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 七月十四日
“吳晴?”夏傑的感冒并不嚴重,睡了一覺就好了,相對的,吳晴卻毫無起色。他本可以請假在家照顧她的,但吳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偶爾清醒氣氛又讓他有種緊張感。雖然上班也不好受,好在有事情做倒能分散注意力,到了家門口反而壓力激增,對吳晴的狀态的擔心和對她随時會離開的擔心越發明顯,剛剛站在門口手裏拿着鑰匙,對門後有沒有人的擔心明顯更勝一籌。而此時,見家裏和早上走時沒有一點變化,完全不像有一個人存在的樣子。“我進去了?”對她情緒和感冒狀況的擔心則占了主導。想到那個人對她來說影響這樣大,又不禁感到不舒服。
“你回來了。”房間門打開時明顯剛睡醒的吳晴應道,聲音沙啞,有氣無力。
“餓了吧?”
“嗯,還行,已經晚上了啊。”說着卻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給你準備的午飯也沒吃,”說着把剛買的粥盛好端了進來,“先喝點粥吧。”
“嗯。”她單純的不想動。
“吳晴。”
“嗯?”
“你得洗個頭了。”
“明天再說吧。”嫌棄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頭發。
“也至少要把衣服拿過來,”試探着她的反應。
“以後再說吧。”明顯的逃避,不想做任何決定,不想有一點改變。
“鑰匙在包裏吧?我拿走了。”
見吳晴沒有答話,收拾完餐具,就出門了。一路上歷數着兩天來的事,讓自己清醒起來。卻無論怎麽都找不到理所當然的方式與距離來面對她,才發現,“原來我真的完全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的打算,就連她的悲傷也不知道緣由。”于是,現在做的是對與否他也覺得變得模糊不清了。
吳晴的家雖然上次送她時來過,但進去還是第一次。鵝黃色牆壁搭乳白色地板,淺咖色布藝沙發上坐着只黃色毛絨狗,正對面兩扇白色玻璃木質镂空拉門後面是并排的兩個卧室,吳晴上次從他家帶回來的行李還沒打開,就放在門口,這樣本沒有進去的必要了,但在好奇的驅使下他還是進去了。客廳左面是廚房,之間并沒有隔斷,廚具擺放的異常整齊,就像電視裏的樣板房。右側是衛生間。透過通往卧室的拉門能看見粉色窗簾和蕾絲邊的床罩,白色立櫃,兩個房間風格相差不多,拉開看了看,一個擺了一地毛絨玩具的應該是她在住的房間,不知怎麽,總能讓他聯想起《夜訪吸血鬼》中克勞迪娅的床。作為單身女孩的家或許很正常,但夏傑沒有可以對照的例子,雖然知道見過齊珂以前的房間,可那幾乎沒有任何性別感的風格大概不能成為代表。只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甜膩透着詭異,很不舒服。沙發上的狗像是因為久別主人孤單難耐,四目相對時,無疑的從那雙黑色塑料眼睛裏傳達過來。時間越長越想離開,匆匆提着那行李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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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傑走後,吳晴倒是清醒了,衣服從前天一直穿到現在加上全身都是汗,極不舒服的感覺使神經更加敏感。這個連思緒都凝滞了的空間,像是要從這世界抽離開來了,正獨自迎接消亡。只有記憶如投影般浮在眼前,層層疊疊、鮮明不已。小時候的、長大後的、幾乎遺忘了的、剛剛發生的,像崩潰了的系統提示框。明明是自己的記憶,看起來卻極為陌生。
