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夜奔

所有人在王帳內依次落座,正主位是塔克忽倫和幾位王妃,蒙着面的殷苁緊挨着疏勒王坐在右側,殷涔坐在疏勒王的左側,中間還隔了幾位對方的高級将領,海拉提一行人遠遠坐在對面。

殷涔心裏幾乎顫抖,他努力平複心情,不料對方一位将領卻問道,“禦史大人有何不安?”

殷涔微微一怔,葉明枝卻替他說道,“長途奔波,又加上晝夜溫差,殷大人大概不習慣吧。”

對方面有狐疑,卻也不再挑話。

王帳中燃起了火堆,擡進一只串在木枝上,被剝了皮的羊,架在了火堆上烤着,不一會油脂滴進火裏,發出骨肉焦香的味道。

侍從過來給所有人斟滿了酒,又有人切下羊肉分到每人盤中,塔克忽倫向衆人舉起酒杯,“兩國互市一事既已談妥,今夜便不談國事,只飲酒。”

衆人随聲附和,一飲而盡,殷涔卻注意到殷苁只跟着舉杯示意了下,并未喝下去。

夜宴剛開始不久,殷苁在塔克忽倫耳邊說了些什麽,塔克忽倫連連點頭,殷苁便跟侍女一起先退了,臨走時又看了眼殷涔。

殷涔心內微悸,面上卻克制住毫無表露。

一旁的葉明枝将一切收歸眼底,卻也默不出聲,低頭飲酒。

疏勒國的酒很烈,歌舞很野,烤肉很香,不多久殷涔便面色通紅,講起話來開始口舌打結,葉明枝見狀對塔克忽倫道,“殷大人不勝酒力,在下先扶他回營帳休息吧。”

塔克忽倫雖有不滿,卻還是點了點頭。

葉明枝和陳佶便扶着醉得胡言亂語的殷涔出了王帳,待進到為殷涔一行人準備的營帳內,殷涔一頭栽倒在地褥上再也動彈不得,葉明枝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蹲在身側悄聲說了句,“王妃的營帳在王帳之後,繞過三個軍帳,帳頂飄着紅綢帶的便是。”

殷涔心下重重跳了一拍,卻仍裝醉不起,葉明枝配合得很,道了聲好好休息便出了營帳。

他剛出去,殷涔便起了身,先叫過梧葉兒,“你現在就出發,去一趟關西鎮北營,拿太子殿下的通行令牌去見林漠煙将軍,請他派五千輕騎到離這裏最近的涼州關外迎我。”

陳佶擔心道,“若我們逃不出這疏勒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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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道,“今夜他們大醉,這是我能帶走殷苁唯一的機會。”

梧葉兒道,“平山哥哥可還記得,當年我們逃出這裏時,正逢他們糧倉失火。”

殷涔雙眼一亮,“當然記得,我正有此意,燒糧倉,趁亂帶走殷苁,另外還有件事,”殷涔目光陡然狠戾,“葉明枝不能活。”

陳佶周身一顫,想到他身邊的丁入松。

殷涔繼續說道,“此人對西部邊境了如指掌,這等人留在敵國,将來邊關便不得安寧,更何況,只有他真的死了,那後半本賬冊才會變得下落不明,若皇後和司禮監知道賬冊在你我手中,我們便是那活靶子,只怕都活不到回京城。”

陳佶點頭,将令牌給了梧葉兒,梧葉兒換上夜行衣悄聲離開。

殷涔和陳佶也換上夜行衣,背上青山刃,殷涔對陳佶道,“殺葉明枝不是問題,上次交手試探過之後,他的功夫與你不相上下,只是丁入松難辦。”

陳佶看着殷涔的神色,“可是已有辦法?”

殷涔狠狠心道,“現下唯有一個辦法可冒險一試,我去纏住丁入松,你趁機殺了葉明枝。”

陳佶頓了一頓,心裏卻砰砰跳了起來。殷涔又道,“不要怕,他不敢殺你,你便有機會殺他,要快,他便無法防範。”

“嗯!”陳佶點頭。

王帳內仍在醉酒狂歌,兩人閃身進了葉明枝的帳內。

葉明枝有些意外,見着二人的裝束皺眉道,“原以為大人只是為了妹妹而來,卻不想我自己竟也是大人的目标。”

殷涔道,“原本不是,如今你既然在,便是了。”

葉明枝苦笑道,“一路以來,我對大人所表的誠意大人應該不至于這麽快便忘了,如今要殺我,可算是卸磨殺驢?”

