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王炸

殷涔一行人随葉明枝來到他的軍帳,他雖是投靠疏勒王而來,在這裏卻實實在在成了座上賓,一應吃穿用度倒比軍營內的高階軍官還要好,一如塔克忽倫所言,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更何況,葉明枝多年來在大寧西部邊境活動,對這一帶的民情乃至軍情都頗為熟知,實在是個有極高利用價值的人。

換言之,他若做了大寧的奸人,整個西部又将陷入混亂,林漠煙将軍好不容易收複的穩定将一去不複返。

此人危險,然而此刻殷涔對着葉明枝,面色卻平靜了許多。

對于葉明枝明顯的示好,本着商人無利不起早的天性,殷涔一時也拿不準他是為了什麽。

軍帳內殷涔還見到了另一個熟面孔——那個周身毫無氣息的盲眼老人,他只靜靜端坐着,什麽都不做,殷涔便感到了渾身寒意。

葉明枝這時才說了真話,“這位是我師傅,西山老人丁入松。”

聽聞此名,殷涔和梧葉兒倒吸一口氣,傳聞中大寧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時,便得了一位絕世高手的輔助,此人便是西山派的開山掌門,第一代西山老人。天下平定之時,太|祖皇帝予高官厚祿邀請高手入朝為官,卻屢遭拒絕,而後便消失于江湖,無影無蹤。聽說歷代西山老人只收徒一人,是以江湖多西山派傳聞,真正見過這個門派的,卻寥寥無幾。

如此說來,葉明枝乃是這神秘門派的嫡系弟子,難怪殷涔第一次見他,便深覺此人身手不凡。

接下來葉明枝所說的話卻大大出乎殷涔和陳佶的意料。

“我知道殷大人一定會來此地,這也是我來此地的原因之一。”葉明枝如是道。

“這麽說你是有意在這裏等我?為何料定我一定會來?”殷涔問道。

葉明枝颔首一笑,“大人可還記得,那位漢人寵妃的事情,是我告知大人的。”

殷涔這下明白,“其實你早知道我有個妹妹,并知道她在軍帳內失蹤。”

葉明枝點頭,“我早說過,關于大人的所有事,我都頗為上心。”

此時陳佶在一旁冷哼一聲,葉明枝轉頭對陳佶道,“太子殿下不必憂心,我所挂心的不過是殷大人的安危,及助他解憂,別無其他。”

說到解憂二字,殷涔想到關于茶稅一案後續的頗多疑點,便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任同歡招供出來,分贓的官員遍布整個關西、黔中、四川和雲南,這些便已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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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枝道,“大人既有疑問,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殷涔道,“我只是懷疑,卻無證據。”

葉明枝再道,“大人想要什麽樣的證據?”

殷涔緊跟道,“當日你給我的賬冊只是一半,我要另一半。”

葉明枝笑了,“大人可知那另外一半賬冊,可是我的保命符,我又如何能輕易予人。”

殷涔微微皺眉,“我不認為如此,你既在此等我,便做好了要将那另外一半賬冊給我的準備。”

葉明枝笑得更敞亮,“大人好算計。”

殷涔也笑道,“彼此彼此。”

兩人笑意吟吟,春風和睦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故友重逢喜不自禁,陳佶看着殷涔,也拿不準他到底怎麽想。

葉明枝又道,“賬冊之外,我還另有一事相求。”

殷涔用一種“果不其然”的眼神看向他,葉明枝笑了笑,道,“我如今雖已在疏勒國內,但大寧境內仍有不少葉氏商號,若大人能保下這些商號,我願拿一半股份及分紅算作交換。”

陳佶心口一跳,猛然轉頭看向葉明枝,又看向殷涔,正待對葉明枝開口教訓他賄|賂朝廷命官,殷涔卻示意他稍安勿躁。

跟着殷涔便對葉明枝道,“葉老板既有如此誠意,交出賬冊,那商號一事便算作本官的回禮,自會妥當安排。”

陳佶難以置信,他敬愛的平山哥哥,當着他面竟然與在逃欽犯談妥了一樁賄|賂交易?

葉明枝這才跟丁入松示意,對方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賬冊,殷涔心中難免感嘆,這保命符放到丁入松身上,果然無人能得手。

葉明枝将賬冊遞過去,仔仔細細對殷涔說道,“賬冊所記述內容,恐怕遠超出大人所想,是一本足可以令大寧內亂的賬冊,我将它交由大人,用與不用,如何用,全憑大人處置。”

殷涔接過賬冊,與陳佶一同打開翻閱,只看了寥寥數行,陳佶便面色發白,殷涔此前雖有所猜測,但此番見到真章,果然應了葉明枝那句話,遠遠超出他的估量。

單拎出一年記述如下:寧熙十八年,研茶坊結餘非入庫白銀三百萬兩,雲、黔、川布政司共得三十萬兩,關西七衛二十萬兩,戶部毛盈泰三十萬兩,內閣祁言之五十萬兩,司禮監一百七十萬兩。

最關鍵的是,在司禮監名字旁,備注了三個字:入內庫。

這是陳佶面色發白的來由,內庫,即皇帝自己的私房錢,這本賬冊裏記述的,便是司禮監将貪來的錢全都入了皇帝私人賬房。

這就是清清白白寫明,天下第一貪,乃是皇帝陳澤本人。

殷涔斷然也想不到,查來查去,竟查到了叫他來查案的本主身上,

陳佶猛然擡頭,盯着葉明枝道,“此物為真?”

葉明枝面不改色,“千真萬确。”

陳佶又問,“司禮監入了內庫的錢,用去做什麽了?”