“‘騙’就像吃飯一樣,或者說它本就與吃飯對等。”讓她把這件事融入腦子變成常識的人,被她稱為姐姐的這個人為什麽要自殺?這件事她是在她死後很久才開始考慮的。她的名字中一個叫“葎兒”的,是使用頻率最高的,就像是“Lydia”這個名字對于吳晴一樣。關于這個葎兒姐姐,Lydia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多多少。她是她的養育人,卻不是她的父母,她是她的姐姐,卻并不是親人,她們利益共享,但并不能稱之為朋友。她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為什麽過着這樣的人生,她經歷過什麽,是不是與自己一樣......一切都一無所知,當然她也從來不問。人只有在知道差別的時候才會感到差別,或者說,只有知道普通才會知道什麽是不普通,Lydia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和她一起生活的,有記憶以來就如此了,她從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每天都有東西要學,每天都有任務要做,姐姐就是姐姐,就是姐姐所呈現的樣子,沒什麽可好奇,也沒什麽可奇怪。只是被動接受。依稀還有些別的女孩的記憶,最開始有多少個已經不知道了,只有一個模糊的感覺,大家聚在一起很熱鬧。但陸續的有孩子被送走,從未間斷過,慢慢也成了習慣,到Lydia有清晰記憶時,已幾乎能分辨差不多誰要被送走了。對于好奇,對被送走的孩子去向的好奇還遠勝于對這個“姐姐”的好奇,因為關乎自己。起初有孩子消失了這件事對她們來說極其恐慌,但這種恐慌很快就會被忘掉,之後開始慢慢的懂得死亡,那份恐慌則更為真切,到了再大點,即便消息閉塞,還是慢慢明白,那些孩子只是去了本該去的地方,孤兒院或是通過某種手段被領養,她們都是沒人要的孤兒。小孩子很快就會忘了之前經歷的事,開始新生活,大一些的則會在被送走前接受特殊教育,比如合理化一直以來的生活,說成特殊教育項目,意外的很有說服力,事實上也是如此,幾乎除了Lydia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學各種東西,她們與普通孩子不同的只是孤兒和并不出于本意的多才多藝罷了。知道這些,察覺到被送走比留下更好時,已經只剩Lydia自己了,那時她10歲,之前最後走的孩子是在一年前,她記得那個女孩小她兩歲。終于知道自己不會被送走了。并沒有什麽絕望,失望也不可察覺。自己和被人不同這件事,她其實很早就察覺了,所有被送走的孩子都是學齡前,三年前就沒有比自己小的了。另外,她也并沒有什麽不滿的,無論是學習量還是生活方式,她早已習慣,葎兒姐姐嚴格卻不惡毒,完全沒有什麽狠心後母的橋段。漸漸和姐姐去各種場合也慢慢知道幾乎沒有哪的孤兒院比這裏條件更好,她也到了沒辦法輕易融入家庭的年紀。
Lydia沒有讀小學和初中,輾轉換了幾次學校讀完了高中,期間她才漸漸知道一直以來學了各種東西的原因和用法。大學更是讀過不知多少所。19歲,詭異卻理所當然的生活突然有了變動,剛結束了熱戀處于抽身階段的葎兒自殺了,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哭的聲嘶力竭,他們并不知道Lydia的存在,葬禮隆重的舉行,Lydia遠遠的看着,沒有哭,因為毫無實感,她覺得她随時都會從哪站出來,炫耀她精湛的布局和演技。但她始終沒有出現,她真的自殺了,就像是一時的心血來潮。Lydia依舊過着一如既往的生活,并不是接受,而是淡忘了她的死,就像她一直以來經常性的有大段大段時間會離開一樣,只是這次比較棘手而已。直到一次意外,對象的前女友突然開車撞過來,躲閃及時并沒受什麽大傷,但一瞬她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才開始想這個撫養了自己的葎兒姐姐為什麽要自殺,“你是我的養老金啊。”明明這樣說過了,為什麽樣自殺?吳晴完全不能理解她自殺的原因。她努力回想她的事,想找出蛛絲馬跡來,很快她就發現,回想根本無意義,她們過着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生,她為什麽自殺?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自殺就行了。