殷涔道,“誰利用誰還不好說,葉老板又何必擺出弱者之姿。”

葉明枝再道,“如果只有我死了大人和殿下才安心,葉某恕難從命。”

話音剛落,丁入松便站在了葉明枝身前,擡手只一個氣勢,殷涔便感到內裏綿綿如排山倒海般襲來。

青山刃格擋在胸前,殷涔和陳佶飛身向上,從兩旁繞開再同時撲向丁入松,殷涔化掌法為刀法,将辛家二十四手貫注進刀內,隔空辟山一般攻向對面二人。

丁入松眼睛雖盲,心卻看得更透亮,“殷大人竟可以化掌為刀,老夫受教了。”

三人正纏鬥難分,殷涔并不慌亂,見丁入松整個架勢都搭在了他二人身上,轉頭朝陳佶一個示意,陳佶閃身躲開丁入松,不料對方卻突然回頭朝葉明枝低喝一聲,“還不快走?!”

葉明枝一跺腳,“師傅,他們殺不了我!”

“愚蠢!”丁入松随着爆喝一聲,對殷涔使出西山派絕學山外有山,掌法如群山連綿不絕而來,殷涔知此時便是最後的機會,身體迎上丁入松,卻将手中青山刃抛向陳佶,“阿月接刀!”

陳佶飛身向上,卻并未将青山刃握住,而是順勢在刀柄處再推一掌,青山刃如離弦之箭破空向葉明枝,雨夜元遠山身中一槍的一幕再次重演,青山刃刺入葉明枝胸膛。

跟着陳佶再沖向葉明枝,手握刀柄狠狠刺向內。

而殷涔一邊,丁入松的手掌結結實實拍在了殷涔胸口,一口鮮血湧出,殷涔從高空墜落。

陳佶抽出青山刃,回身接住殷涔墜落的身體,殷涔拼力講出一個字,“走!”

陳佶抱起殷涔,兩人快速退出帳外。

适才只顧着打鬥,出了賬外才見軍營內已亂成一片,西南角濃煙四起,似有處角落燃起了火光。

殷涔知道是他安排去燒糧倉的暗衛已經完成了任務,當下停留不得,趕緊讓陳佶到殷苁的帳外,陳佶守在門口,殷涔踉跄着進了內。

外面慌亂一片,殷苁卻只靜靜坐在賬內,身旁一個人也無,見着滿面鮮血的殷涔,脫口而出,“哥哥!”跟着眼睛滾出大顆淚珠子。

這一聲哥哥讓殷涔也哭了出來,他想起當年他見殷苁的最後一面,也是如此這般,她在馬背上回頭,瑩白的小臉上全是淚。

“對不起。”殷涔心中有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麽也說不出,外頭兵荒馬亂,他只想快點帶殷苁離開,“現在說話不方便,我來帶你走,我們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說着便去拉起殷苁,不料殷苁緊緊抓着他的手,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哥哥……我,我走不了。”

“為何?”殷涔焦急。

“我……有了身孕。”殷苁低聲道。

如一個雷在殷涔腦中炸開,他一下癱坐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塔克忽倫?”

“是,”殷苁點頭,“我是他的王妃。”

殷涔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啊!

殷苁哽咽着嗓子對殷涔道,“對不起……”

殷涔将人緊緊摟在懷裏,不,無論如何也要帶走她。

陳佶在賬外掀開門簾道,“哥哥,有軍隊往這邊來了,我們快走!”

殷涔拉起殷苁,“我們離開。”

帳外陳佶和暗衛準備了馬匹,殷涔身負重傷,已然快支撐不住,陳佶将殷苁扶上馬,讓暗衛跟她合騎一匹護着她,又将殷涔扶上自己的馬,在身後扶着搖搖欲墜的殷涔,一行人策馬離開。

營地內被燒毀的糧倉火光越來越大,燃紅了半邊天,一切仿佛五年前的重演,只是此刻殷涔身邊不是沈滄,卻是沈滄當年沒找到的殷苁。

身後塔克忽倫親自帶的追兵,此刻他已猜到這位禦史大人的身份,當年在密林之中他一念之差留下了殷涔的性命,又見此人在角鬥場□□夫了得,連惡狼都鬥贏了,正想将他收歸己有,訓練成副将,卻不料突然殺出一個蒙面人,将整個軍營大亂,并将殷涔救走,如今竟被他殺了個回馬槍。

