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證物
殷涔端正坐着,頭轉向前門,還沒見人,但已聽到鐐铐鐵鏈挂在人身上、拖在地上的叮當摩擦聲,他不自覺伸長了脖子,先看到一前一後兩個鬓發缭亂的人頭,他們拖拖踏踏地慢慢靠近,走到了殿門外。
沈滄走得格外慢,殷涔發現他右腿似一直拖在地上,心中一凜,難道刑部如此大膽,竟已私下用刑?!
待二人慢慢走到堂中,殷涔正要開口,鄒橫空搶了先,他問向祁言之,“祁閣老,他二人如今可是已經定罪?”
祁言之面帶疑問,回看鄒橫空,“自然尚未。”
鄒橫空面有微忿,指向堂中二人,“那這是為何?我朝律法早有規定,當朝五品以上大員,凡未定罪者,庭審可不戴刑具,并可設座。”
祁言之未出聲,阮鳴沙卻不緊不慢回向鄒橫空,“謀反行刺之罪非同小可,若非如此謀逆大罪,又何須內閣首輔主審?按我朝律法,你我來審就可以了,鄒大人如此講律法,可是在說連皇上的旨意都違反律法?”
鄒橫空氣息震怒,瞪着阮鳴沙,手指向對方氣得一言難盡。
殷涔見狀也跟道,“阮大人适才朝堂上說,一切按大寧律法處之,然而私底下卻對在堂審之前就對嫌犯動刑,這又是遵的哪門子律法?”
此話一出,雲漸青和沈滄均看向了他,其他衆人卻都盯住了阮鳴沙。
殷涔也狠狠盯着對方,阮鳴沙冷哼一聲,“一介謀逆侍衛,下了獄還要逞口舌之快,本官不過給他點教訓,好好教他做做人而已。”
殷涔正待再發作,祁言之早已不耐煩,再次狠拍驚堂木道,“諸位大人是來審案還是來內讧?如今嫌犯當堂,不知查案卻顧着揭短,若是無心審案,請諸位提早離去便是!”
所有人這才噤了聲,倒是雲漸青微微一笑,開了口,“僅憑一個死無對證的刺客臨死前的誣構之詞,便可毀了雲某一生清譽,且不待庭審,不待申辯,便可私自動刑逼供,這等手法,雲某在東南二十年,對待倭寇都沒用過,如今倒是被同僚用在了自個身上,諸位說說看,雲某這一生是不是很失敗?”
祁言之皺起了眉,“如今你既為嫌犯,我便不再稱你為将軍,嫌犯雲漸青,當夜刺殺聖上,乃辛統領親眼所見,刺客死前所言,當場所有人都曾聽見,你如何辯駁?”
雲漸青再次滄然一笑,“如何辯駁?這刺客二人若真是為我驅使,何至于蠢到要當場将我供出?如此蹩腳拙劣的誣陷,卻被諸位當做鐵證,雲某無話可說。”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辛尚允此時怒道,“蹩腳?誣陷?話說到如此份上,卻是一絲自證清白的證據也拿不出,叫人如何信服?按你所說,便是如今這滿堂朝臣都在誣陷你二人?”
雲漸青冷笑一聲,轉頭看了看四周道,最後回到辛尚允面上,“諸位當時不在場,可辛大人與太子殿下卻看得清楚,當夜最後擒獲此刻的,可是我的侍衛沈滄,若我是主謀,又何必在此種情境下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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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你眼見事情敗露,便想出手挽救!”辛尚允再次怒道。
殷涔“蹭”一下站起身,堂中所有人看向他,他伸手擺了擺,“諸位——”他說道,“下官突然想起件事。”
“殷禦史請說。”鄒橫空很維護他。
殷涔手指向雲漸青與辛尚允二人,“諸位覺得,若雲将軍與辛大人交手,二人誰比較有勝算?”
這問題與案情毫不相關,衆人心有存疑,陳佶與秦念衾卻飛快猜透了殷涔所想,陳佶便道,“二位大人都為精于武道之人,若正常情況下交手,當難分勝負,可若——”
殷涔緊接道,“可若辛大人負傷之時,二位大人再交手,雲将軍可是必勝無疑?”
衆人紛紛點頭,仍不知他究竟要問什麽。
殷涔再道,“當夜,雲将軍和沈侍衛、以及太子殿下沖進皇上帳內時,辛大人已經被迷藥所傷,功力大退,此時正與兩個刺客奮力搏殺。”
衆人聚精會神,殷涔繼續道,“我們設想下,若雲将軍真是幕後主使,要刺殺皇上,此時見着此情此景,難道不應該與刺客一道,輕輕松松便可将皇上與辛大人一同殺掉麽?又何須還要去救皇上。”
這道理……似乎有點道理。
姜晚笙卻不以為然道,“太子殿下也在其中,若要殺人,豈非當時連同皇上、辛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同殺掉?”
殷涔直言道,“若真有意殺皇上,逼到了那份上,必會奮力一搏,而不是假模假樣地去挽回。”
此言一出,鄒橫空、秦念衾和陳佶都連連點頭,秦念衾道,“老實說,我一直不明白雲将軍要行刺皇上的理由是什麽?也就是所謂殺人動機。”
阮鳴沙橫過一眼,不屑道,“自古以來,謀逆之人何須動機?雲漸青在東南當慣了無主之王,此番回京,皇上有意約束,他卻屢次頂撞抗旨,繼而行刺,這動機還不夠明顯嗎?”