而接到易啓的那份工作的時候正是她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Lydia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可以制成名片的聯系方式,但想找到她的人自然找得到,往往是人傳人,葎兒也曾遇到過曾經騙過的人又以委托人的身份來找她,其中多是大吵大鬧的人,又是曾經多愛了,分手時多不甘,多思念了,又是現在多恨了的,沒多久又要讓她做相同的事,像極了菜市場砍價的女人,這菜這不好了,那不新鮮了,到最後還是買回了家,就為了便宜幾塊錢;也有鬧到最後的人,當時Lydia最厭惡這種人,但葎兒倒是對他們很體諒;極少的會有一笑,說着“原來是這麽回事,但無論為你做了什麽都是我自願的,又沒人逼我,與你有何目的又有什麽關系。只是,這樣看來,事情交給你辦真是可以放心了。”這樣的人不一定是多深情,只是既然以前的損失已不可挽回,眼前的利益絕不會放手,鬧又有什麽意義,只會顯得自己可笑。相反也要拿着曾是委托人的人的資料來找葎兒的,這類一般不會接,但葎兒确實曾做過,在Lydia看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但她還是做到了,由此看來她是比Lydia多的大概不是手段,而是魅力了。
那個委托人找到她時,她正處于瘋狂購物遺忘期,這種方法,或說習慣,是和葎兒一起生活時養成的,也因此她們生活富裕卻從來沒什麽存款。
“很适合你。”他對剛從試衣間出來的Lydia說,她看了他一眼,是個二十過半的年輕男子,英俊掩飾不了狡狯。
“謝謝。”她微微一笑,轉頭說:“幫我把标簽剪一下,我穿着走。”他看着她,想着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驚豔,有些失望,并生出了些懷疑。
“到哪坐坐好嗎?”他站起來接過營業員手裏大大小小的袋子。
“當然。”
找到Lydia的委托人和目标人按理應是敵對關系,但有趣的是,其中大部分都有着某種親屬關系,就像這個自稱“易遠”的人和他手裏資料的主人“易啓”,就是表兄弟關系。
“我這個弟弟,哪都好,就是性格太硬。爺爺進來身體不是很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同姓卻為表兄弟是因為他們都随了母姓,所以外公也叫“爺爺”。原因自然是沒有兒子,但本來讓一個女婿入贅就好,讓兩個都入贅可見此人性格。“身邊的朋友也都交往不深,和我這個唯一的哥哥也不是很親近。聽說小姐一向善于交際,想說,要是能成為好朋友的話就好了。”一邊說一邊将一個檔案袋遞給她。
Lydia聽他繞的心煩,能找到她的人,目的都單一到了不用說話就彼此明了的地步,這樣啰裏啰嗦,一邊試探一邊留退路的人最讓人厭惡。她接過檔案袋又放到桌子上,并沒有打開。
“這樣優秀的人,我當然很希望能見上一面,由您來引薦如何?”
“這,也好,”名叫“易遠”的人說的有些勉強,“只是還希望小姐能對他提前有些了解。”
“既然是如您說的這樣優秀,想若有什麽得罪的也會念在‘不知者無罪’諒解的,何況與人相交,最有趣莫過于彼此了解的過程了,真發現彼此不和不再交往下去就是了,‘提前了解’并無必要吧?”她的意思清楚,易遠自然明白。
“常往來的人都是各有心機的人,養成了這種說話繞彎子的習慣,小姐戲弄也是應該的。這份資料還請看看,不可不和。”
Lydia拿起桌上的檔案袋,簡單翻看了一下,資料很詳細,過着說太詳細了,讓她覺得自己在看一本跟蹤狂日記。當然,所謂跟蹤狂,就必定是愛着自己的偶像的了。
“你寫的?”她晃了下手裏的資料。
“基本算是的。”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禁斷愛嗎?”Lydia半打趣地說。易遠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能給我份客觀點的資料嗎?”
能力、人品、性格、家世、外表、經歷,如果說人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缺失或相似的部分而接近別人,那麽這個人就幾乎是一個完整體,沒有缺失,也不存在相似。這樣的人太不真實,就如漫畫中杜撰出來的男主。
“再完美他也只是個人,是人就一定會有缺點,我之所以拿出了這樣完美的資料,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不夠了解。也正因為不夠了解,我才會坐在這。只要讓他放棄繼承權,我保證這次合作我一定會讓你滿意。”
“期限呢?”
