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瓜州
瓜州雖然也屬關西七衛,但距離殷涔和梧葉兒從小生活的青遠府卻有些距離,倆人也從未去到過那裏。
此番去關西未必有時間回得了查哈鎮,自那年那天的黎明在一片火光中離開,殷涔其實不太想起這裏,是不願想還是不敢想,并沒有仔細分辨過,而今越靠近關西,越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麽叫近鄉情怯。
沿途景致變換,青山綠水漸成飛沙走石,殷涔想起小時候永遠都不落的刺目陽光,也想起濺落在黃沙裏的血,種種影像在腦子裏疊加、混亂,令他身不由己地産生恍惚感,為何再世為人,又為何來到這個莫名的世界經歷這一切?
他從未想過自己身上是否有某種使命之類的問題,雲漸青和沈滄給予他的“使命”他心裏根本置之不顧,後來選擇陳佶是他的本心,與一切大義無關,他需要這個世界,有那麽一個可以讓他不設防的人。
此去瓜州,為着安全起見,殷涔讓陳佶隐瞞了身份,只是作為禦史的貼身護衛,陡然兩個人的身份來了個調轉,陳佶倒是高興得很,日日也換了一身不打眼的灰黑素裝,緊緊跟着殷涔,像模像樣。
瓜州知府金逐來派人在官道上早早迎接到他們,待住進官驿,将将好是正月十五上元節,次日瓜州馬市便正式開市。
殷涔向金逐來詢問關于馬市的舊例,這位知府大人竟然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以往都是葉明枝葉老板一手操辦,還有茶鹽司管着,這特事特辦的管理,我們地方官府是插不進去手的。”
“是嗎?”殷涔心裏想着,既插不進手,為何分錢的時候手卻伸得那麽長。
“是啊!”金知府滿面真誠,點頭如搗蒜。
從黔中到雲南到關西,竟一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官員都沒碰到,殷涔覺得這實在不是運氣不好,而是世道已經如此,人人皆貪毫無例外。
不,秦念衾是個唯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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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馬市位于城郊,大寧與疏勒國的邊境之上,戈壁灘的一片開闊之地上設有專供談判的買馬大帳,以往一邊是疏勒國最擅養馬的的兀木部落帶來的使團和良馬,一邊是大寧的官茶和使團——貿易大商人葉明枝和茶鹽司督造任同歡,如今風雲驟變,換成了新任禦史大人。
殷涔只帶了陳佶和梧葉兒前去,另有暗衛押運官茶,他對秦念衾和羅青衫另有安排,讓二人三日後啓程直接去鎮北營找林漠煙将軍,待互市之後,所有人在鎮北營彙合。
殷涔一行人到了買馬場,發現兀木部的使團還未至,便在帳篷內靜心等候。
不消片刻,便聽到帳外由遠及近傳來轟隆隆馬蹄聲,三人出來一瞧,只見對面風|塵滾滾,待更近了些,發現不只是馬,似乎人也來得不比馬少,殷涔和陳佶互視一眼,心裏有些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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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的兀木部漢子騎着馬徑直走到帳篷前,四下打量一圈,眼神變得狐疑兇悍,殷涔見狀對他拱手道,“這位可是兀木部的首領海拉提?”
對方仍騎在馬上,傲然答道,“是,”又問,“葉老板呢?”
殷涔面上微笑,謙謙有禮道,“葉老板已不再從事官茶貿易一事,鄙人是大寧西南巡按禦史殷涔,此次專程前來促成與海首領的交易。”
海拉提打量了殷涔一番,見他穿着靛青官服,料想所言不假,但跟着卻半眯了眼,硬聲道,“葉老板既不在,所約定交易便也作廢,殷大人請回吧。”跟着便調轉馬頭準備撤了回去。
殷涔不料是這番局面,想起葉明枝曾說邊境互市只認他一人,這會看來的确是不假,但他也不慌,定定站在海拉提身後,朗聲道,“葉老板曾與海首領約定的交易可保不變,另外我可作主每匹馬多加一成茶。”
聽聞至此,海拉提立住身形,又慢悠悠調轉回馬頭,殷涔仍笑着,“不若我們進帳篷,喝杯茶慢慢聊?”
海拉提這才下馬,帶着三個随從,一起進了買馬大帳。
殷涔喝着茶,貌似随意問道,“海首領此次前來,似乎馬匹與随行人員都不少。”
海拉提面無表情,言語十分直接,“若殷大人是想知道我帶了多少人,直接問便是,我也可直接答,五百人。”
殷涔問道,“為何如此多人?”