這話便是誅心了,陳佶眯了眼道,“阮大人的意思是雲将軍要造反稱王?”
阮鳴沙朝陳佶拱手道,“老臣只是推斷,是與不是,堂審自會有結果。”說罷又看向正中祁言之一眼。
衆人辯到如今,祁言之卻一言不發,陳佶偏身對他說道,“祁閣老,你既為主審,對此番殷禦史提出的疑問,和雲将軍的辯詞如何看?”
祁言之也對陳佶拱了拱手,再看向堂中,“殷禦史和雲漸青所言皆為推斷,毫無實證,在堂審中都做不得數,諸位若有實證,可再行辯駁。”
殷涔心中惱怒,祁言之老狐貍!慣會和稀泥,看起來不偏不倚,實則把案子拖得一團模糊,等到拖無可拖之時便可按上頭的旨意判個罪便可結案。
至于是哪個上頭,殷涔不免冷笑,無論何年何月,不安分之人總是如此多。
拖着一只腿站了個把時辰的沈滄開了口,“當夜行刺之人,将軍和我并不認識,但他二人自稱是撫南營的人,撫南營軍士衆多,是否真是軍營之人,也未可知,但有一樣可判斷得出。”
祁言之道,“如何判斷?”
沈滄道,“當夜我所見他二人所用兵器看起來像是撫南營特有的雲家刀,諸位有所不知,雲家刀乃雲将軍為抵禦倭寇,親手鍛造,數量并不多,軍中精英之士方可持有,且都有記錄名冊,雲家刀也極難防治,刀身為繳獲倭寇之刀,與我朝南刀想融之後,再重新鍛造。”
沈滄頓了頓,再道,“諸位不是說要實證嗎?此時人證已死,剩下的兵器便是最好的實證,一是可派人去撫南營核查持有雲家刀的軍士,二是可核查此刀,是否仿制。”
此言一出,殷涔與沈滄遙遙對了一個眼神,心中便知,沈哥哥這是已看出此刀有異,叫他好生盯着去查一查,于是便緊跟說道,“此人所言極是,如今我等在此堂審,審來審去都是互相推斷,不若将僅剩的證物好好驗查過後再來定論,祁閣老意下如何?”
祁言之似在思忖,他并不想将此案拖至更複雜的局面,今日若雲漸青怎樣都無法自辯,他便可下罪決斷,然後交由皇上處置,然而沈滄突然提出來查驗物證……他看了辛尚允一眼,這厮辦事太不幹淨,如此證物竟然帶回京中,當下此種情形他又怎可說不查……
這時刻堂中十分寂靜,各人似都各懷心思,殷涔與陳佶互看一眼,陳佶再次側身碰了碰祁言之胳膊,“閣老——請做裁決。”
祁言之這才緩聲道,“證物……自然要查驗,辛大人,既然證物是你帶回,不若……”
話還未說完,鄒橫空起身一步,“辛統領還身兼京城內外巡防,這查證之事,自然交由我都察院,殷涔——”
“下官在!”殷涔立馬起身回應道,“下官領命。”
速度快得祁言之來不及插嘴,殷涔又道,“為公平起見,不若姜大人也派秦念衾大人與在下一同查證,以免下官查出了什麽,在做各位大人并不相信。”
陳佶此時也道,“雲南茶稅一案多虧兩位大人聯手協作,二位大人的正直忠心早已經受考驗,此番只是查驗個證物,我相信二位大人定能給出公正結論。”
話說到如此份上,祁言之不得不點頭,“那便交由二位了。”
雲漸青與沈滄再次被帶下去時,陳佶又朝阮鳴沙說道,“關于尚未定罪的官員,即便下了獄,要如何對待,阮大人心知肚明,若下次堂審時他二人有何身體異樣,阮大人,你可脫不了幹系。”
阮鳴沙一頭汗,忙道,“不敢不敢,下官自會看管好獄中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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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會審之時,陳澤正在廣明殿中,方守敬遞上丹丸,“陛下受驚了。”
陳澤接過玉紅丹丸,和水服下,面有頹色,“朕修煉到如今,倒真覺得外頭已無甚牽挂,就待天劫至,上天将朕收了去。”
方守敬抱着拂塵,沉穩道,“陛下飛升乃是遲早之事,屆時便可脫離這俗務。”
陳澤從內心深處開始發笑,一直笑到渾身發顫,“多少人争得頭破血流的位子,到了你口裏,竟成了俗務。”
方守敬也跟着笑了一笑,“我等修道中人,又如何會在意世俗名利,陛下修煉了這些年,體會還不夠深嗎。”
陳澤收了笑,目光深沉,從榻上起身,長袖飄飄,他彎腰望向方守敬,“你說,像朕這樣始終一只腳踏在俗務中無法脫身之人,上天會要朕嗎?”
方守敬面不改色,眉目微垂,“自然,陛下修道之心,上天可鑒。”
陳澤直起腰身哈哈一笑,廣明殿內空曠,笑聲四處回蕩。
此時殿外何進的身影顯現,高仁看過一眼,朝陳澤說道,“皇上,皇後娘娘又在殿外候着了。”
陳澤朝殿內走去,頭也不回,“叫她回去,朕不見!”
殿外何進也聽到,面有難色,高仁再道,“從皇上昨夜回宮,娘娘已是第三次前來了,皇上要不要……”
陳澤猛然轉身,“你糊塗了嗎!”
高仁連忙噤聲,側身朝何進擺了擺手。
秋憶人站在殿外,神情頗為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