“那就要看爺爺的身體狀況了。”他笑了一下,語氣好像他們正在談論的是周末能不能去旅行。接着又說,“小姐有把握嗎?”
“沒有把握。”她并不是在說笑,“你能算了嗎?”但也知道他一定會否定。
“小姐真是聰明,今後能成為朋友就好了。”
“這樣假的奉承是要考量對方年紀的,真希望我在您看來只是涉世不深,而非已經老糊塗了。”
Lydia對這個叫易遠的人沒什麽好印象,但也沒達到反感的程度,畢竟與她打交道的大多是這種人,外表爽朗、平易近人,卻最居心叵測,不能相信,好在他們都很聰明,不會給自己找麻煩,所以剛好可以狼狽為奸,合作順利。他走後Lydia回到住所整理了今天的戰利品,坐下來細讀了這份資料,不僅又感嘆世界上真的什麽樣的人都有,雖說如果想的話她完全可以僞裝的如他一樣完美,但僞裝終究是僞裝,并不是真的。她覺得這個人非常不好接近,大概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想到這她突然感到一絲畏懼,之前并不曾有過的畏懼,對即将到來的生活的畏懼。這種感覺早些年從未有過,葎兒還活着的時候,經常在前期準備和抽身時顯得極慎重,當時的Lydia覺得很無聊,最煩那些拖拖拉拉,拖泥帶水的人,簡直麻煩死了,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哪有那多這個那個的,糾纏不休真讓人頭疼。“是什麽時候開始不那樣想了呢?在葎兒姐姐死後?還是死前?或者是在開始考慮她的死因之後?這份陌生的恐懼有代表着什麽?”她思考着,但卻沒能想起來,變化潛移默化的發生着。
資料中所描寫的易啓,這個22歲卻看起來像個高中生的男孩,疏離感透過照片也能清晰的感覺到。父親在他還在上小學時已經過世了,也正因為此他母親帶着他一直與這個爺爺一起生活,感情自然更好。但相比日常生活也并非風平浪靜,否則也很難養成這樣的性格。但那段時間并沒有在資料上顯示出來。比較詳盡的內容出現在他這兩年間,明顯是“爺爺”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之後,沒人鎮得住大局,下面就開始起了活動。去年大學畢業到現在,看起來已有接手大小事宜的氣勢,結果也很可觀。自從回來,他參加的每次活動、見過的每一個人都有記錄,實在可怕。似乎這個完美形象很是招蜂引蝶,各種各樣的女孩都在他身邊走動過,但都沒留下影子,只有上學時短暫交往過一個女孩,卻是個提供不了任何信息的女孩:勇氣可嘉,智慧不足。當然,他接下來的行程表也極其詳盡,不見到本人,始終還是沒辦法拿捏。
閃耀如他,就像沒有溫度的鎂光燈,再美的風景映不進他的眼裏,再灼人的才華傳遞不到他。要怎樣接近他?幾乎有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總在對方目力所及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痕跡,當然她并沒有刻意表現,那只是準備期,只是這個準備期隐藏的太輕松。
那是一次畫展,是易啓并不鐘愛的抽象畫,但這兩年Lydia對它倒是有種特別的感覺,說不上是不是鐘愛。她已經準備好了,并不是說這次一定會成功,但能傳達給他的只有真實的感情,她已經決定要義無反顧的愛上他了。這份虛假的真情就像杜撰的真理,能走到哪一步,帷幕就由命運來拉吧。
“抱歉。”Lydia向旁邊讓了讓。
“沒關系,”一起禮貌性的應道。“我一直不是很理解抽象畫,你在看什麽?”
畫廊裏能聽見細微的人語,每幅畫前都是一個故事,只是是不是只有他們的故事從開頭就是悲劇?一人全知,一人無知。
“看自己。”她答道。
他第一次回頭仔細看了看這個女孩,發覺她并沒有看向自己。“像墨跡試驗一樣?”他的語調有了些許的變化,Lydia笑了,并稍微回了下頭,“或許是吧。”這樣說道。她精致的妝容下自然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就像這畫廊的一部分。
“喜歡這幅?”