海拉提豎了眉毛,“多嗎?往年都有八百一千,今年你們研茶坊失火的消息都傳到部落來了,料想你們拿不出足夠的茶,我連馬帶人都削減了一半。”
殷涔搖了搖頭,“研茶坊雖失火,但用來買馬的官茶我卻可保基本不變。”
海拉提嘴角帶着一抹詭異的笑,慢悠悠說道,“今年部落的收成也不好,疏勒王和你們林将軍打來打去,部落的馬可沒剩多少,馬少了,價錢自然就貴了。”
“這是何意?”殷涔問道。
“剛才殷大人說每匹馬可再加一成,依我看,每匹馬需再加三成。”海拉提倒是坦坦蕩蕩。
殷涔并不生氣,也坦蕩回到,“看來海首領壓根不信任我,也難怪,跟葉明枝打了十年交道,突然換了個陌生官員,是我我也不會繼續做生意。”
海拉提不說話,拿不準對方到底在賣什麽藥。
跟着殷涔嘆了口氣,繼續道,“既然得不到海首領的信任,我又沒準備,拿不出這麽多茶來買馬,不然今年這馬市就取消了吧,我們各自回家好了。”說着便招呼暗衛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這回輪到海拉提發怔,怎麽地?拿我開涮說走就走?
反應過來之後猛地起身,殷涔身後傳來海拉提一聲怒吼,“說走就走?果然葉老板說得對,漢人官員沒一個可以相信的。”
跟着拍了拍手,瞬間沖進來幾十個兀木部護衛,人人亮着白光閃閃的馬刀。
殷涔皺眉道,“這是要明搶嗎?”
海拉提指向他們身後,大帳後方堆着茶葉的箱子說道,“将那些箱子給我擡出去!”
陳佶和梧葉兒作勢要阻攔,殷涔伸手将二人按住,又對暗衛命令道,“都不許動,兩國談判,切忌交鋒。”
海拉提聞言冷哼一聲,“殷大人果然官高言重,倒顯得我們成小人了。”
殷涔微笑不答。
兀木部的人将茶葉箱子擡了出去,海拉提冷冷說道,“馬匹自會留下兩百匹給你,若覺得自己吃虧,就當是你們不講誠信換了葉老板交的學費吧。”
還沒等殷涔說話,帳外便沖進來一個護衛,看向殷涔等人的神色頗為惱恨,指着他們對海拉提道,“這些狡詐漢人,他們的箱子裏裝的全是石頭!”
不要說海拉提,此話一出連暗衛都吃了一驚,這一路千山萬水扛過來的官茶什麽時候變成了一箱箱石頭?殷大人是瘋了嗎?
護衛的話音剛落,殷涔和陳佶梧葉兒的脖子上便架上了三把刀,暴躁的兀木部人在帳外将內裏圍了個水洩不通,按常理,區區三四個暗衛,架上殷涔他們三人,今天就算拼個你死我活,也沒多少可能能完完整整逃出去。
殷涔幹脆把剛才的話對暗衛們再講了一遍,“切忌交鋒。”
那些兀木部人中嚷嚷着要殺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海拉提此刻倒饒有興趣地看着殷涔,就像看一只必死無疑的獵物,耍了我,你要怎麽辦?
一片嘈亂中殷涔對海拉提道,“我乃朝廷命官,此地還在我大寧國境之上,你殺了我,只怕林将軍的鎮北營會千裏追兇,跟疏勒國再打一仗,這罪責,只怕疏勒王會追究到你身上。”
說到疏勒王,海拉提皺了眉,仍舊不說話。
殷涔循循善誘,“但我耍了你,你自然沒道理放過我,不若你将我交給你們疏勒王,讓他來處置,即便他殺了我,惹得兩國交戰,這也不是你的過錯了。”
作為兀木部的首領,海拉提很是敬畏疏勒王,前幾年疏勒王收複天山南北直至關西境外所有部落之時,他為了部落安寧避免交戰,直接臣服了疏勒王帳下,如今殷涔提到這一層,簡直直接擊中他的畏懼痛點,他只微微想了想,都來不及猜忌為何殷涔要自投羅網,便號令部下們将殷涔一行人捆綁押好,送往疏勒王軍帳所在之地。
距離五年前殷涔和梧葉兒逃離疏勒軍營,此時的疏勒王軍帳更加深入荒漠腹地,皆因今年林漠煙将軍複職重新成為了鎮北營統領,在此前的反侵襲戰中不僅收複了失地,還将對方往西趕了幾百裏。
疏勒王塔克忽倫從少年起便一直跟林将軍交戰,這一生對這位将軍既敬又畏。
路途中,陳佶問殷涔,“當年哥哥被俘去疏勒軍營,走的便是這條路嗎?”
殷涔點頭,“逃出來時也一樣。”
陳佶此刻卻笑了,“終于我也走了一遭,日後再提起關西,我便不只是哥哥的旁聽者了。”
原是為這遭,殷涔也忍不住笑了。
待進了疏勒軍營,海拉提着人前去通報,不一會他們被領進了中間最高大的王帳。
待到疏勒王塔克忽倫剛一轉身,殷涔便呆住了。
這半面蒼髯的臉,與他記憶中那個又狠又沉默寡言的面孔重疊了起來,在密林中将殷苁抱上馬,在角鬥場中正對殷涔的面,看着他與餓狼決鬥的人正是他,當年殷涔不知,此人便是日後統一天山南北的疏勒王。
塔克忽倫見到殷涔,也微微眯了雙眼,總覺得眼前人面熟,似曾相識,只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殷涔覺得他老了很多,但當年黑雲壓城的氣勢卻更盛了。
塔克忽倫命人給殷涔他們松開綁,開了口,“既是互市,且有約在先,為何欺詐?”