塔克忽倫只覺流年不利,先是被林漠煙趕回了戈壁大漠,又被當年的逃兵俘虜帶走了寵妃。

夜色之中前後人群馬蹄陣陣,殷涔只恨一剪梅不在,他轉頭,見殷苁似在苦苦支撐,珠串面紗早已掉落,面色蒼白卻渾身冷汗,陳佶從旁扔過一件鬥篷,暗衛接了,裹住殷苁周身,卻感到她渾身發抖。

殷涔心內無比焦急,然而此刻卻無法停留,他只想快點能趕到涼州,希望梧葉兒能順利完成任務,和林漠煙将軍一道前來迎接。

塔克忽倫在身後如追魂奪命般緊追不舍,殷涔口中還在不斷湧出鮮血,陳佶将人摟得更緊了些,只覺此刻懷中的人單薄得似一張紙,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奔到了黎明。

天色微亮,眼前視線盡頭便是涼州,殷涔筋疲力竭之際心中燃起希望。

只是仍舊不見梧葉兒和林漠煙的軍隊,殷涔回頭和陳佶互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疑惑,卻也有堅持。

事到如今,即便沒有援軍前來,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陳佶一甩馬鞭,速度絲毫不減,繼續向前。

待靠近城門,只見城牆上突然湧出大隊拿着弓弩的士兵向下俯擊,陳佶正要開口喊自己人,卻見他們穿着鎮北營軍服,心內大喜,只見下方城門大開,梧葉兒和林漠煙正帶着整整齊齊的騎兵迎在門口。

方到此時,二人心中才算大石落地,轉頭和陳佶遙遙吐出一口氣。

塔克忽倫帶着人馬追到此,突然見到林漠煙和鎮北營騎兵,心內大駭,此番只為追人而出,并未準備開戰,見此狀況便驟然停了馬,悠悠轉了幾圈後不甘心地憤然回撤。

林漠煙問道,“太子殿下、禦史大人,可要追擊?”

殷涔搖搖頭,“他見着将軍便回,已是示弱,見我們已有十足準備,雖是氣憤難忍,卻也會掂量輕重,不會再領兵前來進犯。”

林漠煙點頭,振臂高呼,“收隊回營!”

到了鎮北大營,林漠煙請來了醫生,殷涔擺擺手,“我是為丁入松所傷,醫生對我無用,去看苁兒。”

殷苁顯見已是虛弱無比,醫生入內診斷後說,“姑娘原本體虛,而今有了身孕,又遭此長途馬背颠簸,腹中胎兒恐怕難保。”

殷涔只道,“有無方法可快速調理?”

醫生嘆氣,道,“這邊關之地,又是軍中,藥物本就十分有限,對于治療女子之藥更是難找,我只能盡力,卻不能保證一定能好。”

待醫生走後,殷涔入內守在殷苁身旁,她躺卧在塌上,面色蒼白如紙,殷涔心內的愧疚山一般襲來。

“苁兒,當年……”

才說了幾個字,殷苁卻搖搖頭,“當我知道哥哥還活着,不知道多高興。”

“是葉明枝告訴你的嗎?”

“是,他當日來軍營,跟我說你還活着,不久之後還會來找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殷苁眼中又滾出淚珠,“這些年我裝傻,人人都以為我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從哪裏來,叫什麽名字,我只有這樣,才能活下來……”

殷涔再也忍不住,眼淚串串淌下。

殷苁伸手擦掉他臉上淚水,說道,“哥哥,我可能不太行了,我有話要說,你叫太子殿下和林将軍進來。”

殷涔渾身一顫,“不會的苁兒,我現在就叫人去城裏請最好的大夫。”說着轉身就往外去。

殷苁卻緊緊抓住他衣袖,懇求道,“我的身體,我知道……事關當年的關西慘案,我在塔克忽倫身邊這麽久,他當我早已失憶,便不再避諱我,我卻無意間知道了當年他為何入侵,又為何屠了那麽多人。”

殷涔大為震驚,不想殷苁竟然這些年還查出了此事,他點點頭,出門叫梧葉兒去請最好的大夫,又将陳佶和林漠煙叫進屋內。

殷苁半躺着靠在榻沿,望着林漠煙問道,“林将軍當年可是遭人所騙?”

這件事是林漠煙一生的恥辱和愧疚,此刻卻被殷苁揭穿,他沉痛點頭,“是,一封來自宮中的旨意和內閣的文書。”

殷涔和陳佶仍不明所以,林漠煙嘆了口氣,将他所經歷的一切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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