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繡球
這是他們在京城之外過的第一個除夕。
以往在京中,過年一事總是繁冗無比,帝王之家在這一天也只是一個家,陳佶要進宮與陳澤和秋憶人擺出阖家美滿的幻覺,殷涔總是默默站在宮門口,守着過了子時守歲之後從宮裏出來的陳佶,再伴着漫天雪花回到府中,圍着炭爐溫一壺酒,兩個人聊着聊着便相擁而眠。
而此時在雲南,邱露華自然早早便請了官驿的衆人前去府衙過年,殷涔自然推得幹幹淨淨,邱露華又委婉表示大過年的,能否讓任同歡寬松一天,殷涔自然理都懶得理。
這一天宮裏也沒有任何旨意傳來,陳澤像是渾然忘了這個兒子,殷涔第一次問他,“阿月,你在意太子之位嗎?”
陳佶的睫毛微閃,“在意,又不在意。”
“如何說?”殷涔問道。
“在意,是因為這似乎是父皇當年與亡母情深一場的唯一證明,證明他真的愛過母親。”陳佶又道,“不在意是因為,是否是太子,是否能當皇帝,這件事本身我并不那麽在意。”
“為何不在意是否當皇帝?”殷涔又問。
沒想到陳佶卻反問了句,“平山哥哥,你覺得父皇開心嗎?”
殷涔一愣,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此刻想一想,他答道,“我猜并不那麽開心。”
陳佶苦澀一笑,道,“是啊,他不開心,提防朝臣,猜忌後宮,所謂孤家寡人就是這麽來的,可是他也沒有選擇,做一個皇帝,開不開心從來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但是,”陳佶擡頭看向殷涔,“我卻在意,我要自己開心,更要你也開心,但在這個宮裏,這兩個字根本是奢望。”
殷涔懂他,因為懂他,才有諸多擔心。又問道,“若有朝一日皇上真的廢了太子,你當如何?”
陳佶想了想道,“我也希望可以從此山高水遠,無風無浪地過下去,但是,父皇性情多猜忌,若他廢我,必是疑心并相信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到那時只怕我也活不了。”
殷涔點頭,他何嘗不知道,這條路從一開始便只有一個出口,陳佶不是富貴閑散王爺,他只能在這場厮殺中拼命去贏。
而今陳澤的态度愈發不明确,殷涔只想着要快點了結茶稅案,拿着這份功,讓陳佶多一份底氣。
只是,若真贏了天下,便少了一個真誠單純的少年,殷涔也問自己這條路究竟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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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殷涔突然發現他掉進了一個更頭疼的兩難境地,若他帶走了殷苁,邊境勢必有一場惡戰,雖說有林漠煙将軍守着,殷涔料定不會再出慘案,但,因一己私利便挑起邊關戰事,這事實但凡被人彈劾,殷涔必死無疑,連帶陳佶也有被廢之險。
若留着殷苁在敵人軍帳,給殺害父母的兇手敵軍大汗做妃,殷涔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想到這一層,殷涔頭一次感到了腹背皆是敵,怎麽選都是死結。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在房間坐着,一個賽一個的愁眉苦臉,這除夕之夜,當真一點喜慶也無。
直到羅青衫來敲門喊二人去吃年夜飯,回過神來的二人這才想起來,說好了一起做頓年夜飯,結果還是讓秦念衾和羅青衫去忙活了。
來到飯廳,殷涔和陳佶瞬間驚呆了,只見飯廳正中擺了了一只巨大的鍋子,鍋子中間豎着一管高高的錐形煙囪。
“這這這……是啥?”陳佶一驚之下竟有些結巴了。
秦念衾笑着朗聲道,“火鍋呀,這裏邊境民族用的鍋子,我今天特意讓梧葉兒去寨子裏買了一只回來,咱們也入鄉随俗,吃一頓羌寨火鍋年夜飯。”
殷涔想起剛到滄源縣的那一晚,這位秦大人就和羅師爺倆人在燙火鍋,看來他們就是對火鍋情有獨鐘,吃完漢人的還要吃羌人的。
正想着,秦念衾又道,“在這窮鄉僻壤當了五年清水官,別的沒幹,各族的火鍋倒是吃了個遍,侗家還有種吊鍋,你們要不要嘗嘗?”
殷涔和陳佶此刻心情才好了些,紛紛表示不了不了,這只大煙囪已經很震撼人心了。
為照顧陳佶的口味,秦念衾做了清湯鍋底,但做了滿滿一大排各式蘸水,殷涔看着辣椒紅油白蒜黑醋,咽了咽口水。
梧葉兒白日裏特意去街上買了鹵牛肉口水雞,又将新鮮牛羊肉切了薄薄幾盤,陳佶打趣他,“這麽好的刀工就用來切肉了。”
沒什麽好酒,但羅青衫還是找了些當地土釀的燒刀子,一口下去辣得人掉眼淚,再配上熱氣騰騰的火鍋,所有人舉了杯。
同是天涯異鄉人,碰杯之時,外面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煙花聲。
熱熱鬧鬧吃完火鍋,外面又傳來隐隐約約的唱歌聲,所有人靜氣聽了會,秦念衾道,“好像是附近白族寨子的對歌和抛繡球開始了。”
“這是啥?”殷涔問道
秦念衾看了一眼梧葉兒,解釋道,“白族人每年過年的習俗,姑娘若有心儀的男子,便會将繡球抛給他,再跟他對歌,男子若接了繡球又對下歌,便是雙方結下情義了。”
梧葉兒心領神會,“我們也去看看吧?”