殷涔道,“茶已在瓜州官驿已備好,此番使了個不入流的伎倆,只為與疏勒王能當面共談。”
塔克忽倫又道,“所為何事?”
“此前我朝西南官茶貿易及兩國茶馬互市皆為我大寧商人葉明枝獨占,此人因為嚣張枉法,已被查辦,此後我大寧朝官方将接管日後的馬市,每年會派不同的禦史前來與各部落做交易,還望疏勒王能率各部落認可這一做法,而不是像以往一樣,若各部落首領只認葉明枝一人,此事便難辦了。”
塔克忽倫聽聞此番話的表情卻十足微妙,他問殷涔,“禦史大人這番話可是代表你朝皇帝的意思?”
殷涔很肯定點頭,其實為詐,但管他呢,對方還能去跟陳澤核對不成。
卻不料塔克忽倫詭異一笑,“你跟本王說,要葉明枝死,而有人卻跟本王說,要葉明枝活,你們寧朝人可真有意思。”
輪到殷涔三人怔住,殷涔腦中已炸開了鍋,什麽?誰要葉明枝活?葉明枝不是已經死了嗎?
塔克忽倫朝身邊人說了句話,那人領命出去,殷涔問道,“請問大汗,是誰要葉明枝活着?”
塔克忽倫道,“你何不親自問他。”
談話間,只見王帳掀開,一人身姿挺拔,昂首走了進來,正是葉明枝!
殷涔真正錯愕交加,盯着葉明枝瞠目結舌。
葉明枝卻神态自若,走上前來,沖殷涔拱手道,“殷大人,好久不見。”
殷涔雖驚掉了下巴,卻在此一瞬間看向扮做侍衛的陳佶,生怕葉明枝在陳佶面前喊出太子殿下四個字,而葉明枝卻壓根只見殷涔,對陳佶視若不見,殷涔心道,果然老江湖,察言觀色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殷涔穩定住心神,問道,“當日在和滿樓,我親眼見你跳下懸崖……”
葉明枝颔首微笑,“和滿樓既是我所建,在此處安插機關也不足為奇,懸崖下自別有洞天,別人跳下一定會死,我卻不一定。”
原來如此!殷涔深感自己後來白懊悔了好些天,茶稅一案中,每每一遇到搞不明問題,便懊悔當初任憑葉明枝跳了下去一死了之。
葉明枝又問,“當日所交賬冊,對大人可還有用?”
殷涔點頭,“賬冊自然十分有用,研茶坊以好充次的神仙手法,我已悉數奏呈皇上。”
“而後皇上大怒,下令要殺了任同歡,對嗎?”
還未等殷涔答,葉明枝又繼續道,“但你不會那麽輕易,任同歡是個極有用的人,你從他口中一定得出了不少東西。”
殷涔不由佩服,“是的,葉老板果然好算計。”
葉明枝笑笑,“你何不問我,為何在此地?”
殷涔答,“疏勒王以為你會自行告訴我。”
葉明枝點點頭,卻思忖半晌,末了擡頭道,“要我死的人很多,要我活的人也不少,更奇妙的是,這完全對立的人,是來自同一陣營。”葉明枝頓了頓,繼續道,“既然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我到底死好還是活好,我自己當然選擇活,是以我躲到了這裏,在大寧,要我死的是皇帝,我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了,但在這裏,我做了十年的茶馬互市,總算疏勒人還念及我有點用處,不會那麽快殺了我。”
塔克忽倫此時也開口道,“既然葉老板對于寧朝來說如此重要,本王何不留下他。”
殷涔繼續問向葉明枝,“你既說要你死和要你活的是同一撥人,皇上要你死,那要你活的人,可也是宮中?”
葉明枝卻哈哈一笑,并不作答,轉向塔克忽倫道,“大汗,剛才殷大人所說兩國互市的新規矩,不若準了吧,橫豎我是不可能再插手,新規矩于疏勒國并無不妥。”
塔克忽倫也點了點頭。
其實殷涔費了這麽大勁前來,并非為了什麽馬市的新規矩,但這個目的,要找個什麽理由講出來……
正想着,葉明枝又開了口,“既然已定下新盟約,不若晚上慶祝一番如何?難得有寧朝使臣前來,也可讓王妃一起同慶,見着母族同胞,也許能心情舒暢許多。”
殷涔心下“咚”的一聲,這葉明枝,太鬼精了!
塔克忽倫聽到王妃二字,似有所想,跟着也點了點頭,吩咐身邊的人去做準備。
殷涔這才看向陳佶,互相使了使眼色,一切見機行事,切勿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