“喜歡吧。”
易啓又看了看牆上的這幅畫,“抱歉,我還有同伴。”她回身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Lydia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畫已經包好送到了她手裏,當然被她帶回家的還有送畫人的聯系方式。
“真的很感謝。”
“沒關系,我本來沒打算買畫,但因為當時的一些立場原因又應該買,剛巧遇見你。沒多管閑事就好。”
“當然沒有,無論你的立場如何,于我都是要好好謝謝你的。但不知道有什麽能做的。”
夕陽照到那幅剛剛挂好的畫上,豐富的色彩中紅色顯得格外的熱烈。
“下周六有個活動,有時間嗎?”
“我知道了,請告訴我時間和地點。只是總覺得這樣算不上是感謝。”
“确實幫了我。那天上午十點左右我會去接你,衣服也會提前準備好送過去,很無聊的活動,大概要白白浪費一個周六了。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一個聯系的地址嗎?”
“我本來也沒事,沒什麽浪費不浪費的。我一會兒把地址發給你的,麻煩你了。”
挂了電話,Lydia把地址、衣服的尺碼和自己的名字發了過去。過了一會對方又把電話打了過來。
“抱歉。我叫易啓,周易的‘易’,啓程的‘啓’。”
“我知道,畫廊的人告訴過我。我叫林穗兒。”
來送衣服的是易啓的助理,但對于林穗兒則是不認識的人。周六的那個活動是場拍賣會,到場的多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和打扮精致的年輕女孩,看起來互相都有些來往,并不陌生的樣子。
“只是坐着,很無聊吧?”拍賣會結束後易啓請她吃了飯。
“沒有,見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來的都是長輩,一見面總要介紹人給我認識,又不好推辭,有個女伴在就好多了。”
“想想确實來了很多女孩。”林穗兒笑道。“和女孩認識不好?”
“也稱不上不好,只是我不善交際,有些累。”
“那倒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嗎?連名字都沒說。”
“這樣看,那對方連名字都沒說就敢跟着走的我是太輕浮了。”
“我并沒有那個意思。和你在一起很自在。”
“謝謝。”
“只是連名字都不知道就跟別人走确實很危險。”
林穗兒看着他一臉認真的說着,覺得好笑,“難道我還是小孩嗎?你這樣說真是有趣。”
而在易啓看來,在他面前這個穿着湖藍色短裙,笑得毫無顧忌的女孩倒真像個小孩。“可不就是個小孩嘛,大學還沒畢業吧。”
“确實沒畢業,但也畢竟是大學生了,怎麽算小孩,而且你看起來像是比我還小呢。”
“22歲,你呢?不許謊報。”
“21歲。但也不是小孩了,分得清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了。不會随便跟誰走的。”
“那為什麽來了?”
“你不是送了畫給我嗎?”同樣是笑臉,但此刻的笑在易啓看來卻全沒了剛剛的天真爛漫。
吃過飯她沒讓易啓送她,想一個人走走,或許本不該如此,或許本可以在回家的途中制造下一次見面的機會,或許就這樣不會再見面了,但她還是想一個人走走,她想去一個地方,一個這麽一來她從沒去過的地方。她去了墓地,有葎兒的墓地。
墓碑上的名字是“林瑞兒”,在Lydia為自己取名字的時候,這個名字突然從腦子裏蹦了出來,葎兒有很多假名,她從來不去記它們,但不知怎麽了,這個名字突然的出現。她漸漸開始熟悉這種恐懼了,葎兒姐姐為什麽會自殺的原因或許就和這種恐懼有關。她第一次真正接受了葎兒的死,第一次站在她的墓碑前,第一次為她而哭了。
那天之後,将近一個月,突然接到了易啓的電話。
“這個周末有時間嗎?畫展要一起看嗎?”