殷涔也看向陳佶,四人雙雙目目地笑出了聲。
羅青衫在一旁一邊打飽嗝兒一邊哭泣道,“你們……欺負人!”
四人哈哈一笑,架起羅青衫的胳膊就往走,“走走走,給咱們師爺去搶個姑娘回來。”
到了寨子一看,年輕的姑娘小夥子全都出來了,火把照得整個寨子通明,站在二層木樓上的姑娘們都瞧着下方的小夥子們捂嘴吃吃笑着。
四個人把羅青衫拱着朝前擠了過去,羅胖子滿臉通紅,卻又忍不住朝樓上看着,恨不得喊一聲,誰家妹妹喜歡憨厚老實的算盤小能手嗎?
一小片地方人擠人得幾無立錐之地,殷涔他們正努力讓羅青衫到前排,不料樓上一位姑娘舉着繡球站到了中間。
這就是準備要抛了!
樓下的小夥子們瞬間沸騰了起來,二樓姑娘粉裙銀釵,唇角含笑,眼神嬌羞卻緊緊盯着殷涔,脆生喊道,“那位黑衣服的哥哥,接球了!”
殷涔和陳佶皆是一愣,繡球已淩空飛來。
陳佶趕緊慌不擇路地拽了殷涔一把,繡球貼着殷涔的耳朵,飛向了他身後,殷涔回頭,見着也是一個穿黑衣的少年,手捧繡球開心得大喊,“我接到了!接到了!”
二樓姑娘見繡球砸錯了人,微微錯愕之下,卻見接球的也是一位清秀少年,便又疏朗朗笑了起來,開始跟他對歌。
此刻陳佶卻動了個念頭,他拽了拽梧葉兒的袖子,拉着他悄悄繞到了人群後。
待一輪歌對完,殷涔一直看着少年退後姑娘下樓,二人牽着手走進了寨子,這才猛地發現陳佶和梧葉兒不見了。
正轉頭四處找着,只見人群驚呼,殷涔和秦念衾擡頭,赫然發現陳佶和梧葉兒站到了小木樓屋頂之上。
山風獵獵,火光嶙峋,陳佶和梧葉兒的長袍飄飛,衆人驚嘆,是見他二人手中都拿了只繡球。
自有這風俗以來,便只見姑娘抛繡球,這兩個人高馬大的少年男兒上去是要做啥?
底下人群好一番議論,殷涔轉頭,只見秦念衾已經紅透了臉,卻又喜不自禁地朝上看着梧葉兒。
梧葉兒已經将手中繡球高高舉起,跟着又快又準地抛向了秦念衾。
一球飛入懷,秦念衾被震得後退了幾步,殷涔趕緊伸手托住了他,衆人幡然醒悟似的哄叫了起來,圍着秦念衾載歌載舞地祝福他。
這時也見陳佶舉起了繡球,殷涔隔着嘈雜的人群,看着屋頂上那個高大少年,一時有些恍惚。
陳佶飛身向上,繡球飛撲向前,陳佶的人緊跟向後,殷涔見着空中的球,也飛身向上在半空中便接住了球,跟着陳佶人至,連球帶人将殷涔裹在了懷中,向前方空地直直掠去。
待二人落地,背後滿是震天般的歡呼聲。
殷涔擡頭,只見陳佶滿眼都是星星,他拽着這只繡球,舉到殷涔眼前說,“哥哥接了繡球,便不能再反悔。”
“此生,無悔。”殷涔輕聲說道。
秦念衾和梧葉兒也擠出了人群,後面跟着氣喘籲籲的羅青衫,不知為何,羅胖子滿臉都是淚,四人安慰他道,“不打緊不打緊,天底下姑娘多得是……”
只見他卻抹了把淚,說道,“不不不,我就是……太感動了……你們可千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啊,千萬別分開啊……”
四人忍不住大笑,卻都在心裏想,是的,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次日清晨,家家戶戶都還在夢鄉之中,寧熙二十三年的第一天,官驿五人便啓程去往關西瓜州,正月十六即将開市的瓜州馬市,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與此同時,殷涔将暗衛分了兩撥,一撥人押送任同歡去往京城,另一撥人押着官茶跟着殷涔前往關西。
關門啓程的一瞬間,殷涔料想此地以後也許都不會再來,也沒想到是在此地,在這個離京城千裏之外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到朝局的深不可測。
不過看到身旁的秦念衾和羅青衫,不管日後作為同僚還是朋友,殷涔想,也足以算作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