葉明枝搖頭,“這已是宮內之事,我自然無從知曉。”

這賬冊震懾住了所有人,殷涔卻很快理出頭緒再問道,“宮中要保你的是何人,要殺你的又是何人?”

葉明枝似想了片刻,擡頭若有所思地看着殷涔,“想殺我的是司禮監,想保我的卻是皇後。”

“司禮監自然想殺你,皇後保你又是為何?”陳佶問道。

葉明枝微笑看着陳佶,“太子殿下太過年輕,很多渾水現下還不必去蹚。”

“你……”陳佶看此人,說一半不說一半,又如此輕視自己,恨不得一把刀直接架上去。

殷涔對他擺擺手,又對葉明枝冷笑一聲,“明面上司禮監統歸皇上所管,但依我看,賬冊上所記載司禮監是誰的爪牙,卻很難講,你既提到皇後,還說她要保你,我實在很難想象我大寧那位皇後會做于她無關無利的事。”

葉明枝居然哈哈笑開了聲,“殷大人所料不錯。”

殷涔皺眉,“我沒興致跟你一遍遍猜啞謎。”

葉明枝收斂了神色,認真道,“司禮監所貪之才入內庫是真,卻也未必是全部入庫,高仁與何進是否有私下截留是他們的事,但,大頭入了內庫,所用的名義卻是因皇帝修道耗費巨大,才不得已用此法填補內庫空虛。”

殷涔看一眼陳佶,只見他雙唇緊閉,默不作聲。

葉明枝繼續道,“而這一說辭,均由皇後授意。”

殷涔和陳佶乍一聽此說法,只覺裏頭漏洞百出,殷涔問道,“皇後與高仁素來不合,在你這裏卻成了他們通力合作,如何會有這般奇事?”

葉明枝一笑,“利益當前,神鬼都可合作,何況是人。我曾聽任同歡酒後無意洩露道,皇後是為私,而高仁卻是真的為了皇帝,修道所費極大,內庫早就空虛無兩,高仁身為掌印太監,如何能讓皇帝為錢發愁,這才與皇後站在了一條船上。”

殷涔這才弄清了整個來龍去脈,秋憶人以填補陳澤修道虧空為由,借司禮監之手大肆斂財,在這件事上,高仁為了替陳澤補內庫窟窿,也便替秋憶人瞞下了貪贓一事,然而這一切唯一瞞在了鼓裏的卻是皇帝陳澤,秦念衾的一封奏疏,讓他大動肝火,派殷涔和陳佶去查這場源頭竟是在自己身上的貪贓,說來真是十足好笑。

而如今面臨事情即将敗露,殷涔和陳佶離事情的真相越來越近,秋憶人與高仁撕破臉皮站在了對立面,高仁為着皇家顏面,自然希望葉明枝帶着他的賬冊死得越快越幹淨越好,而秋憶人卻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反倒希望葉明枝活着,跟賬冊一起活得越安全越長久越好。

殷涔再對葉明枝道,“賬冊裏只有司禮監,而無皇後,這便是緣由。”

葉明枝颔首。

皇後如何能指使得動司禮監,只有皇帝才能,斂財的理由、分贓的官員下至地方上至宮裏,都是皇帝的人,這件事一旦被證據确鑿地告知天下,陳澤将被百官彈劾!

皇帝廢大臣、廢皇後、廢太子之事屢見不鮮,而當所有大臣集結,一衆之力廢掉皇帝,這事古來歷史上也不曾少見。

這本賬冊,是皇後的王炸,是以她希望葉明枝好好活着,長命百歲,這把王炸,在她想拿出來的時候,随意調動。

繼續更深一層的想,若以此彈劾廢掉皇帝陳澤,他所立的太子陳佶自然跟着廢了,說不定連立錐之地也無,性命難保,而那時,皇後的親生兒子韓王陳儀,便可大方登基繼位。

當殷涔想通這一層,渾身冷汗都出來了,他看向陳佶,從對方眼神中也讀到他也懂了,葉明枝自然早就明白,這時他對殷涔道,“賬冊雖然重要,可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并沒有寫在這賬冊之上,如今大人可明白了。”

殷涔點頭,心中的震撼還未消退。

同時也想到了另一層,葉明枝此時抛出賬冊給他,不過是為了轉移司禮監和皇後的注意力,這賬冊在自己手中并非是保命符,卻是個燙手山芋,若司禮監與皇後都知曉賬冊去向,恐怕雙方又會精誠合作,雙雙都想要了他的命。

想到此,殷涔心中快速下了一個決斷,他雖不願,卻也只能如此了,看向陳佶和梧葉兒,只能再一次跟他們一起拼死一搏了。

沒想到過了五年,還要再次在這荒原之地以另一種方式再次搏命逃殺。

然而在眼下,此刻,他要等的是另一件事,葉明枝幫他安排的疏勒王夜宴。

夜宴在王帳,葉明枝帶着殷涔一行人過去時,裏面已有載歌載舞之聲,殷涔入內,向疏勒王行禮,目光卻飄向對方身側端坐靜默的女子。

的确是個漢人女子,戴着疏勒國王妃的發飾衣着,不似大寧宮中貴妃的華麗,卻也別有一番異域風味,一雙眼睛靜如秋水,只是自眼下便圍着珠玉垂懸的面紗,殷涔看不見整個面目。

他知這是殷苁,即便圍着面紗,即便梧葉兒此前沒有來打探過,他也知道那是殷苁。

那雙眼睛與他輕輕觸碰的一瞬,他就知道那是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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