“又有很多人要被介紹給你了嗎?”
“我十點去接你,可以嗎?”
“我知道了。”
這個畫展,她本來就計劃要去,時間不能拉得更長了,但對于他的邀請,她還是有些意外,事情進展的比計劃中更順利。
“喜歡人物畫?”
“更喜歡風景畫。”他答道,眼睛流連于一幅畫上奔向母親的孩子的表情。那孩子所特有的不加掩飾卻不明了的急切被描畫極精準。林穗兒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也被它吸引了。孩子,想到葎兒找到她時她也與這畫中的孩子年齡相仿,葎兒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又是處于什麽目的撫養她的呢?
“你看畫的表情和平時不同。”她循聲回頭,發現易啓正看着自己,不是餘光,是直視着,似乎已經有一會兒了。
“哪不同?”她并沒注意到自己走神的這樣嚴重,她的精神太不集中了。
“像是兩個人。”他笑了笑,将頭轉了回去。
這次的畫展比上次人多些,偶爾會有吵鬧聲,期間有兩個女孩來搭過話,林穗兒并沒有靠近,在相對安靜的角落看畫。
“試着交往才能善于交往,總是避開也不好吧。”
“有些交往過于擅長是不負責任的。”
“或許她們也不都是有什麽目的的,只想交個朋友也不一定。對女孩太過提防會被想成自我意識過剩的。”
“我大概是真的自我意識過剩了,畢竟還主動邀請了你,讓你困擾了嗎?”
“是啊,有些困擾啊。”林穗兒看着牆上的畫,漫不經心的說着,“我也不是沒有居心的啊,正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跹君子,花團盼待也是理所當然的。請不要把我當成普通朋友交往。”她的餘光掃到他有些詫異的臉,“我把困擾還回去了嗎?”她又笑了,是那種孩子一樣的笑。
易啓分不清她話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只覺得她的笑讓人不想疏遠。之後也見過幾次,但兩人雖親密了些,關系卻沒有進一步的發展,以第一次說話已經過了三個月,到了六月份。易啓已經習慣她在身邊的方便,其他人也都傳開了他身邊有個女孩,各種猜疑油然而生,他也不解釋,只覺得這樣很好,只是林穗兒那句“請不要把我當成普通朋友交往”,對他的影響不但沒能消失,反倒有增無減。林穗兒幾乎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他,那天卻約他吃飯。他覺得稀奇,竟有些期待。
“我大概要退學了。”剛剛還說着店裏的裝潢,她突然接了這麽一句,看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讓易啓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什麽?”
“退學。”
“為什麽?”
“感覺讀不下去了,出勤率也是個問題,繼續也沒有意義。一張畢業證讓我這樣痛苦,實在覺得不值得。”她還是剛剛的樣子,吃東西和說話間斷着進行。像是漫不經心,又像在深思熟慮。
“決定了的話,也好。”他明顯不知道怎麽應對這種狀況,這并不在他的生活範圍內。但他馬上覺察到了不對的地方。“你要離開這裏?”
“是啊。”她笑了,與孩子截然不同的笑,已經不再吃東西了。
“去哪裏?暫時的?長期的?”
飯店還是剛才的樣子,易啓卻覺得自己與周圍遠了許多,對面坐着的林穗兒只是笑着看着他,是他不喜歡的那種笑,像面具一樣的笑。然後,她開口了。
“我要離開了,不光是這座城市,還有這種生活。我盡力了,但社會生活對我來說,有着某方面的問題,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看起來足夠正常,沒給你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
“可我并沒有覺......”他沒能把話說完。
“并不是很嚴重,還是可以保證正常生活的,醫生也建議只是休學一段時間,但就算過段時間狀态又能好起來了,也不想再回來了。所以還是退學了算了。學校畢竟太熱鬧了。雖然已經搬出來了,但畢竟還是集體生活。”
“是我總找你出來的原因嗎?你該早和我說的。”
“請不要這樣想,和誰相處本來就是可以的,我們去的地方也大多肅靜。這件事是很久前就在考慮了的。我只是适應性不是很好而已,并不是精神有問題。确實早該和你說的,但總覺得不好開口。真的與你無關,一直以來,都很開心。醫生也說能和誰成為朋友是好現象。”
“要回家去?”
