去搜索,自己也各間屋子去瞧了瞧,那夜被上了鎖的房間此刻也敞開大門,殷涔進內,卻見只是普通書房,唯一讓人疑惑的是擺了筆墨紙硯看着是書房,卻沒什麽書,也沒什麽筆墨氣息。
暗衛搜完,也回禀沒有異樣,葉明枝跟着又對殷涔道,“叔叔已年邁,本想着他能在這不被打擾之處安享晚年,如今卻被我拖累……還請大人開恩,準許叔叔在院中住下去,我跟邱大人回官驿便是。”
殷涔心中雖有巨大疑問,卻也不好辯駁,案子尚未查明,不好連親眷一起拘押,更何況,還是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終歸緩緩點了點頭,葉明枝似卸下一口氣,老人在背後聽到葉明枝的話,急着咿咿呀呀似想說些什麽,但啞了嗓子什麽也說不出,葉明枝安撫住他雙手,緩聲道,“沒事沒事,小葉子去去就回,叔叔在家等我就行了。”
殷涔對這叔叔起了巨大疑心,他懷疑這不是當夜殷涔在院中所見之人,眼前的人周身瞧不出半分內力,這不是刻意遮掩的結果,而是普通人沒有習練過內功自然呈現的樣貌,而當夜殷涔所見的院中人,則是內力調動至巅峰之後,将自己收斂了氣息如同一具屍|身,這是完全不一樣的。
若是同一個人僞裝出的兩幅不同面貌,則未免太可怕了。
殷涔想到此處頭皮又有些發麻,他望向對面老人,明知對方看不見,背後卻仍冒出冷汗。
回到前廳,案幾上堆着暗衛們在茶坊搜出的一大堆賬冊和制茶日志,秦念衾和羅青衫上前查看,就是前幾日核賬的那些,暗衛對現有倉房也做了清點記錄,殷涔和陳佶起身,讓暗衛将葉明枝押往官驿。
待到驿站,殷涔将葉明枝關押在對面房間,四周布了暗衛看守。
一直等到夜半時分,殷涔确定陳佶已入睡,才悄無聲息出了房門,揮手撤了暗衛,進到對面房間,搬了張椅子,坐在葉明枝對面,隔着一張案幾,面面相對。
殷涔開口道,“此處沒有旁人,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記錄在案。”
葉明枝也看着他,道,“那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做不得準,算不得數。”
殷涔面無表情,“走過場的事,我替你省了。”
葉明枝探身向前,雙眼精光迸射,“大人想聽什麽?”
殷涔開口,緩緩說了幾個字,“真正的賬冊。”
葉明枝笑了,又向後靠回,上半身抖了抖,卻沒發出聲,他思忖片刻,嘴角勾動,卻問殷涔,“聽說大人是關西衛青遠府查哈鎮人?”
殷涔不動聲色,只盯着他。
葉明枝嘆了口氣,“當年慘案,人盡皆知……”
“你想說什麽?”殷涔道。
葉明枝低頭又想了想,似想起了什麽,擡眼說道,“在下多年來走南闖北,關西、川西、滇北無一不熟,今年春在關西互市時曾聽說一幢怪事。”
殷涔仍不說話,葉明枝雙目似要看進他心底,繼續道,“當地部落此前已被疏勒國大汗塔克忽倫收歸,聽說塔克忽倫前不久剛剛新納了一名寵妃,還是漢人,那名漢人妃子自小長在疏勒軍帳內,來疏勒國之前的事也都記不大清,據說連漢話都不太會說了,自己的漢人名字也都忘了個光,但身邊侍女卻說王妃經常夜裏發夢,大喊陳哥哥。”
最後幾個字葉明枝說得格外慢,似在等殷涔反應。
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殷涔已經心中如炸開了雷。
是殷苁嗎?她還活着嗎?怎麽……成了王妃?
殷涔沉默半晌,壓住心中驚濤駭浪,淡聲道,“此事與我何幹。”
葉明枝聞言長嘆一聲,“我本以為……聽說大人年少時也曾入過疏勒軍帳,以為你和這位王妃也曾見過面,有過交情,既是故人,當下我知道了此事,自當如實相告。”
殷涔緩緩搖了搖頭,“并不相識,讓閣下失望了。”
殷涔又道,“今日只關茶坊。”
葉明枝雙手扶膝蓋,微微笑着,穩聲道,“若我以實情相告,大人回贈我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