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飛書

那十箱黃金白銀當然不會是全部,十年來數額如此巨大,葉明枝斷然沒那個膽子自己獨吞,他不過是被授意,是一顆頗為值錢的棋子罷了,殷涔想着幕後的一切,頗有些頭疼,更糟糕的是,他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着他,做到的每一步,那雙眼睛都看得到,這滋味真不好受。

一把火燒掉的研茶坊仍然需要人打理,此為官方督造的民間産業,殷涔無法直接任命,隧決定公開招标。

拟好了招标條件,公示在昭陽府各城門口,并讓府衙的人往各家商號派發招标傳單。

研茶坊十數年的積累,整個雲南的制茶與官茶貿易,這攤子鋪得的确有點大,一時半刻倒還真沒有合适的接手人選。

殷涔和秦念衾忙活了十來天,才篩選出三家商號共同接手,每一家都讓暗衛去做了背景調查,确保清白。

這樣一來,勉強有望能在茶馬互市前将需要的官茶數量趕出來。

剩下來的時間,殷涔讓秦念衾和羅青衫盯着研茶坊的複工,他和陳佶只剩下三件事,審任同歡,找出分|贓賬冊,以及等着互市。

當初葉明枝說互市沒他不行,殷涔偏不信這個邪,若他這個禦史分量還不夠,押上陳佶這個太子,總算有誠意了吧。

按慣例茶馬互市在每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過後,到現在還有兩個月餘,想到此,殷涔看了看正在院中和梧葉兒切磋身手的陳佶,不知這弟弟想到沒有,他們這個除夕要在這裏過了。

出來也已經月餘,也不知道京中、宮裏如今情形如何,他和陳佶在昭陽府的所作所為,和目前暫有的收獲,已經寫了奏折,挑了個暗衛快馬加鞭地遞進了都察院,料想頂頭上司鄒橫空見了會呈交內閣,所繳獲的黃金白銀也跟在後頭由昭陽府衙派兵押送進京。

雖然目前只查出了貪,賄的名單還未呈交,殷涔猜想這份奏折會在朝中、宮裏激起多少變數?他倒是很想親眼看看,即便另一份賬冊還未到手,但看朝中諸人的反應,也不是不可以推斷。

只是沒了這千裏眼,殷涔有些後悔,當日是不是應該将梧葉兒留在京中,幫忙打探傳遞消息,誰曾想帶了來,這人竟還撿了個有勇有謀的媳婦兒,日子過得蜜裏調油。

這會子殷涔再看着院中的梧葉兒,忿忿不平地白了好幾眼。

半月之後,傳遞消息的暗衛趕了回來,帶回皇上禦批、司禮監蓋印的奏折,還帶回一只箱子。

殷涔和陳佶打開奏折,只見上批注:愛卿不負所托,茶稅案了結之時,可為天下公示,以儆效尤,茶鹽司督造任同歡罪難辭其咎,若不服從,可即刻問斬,令犒賞些許,以慰邊關辛勞。

看完之後,殷涔和陳佶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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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覺察到此批示中毫不提及陳佶所在,明明案子是一起查的,奏折上也有寫明具體詳情,而陳澤卻選擇性忽略過去了。

二是明明白白地要任同歡死,還要死得越快越好,雖然此人的确該死,但留着他應該更有用,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常識,再往深了想一層,殷涔逐漸領悟到為何葉明枝那句不要再查了。

陳佶有些頹喪,從他記事起,父皇便對他刻意冷落,十歲時被皇後找理由逐出宮,陳澤也只順水推舟地随了她,唯一讓陳佶略感安慰的是陳澤始終保留了他的太子名分,而後又因冒死力薦林漠煙複職而獲得了些許關照稱贊,這次來雲南歷練,本以為做出了成績,陳澤總算能正眼相看,卻不想一切又回到原點,做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毫無回應。

殷涔知他所想,靜靜陪坐他身旁,心想生于帝王家真不算投的什麽好胎,陳澤只有兩個兒子,另一個基本是廢的,剩下唯一一個太子,竟也猜疑冷漠至此,想到眼前人從小到大感受到最大的呵護竟全都來自自己,殷涔心中的心疼又深了些。

