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紅裙
堂審過後,殷涔帶了宮中畫師又去了趟殓房,讓畫師将此刺客二人的面容畫了下來,并取走其中一把長刀,傍晚時分方才回到家。
陳佶在院門口裏等着他,仍然穿着堂審之時的朝服,殷涔以為他仍舊得住在宮裏,沒想到這麽快便出來了。
殷涔三兩步跨過去,頭一句就是,“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
陳佶微笑着擡了擡手,“不礙事,已經能動了,沒傷到骨頭。”
殷涔小心将手掌蓋在他肩頭,陳佶卻将殷涔的手拉下來,在自己掌心裏攏着,他站在殷涔面前比對方高出半個頭,眼睛微垂着,直看進殷涔心裏。
“好久不見你啊,平山。”陳佶壓低着嗓子,十分溫柔。
院中無人,秦念衾和梧葉兒的房內有光,卻房門緊鎖。
盛春時分,院中的花開得紛紛擾擾,海棠、月季、粉白的櫻花瓣粉粉落下……都是陳佶命人一顆顆一盆盆栽種過來。
殷涔雙手環住陳佶的腰,将頭靠在另一側的肩頭上,的确,好久……
自十三歲進來太子府,他們便日日夜夜在一起,唯一一趟雲南之行,也是變着法兒求了個公差一同前去,此番春獵的大半月,倒是兩人的第一次分開。
小別勝……新婚,殷涔腦中冒出這麽句話,突然又紅了臉。
陳佶俯着他耳朵輕輕說了句,“那紅色長裙裏衣,我今兒帶來了。”
“哎呀——”殷涔忍不住嗔了句,陳佶哈哈一笑,将人摟得更緊了些,疏影清斜,暗香浮動,懷中人面上緋色更勝花,殷涔微微仰着臉,櫻花瓣落在眼角、唇邊,陳佶輕輕吻下去,一口口将花瓣吃進口中……
只是次日,殷涔與秦念衾便又要去往東南撫南營,事情緊急,殷涔救人心切,給自己定下的時間期限須得十日內找出刺客二人的真實身份,以及刀的來歷。
沈滄當年大漠之中燒糧倉救他于角鬥場中,如今他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牢獄。
其實無關報恩,殷涔自覺與沈滄之間不是恩情的關系,更像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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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滄是他來到這世界後,第一次感受到的溫度,當他年幼時,沈滄的功夫、力量、無所不在的護着他,是他唯一的安全和光亮,某種程度,沈滄也是個極其孤獨的人,就跟殷涔自己一樣,就跟陳佶一樣。
卧房內,殷涔告訴陳佶,“關于春晖娘娘去世一事,我仔細盤查了艾公公,果然還是打聽到一些事情。”
陳佶吃驚道,“果真?都問到什麽?”
殷涔簡要将事情經過講了講,提到最關鍵的那個宮女濯香,若她還活着,可能是唯一一個能道出當年實情的人了。
殷涔道,“原本想着春獵你們回來之後,便可以開始着手去找人,沒想到秋憶人這一出手便打亂了我的計劃。”
陳佶道,“可否讓梧葉兒此時便去錢塘縣?”
殷涔搖了搖頭,“他樣貌太過出挑,在京城這種人流混雜之地還好,到了江南根本無法隐匿。”
陳佶又問,“那原本是想安排誰去?”
殷涔想了想便直接說道,“雲将軍身邊那個侍衛,沈滄。”
陳佶奇道,“為何是他?你認識他?”
殷涔只能道,“此人功夫了得,且極擅追蹤隐匿,是最佳人選,至于他為何一定會去辦此事……倒不是因為你我,而是春晖娘娘乃雲将軍故人,沈滄既是将軍侍衛,必然肯為将軍走着一遭。”
陳佶恍然大悟,“你這分析……确實沒啥毛病。”卻仍然面有疑惑,“你怎麽這麽會選人?看起來八竿子打不着的居然都被你找着關聯……”
殷涔語結,正不知如何回應,突然聽到院門外傳來敲門聲。
這麽晚竟然還有不速之客?二人互看一眼,陳佶自然留在房內。
殷涔府中并未有下人,他穿過院子打開門,卻見雲野和一位中年婦人站在門口。
殷涔一愣,雲野對着那位婦人叫了聲“母親”,殷涔腦中轟隆一下,感覺一聲雷炸開,雲野繼續說道,“這位便是如今審理父親一案的殷涔殷大人。”又對殷涔說,“這位是家母,得知你明日便要去撫南營,今天特地趕來商議。”
殷涔氣息微喘,趕緊将二人迎進屋內前廳。
此時已近子時,殷涔正待入睡,此時只披了件家常月白外袍,雲野和邬玉覃卻是裝扮得體,一看便是要商談正事。
秦念衾此時聽着動靜也趕了過來,見着雲野也是一怔,殷涔又給衆人互相介紹了一番。
此情此景,殷涔只來得及匆匆打量邬玉覃,雖已年屆不惑,眉眼之間卻仍舊看得出舊日風情,與殷涔十分久遠的記憶中,那個剛生下自己,雲鬓歪斜躺在床榻的女子面目重疊了起來,他确定這就是同一個人,他這輩子的親生母親。
仍舊是雲野先開了口,他始終握着邬玉覃的手,似給母親極大安慰。他朝殷涔真誠說道,“殷大人,止戈自從入京,言行多有魯莽,若往日有什麽冒犯到大人的,還請大人見諒。”
老實說,殷涔初時對他并無好感,只覺此人傲慢卻又不學無術,後來騎射場上見他十分努力想做好的樣子,只是因着從小并無習練,導致力不從心,心中對他又有些說不出的憐憫,至于那次離開他宴席之後的暗殺,殷涔料定非他所為,而是為人利用。
殷涔看着雲野,也是生得端端一副好兒郎,若不是當年雲漸青用他将自己調換了出去,怕是也能有個尋常安穩的人生,不至于一直懷中不甘心的郁結之氣過着這輩子。
殷涔也真誠答道,“世子勿需多言,此前你我也無甚來往,哪裏談得上冒犯。”
雲野又道,“關于家父一案……聽聞殷大人明日即将趕赴撫南營?”