“先回家一趟,但只是回去準備一下,會去醫生推薦的療養院,并不是為了接受什麽治療,只是那的環境比較安靜。”林穗兒坐地筆直,易啓覺得她像尊雕像,只有嘴上下開合。“別這樣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個神經病一樣,只是适應不良而已,屬于心理亞健康,不會産生幻聽或者幻覺,也不會突然大叫起來的。一年下來也吃不了幾次舒緩情緒的藥。”她歪了下頭,眼光溫柔,看着孩子一樣看着他。“醫生說是因為成長期在家住的那一年的原因。高二時生了場病,在家住了一年,因為請了家庭教師,課程并沒落下,回學校後就是高三正緊張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在忙,情緒都很緊張,也沒覺得有什麽區別,直到上了大學,背井離鄉更加重了焦慮,剛上大一時,大家都有一段适應期,雖長短不一但也都過去了,只有我一直無法适應,程度也有增無減。醫生想讓我重新建立社會适應,做了各種嘗試,但從這個環境開始确實有些困難,所以才決定去療養院那邊。不要擔心,也不要後怕,你并不是一直在和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來往。我只是很喜歡和你在一起而已,就像你說的,‘和你在一起很自在’。”
為什麽她會突然進入他的生活?為什麽她總是時遠時近?為什麽她有時會像另一個人?此時他覺得他已經明白了。但對于她突然地離開,卻讓他不知所措,不知是憐憫、習慣,還是什麽其他的感情。他查了她說的那家療養院,在他看來除了位置偏僻意外一無可取,不僅出入不自由、條件一般,住的人也大多比她的情況嚴重的多,他覺得在那裏生活反倒不會有好轉。總之,由于他自己的感情傾向,看來看去都不順眼。他又查了其他療養院,但由于其機構性,必然會有一定制度,都讓他不滿意。“只是一個安靜的地方,為什麽非要去療養院?”他突然這樣想到,“安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林穗兒接到電話的時候是五點剛過,電話中傳來的聲音有些疲憊混着焦急。
“抱歉這麽早打電話給你,接通了我才發現剛過五點。要我一會再打過來嗎?”
“沒關系,已經醒了。出了什麽事嗎?這樣急。”
“一定要去療養院嗎?”她本覺得他會約她出去說的,這樣開門見山讓她有點吃驚。“安靜的地方出了那裏也有很多,而且那裏又出入不自由,既不能随心的去看畫展,也不能到新開業的飯店嘗味道,為什麽一定要到那裏去呢?”
“并沒有那麽不方便的,只有申請就可以出去,也接受訪客,也能依據狀況回家小住。你在擔心我嗎?我很高興,但沒事的。”
“我家在郊外有棟別墅,但因為相對于其他別墅,那裏實在無趣,所以從來沒有住過,去那住不行嗎?也不要退學,現在你的狀态不是很好自然覺得不會再回來了,但不要做得這樣絕對,就算只休學也沒有什麽麻煩,若是以後又想回去了不是更好?”
“謝謝你,我知道你總覺得這件事與你有關,但這是認識你之前就在考慮,也基本決定了事,你真的不用在意。而且,就算住到那裏去,也只有我一個人,或者家人有時會去,對我并沒有好處的。”
“我陪你!我雖然性格也不好,但也還算适應的了社會,而且我可以帶你去各種地方。這樣不好嗎?”
清晨五點本就安靜,電話裏傳出極微弱的呼吸聲,許久沒有答話,一種莫名的緊張蔓延開來,他條件反射的回想剛剛說的話,想從中找到什麽線索來理解這段空白。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會和家人商量的。”
林穗兒應邀住進郊外那棟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六月底,學校放假後了。期間易啓打過幾次電話過去,開始時她委婉表達了家人“不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