這以後真的,他要幹啥都只能順着他了。

殷涔捏了捏陳佶的手,半晌,傻小子擡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那只賞賜的小箱子半天無人理睬,梧葉兒跑來打開時被秦念衾踢了一腳,“又不是給你的你那麽猴急。”

梧葉兒捂着腿,“太子殿下和平山哥哥又不是外人,他們都不稀罕,但是,”他嬉笑着朝秦念衾耳朵旁說,“有什麽貴重好看的,我可以拿了送你。”

秦念衾白眼翻上天,忙對殷涔和陳佶道,“殿下和大人千萬別往心裏去,他就是……欠揍。”

殷涔哈哈一笑,陳佶也被逗笑了,大手一揮道,“一切本就因為秦大人所起,這功勞當然也有秦大人一份,父皇既賞賜給了平山哥哥,那我便代平山哥哥再轉贈你們好了。”

話音剛落,秦念衾還沒來得及推辭,梧葉兒便“好嘞!”歡歡喜喜抱着箱子左轉進了自個房間。

留秦大人尴尬十足地目瞪口呆。

當日晚些時分,梧葉兒挑了個空對殷涔嚴肅道,“平山哥哥,那箱子裏有個東西,我想是只給你一人的,便偷偷帶了出來。”

殷涔疑惑,“什麽東西?”

梧葉兒将東西一拿出來,殷涔便愣住了,這物件,只有梧葉兒和殷涔才認得。

它是沈滄身上的。

一塊成色不如何,絲毫不起眼的玉佩,但卻內有玄機,玉佩不知什麽方法改動過,內裏掏空,可以藏文書信箋。

當年送給沈滄,令他離開查哈鎮的撫南營秘密軍報便是這一塊玉佩,而後便一直在他身邊,殷涔見過,梧葉兒見過,如今它出現在了賞賜盒子裏,殷涔都不知道沈滄到底用了什麽偷天換日之術,竟連皇上的賞賜也能調了包。

殷涔接過玉佩,這才發現上面隐隐刻了個“雲”字,難道這玉佩原是他老爹雲漸青的?

找到那極微妙的機關,輕輕掰動,玉佩镂空處顯出一張極小的信箋。

展開來,果然是沈滄所書,言簡意赅地說了他走後的朝中局勢,殷涔仔細揣摩了下,大致是:皇上雖因茶稅案對祁言之不滿,但仍需用他治國,近來關系緩和,祁言之乘機讓趙綸進了內閣,而趙綸為着讨好皇後,與雲野的關系又更進一層;皇上陳澤近來不上朝的次數漸有增多,屢次在朝堂之上出現力不從心的疲累感,有數位大臣聯名冒死進谏請皇上停服念香散,結果卻被拖出去判了大幾十廷杖,是以再無人敢說。

信箋的最後告訴殷涔,年後雲将軍将返京述職,并籌備雲野與折桂郡主的婚事,沈滄希望殷涔到那時能返回京城。

殷涔看完,将信箋燒了,又将玉佩原樣還好,緊緊握在手中。

他老爹要回京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在殷涔心裏,這父親既無名分,也無養育,甚至鐵打的血緣于他來說也無任何意義,沈滄沒說雲漸青返京跟殷涔有何關聯,他想起某次沈滄說,“你爹不是個壞人”,殷涔想也許是的吧,抗倭驅敵,絕非奸臣,憑這點他心中也該有尊敬之心,只是,這些都是“理”,但論及父子又哪有這麽多的理,在他眼裏,雲漸青如朝中任何一個為國為民的大臣一般,談不上更多。

在處理與雲漸青這有血緣無感情的父子關系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無血緣卻有感情的妹妹殷苁是否還活着,他一定要弄清楚。

看過皇上的批示之後,殷涔下令将茶鹽司所有太監們都拘押了起來。審問任同歡一事,殷涔親自主審,陳佶秦念衾陪審,羅青衫記述。

任同歡知道此番碰到了個硬茬,本以為葉明枝死了,一切死無對證,除了一本紀錄制茶造假的賬冊,最多查出來奸商貪墨,斷不會将火燒到自己頭上,卻不料殷涔随手就是一頂名正言順的帽子扣上來,這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勢讓任同歡也很納悶,這禦史,是初入官場嗎?既不懂官官相衛這個理,也根本不知道水有多深?