殷涔點頭,又指了指秦念衾,“秦大人也會一同前往。”
雲野道,“聽聞沈滄提出了要查驗刺客身份,和查驗那把雲家刀的真僞。”
“對,”殷涔問道,“世子可有何提議?”
雲野看向母親,邬玉覃看着殷涔緩緩開口道,“雲家刀乃漸青親手所造,他和沈滄既公開說要查驗刀,自然已經認定那刀是假的,只是你要如何去證明,并要找出這兩把假刀的來歷。”
殷涔點點頭,“夫人所言甚是,夫人對真正的雲家刀可熟知?”
邬玉覃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要說我,就連阿野,漸青也幾乎不讓他入軍營,但這麽些年在東南,我多少也知曉一些。”
殷涔盯着邬玉覃,她繼續說道,“雲家刀的原型是倭刀,漸青在此基礎上做的改良,是為了讓刀更适應漢人軍隊的殺敵方式,但這改良,并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待你去到撫南營,可去找到漸青早年間的副将淩海,當年他們一同造出了第一把雲家刀,只是後來二人有一些分歧,淩副将便獨自領了一小支縱隊在沿海打伏擊,但他若聽聞雲将軍有冤,必會挺身而出。”
得知有故人可做幫手,殷涔和秦念衾都有些高興,邬玉覃此番前來,也就是為将淩副将的事情說出。
雲野母子告辭時,殷涔突然問道,“世子關于堂審的消息,都是從何處得知?”
雲野微微一頓,“都是趙大學士相告。”
殷涔早猜到是趙綸,此時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世子與趙學士是為知己,但此時為非常時期,為安全起見,還請世子不要将我與秦大人此去撫南營查案的任何情況告知他人。”
雲野微微遲疑了一秒,跟着便道,“自然如此。”
殷涔又補了句,“人心隔肚皮,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當更加小心。”
雲野面上有些過不去,心裏卻有些疑惑,他聽得到殷涔話裏的真心勸誡,卻不甚明白,為何此人與父親講起話來,有那麽些相象……
殷涔與秦念衾将母子二人送走,雲野始終攙扶着母親,殷涔見着二人背影,心中覺得……也好,就這樣吧。
房內陳佶還未睡,見着人回來,故意微嗔道,“難得最後一夜,還要被不相幹的人奪了去。”
殷涔一笑,“也不是不相幹,是雲将軍的夫人和兒子。”
陳佶向來對雲野有些嗤之以鼻,應該說,凡是跟趙綸走得近的人,陳佶都只拿眼角看他們,此時他簡單聽殷涔講了他們所為何事後,甩了甩頭道,“春宵良夜,不愛聽這個。”
殷涔寵溺一笑,“那你愛聽哪個?”
陳佶掀開床褥,被子下赫然一襲海棠紅絲綢裏衣長裙,一些些褶皺似春水般起伏着,陳佶的指尖撫了上去,眼有醉意,滿眼期待地望着殷涔。
殷涔抿唇一笑,嘴角的紅痣與長裙似融在了一處,他定定站在陳佶面前,手中微微一扯,身上那件煙灰棉質裏衣長袍滑落地面,陳佶手指勾了那襲紅裙,站起身來,手臂揮展,紅裙如一片雲一般裹住殷涔。
眼前人眼角帶了些許餘紅,唇角的紅痣紅得似要滲血一般,黑發如瀑,散在水波紋一般蕩漾的紅裙上……陳佶望着人,只覺自己渾然不似現實,卻恍如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