他還不知道皇上已下了即刻問斬的指示,更不知道,這指示,是他心心念叨的幹爹高仁親自慫恿。

殷涔鐵了心要問出點什麽,他對任同歡說道,“任公公可知我本關西青遠府查哈鎮人,曾在關西慘案中被俘,關進了疏勒國軍帳。”

任同歡點頭,“奴才曾有耳聞,禦史大人小小年紀便歷經艱險。”

殷涔又問,“那你可知,我曾在疏勒軍帳的角鬥場與人角鬥生死?”

任同歡一驚,擡頭道,“奴才不知。”

話至此,秦念衾都驚了一驚,原來這看着文弱白淨的禦史大人竟還有這般血肉|橫飛的過往。

殷涔微微一笑,再問,“那你知不知,與人角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與餓狼鬥?”

任同歡心下驚惶不已,這是……要幹什麽?顫抖答道,“奴才……不曾體驗。”

殷涔問道,“任公公可想體驗?塞外黃沙,屠刀餓狼,真真是人生好風景呢。”

任同歡早已涕淚俱下,跪地叩首道,“大人……饒了奴才吧……”

殷涔繼續,“年後就是茶馬互市,今年官茶恐數量不夠,皆由你督造不力所致,不若屆時我便将你抵罪,送給疏勒國的人,任他們處置,也好平了他們的怒氣,你看如何?”

任同歡只覺得魂魄都散了,語不成句地說道,“大大大人……饒命啊,奴才願将一切……說出。”

殷涔絲毫不急,命人給他和陪審的三人一人泡了一壺茶,又上了些點心,這才讓任同歡一一道來。

“将官茶充作粗茶一事,的确是奴才對葉明枝下的令,但是,大人明鑒,奴才并沒說要拿出那麽多的量去充作粗茶……這都是葉明枝那個賤民自作主張!”

殷涔皺緊了眉頭,正想着要如何怼回這個死不認賬的奴才,秦念衾在一旁悠悠說道,“你不跟葉明枝說要多少茶,卻說要多少銀子,錢都定死了,葉明枝可不得大刀闊斧地砍了官茶的量麽,都死到臨頭了,任公公竟然還不忘耍障眼法。”

殷涔看向秦念衾,二人會心一笑,其實秦念衾也不過是詐他,但此刻任同歡見被道出真相,雙眼一閉,真真覺得大勢已去。

殷涔繼續審道,“年年多出來不入庫的那麽多銀子,都給了什麽人,做了什麽用?”

任同歡這才低聲回出了一長串人名,說完之後全身都散了架,立時癱倒在地上。

場中三人互相對視,面色陰沉,任同歡口中這一串人名,串起是整個西部官場,從雲南、貴州到整個關西,凡與茶貿、互市有關的地方,上到布政使到按察使、都指揮使,下到知府,幾乎無一漏網。

面對任同歡招供的事實,殷涔只覺得周身發寒。

在任同歡停下後片刻,殷涔最終問道,“關西鎮北營統領将軍林漠煙,可在此列?”

“未曾。”任同歡這回果斷回道,“林将軍的軍營向來不參與地方政務,也與此事毫無關聯。”

殷涔看向陳佶,彼此都明白這句否定的回答意味着什麽。

審完任同歡,殷涔深知這份供詞代表什麽,他與陳佶商量,暫時不殺任同歡,也不往京中遞呈供詞與奏折,一切待茶馬互市結束,回京之後再面呈皇上。

他要留着任同歡當人證,泱泱大國,潰爛至此,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知道陳澤若看到此供詞,會怒發沖冠,還是會心痛至死。

殷涔對皇權毫無敬畏之心,他要面呈,是因他想知道,若陳澤對國家尚有一絲良責在心,可曾想過如此局面,身為皇帝也無法置身事外,他對自己會否有一絲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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