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商議結果,後來就因他盛情難卻答應暫住一段時間。

那是棟很常見的獨棟別墅,更像是買來以待轉手的。但在那裏的生活卻給Lydia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易啓雖說盡量來陪着林穗兒,一周也只能抽空去看她幾次,這讓他覺得很抱歉,不過她并不介意。偶爾會帶她到哪裏坐坐,地方都是仔細甄選出來的,不會很雜亂。她父母本來說要來看看的,但突然有事抽不開身,他們還是希望她在這住一段時間就回去。

對她的狀态,開始時他并不能區分什麽時候是好什麽時候是不好,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很清楚了。有時她會極安靜的坐在一邊,即使他來了也不和他說話,有時會自言自語,但并不是很可怕的情況,只是一個人呆久了的習慣比如找什麽東西時,她會不自覺的說出聲,“去哪兒了呢?我把你放哪兒了呢?”。狀态不好的時候她會忘了還有別人存在,如果這時出聲打擾她,她會吓一跳,如果這時在熱鬧的外面,有兩三個人在和她說話,她會顯得不知所措。但狀态好的時候,她就能很好的處理了。對易啓來說,和她相處的越久,她是個可愛的人,她身上的問題完全沒有給她帶來不好的形象,她處于“一個人”狀态的時候顯然更自在,說明和易啓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拘束的。

漸漸他在這裏的時間多了起來,她開始習慣有他在了,自言自語更多的改為了與他的對話。如果說之前哪裏讓他覺得不如意,就是林穗兒對他可有可無的态度,即便他知道那并不是她有意的。但現在這點也慢慢改變了,他覺得她是真的開始适應他了。

到了八月他已經間歇的會住在這裏,助理也自然漸常來走動。差不多是中旬的一天,林穗兒做了一大桌菜,原本她也是自己做飯吃的,但這次卻格外豐盛,剛好助理也來了。

“知道你會做飯,沒想到竟到這個程度。”易啓驚訝的說。

“為什麽這麽驚訝?對我有偏見吧,難道覺得智力也連帶有問題?”那天大概是她心情很好的一天。

“怎麽會,只是這個程度确實容易吧。”他覺得新奇,但又馬上想起上次她讓他有這樣的感覺時的場景,不禁擡頭看了她一眼,但什麽都沒看出來。

“閑着沒事,想起來你們要來,就多做了點。”

易啓總是不□□心,林穗兒一出聲,他就提防着她會突然說出什麽決定來,她說和醫生的定期視頻聯系從一周一次改為兩周一次了,他就感嘆她的狀态好多了,她為某道菜做了解說,則又要嘗味道,一頓飯吃的忙忙碌碌。助理倒是悠然自得的吃地心滿意足。直到離開,才放下心來。

“她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了,會複學嗎?”這個助理正是當時送衣服給林穗兒的人。

“複學大概還不行。”雖說他盡心盡力的照顧林穗兒,但這個人畢竟是個不好接近的人,這前半句算是答話,“好在沒有惡化”則沒說出聲。這個助理和他相處已經很久了,對他的性格脾氣也算了解,這會兒一邊開車一邊貌似無意的說着,其實心裏早盤算了好一段時間了。其實對他與林穗兒的關系,早有議論,他也從不解釋,他母親在爺爺身邊照顧,也曾問過他,但他這位母親一向不深究,易啓的性格和她的性格和教養方式有着直接關系。

“讓她繼續住在那裏?”

“已經适應了,暫時也沒有什麽不好。”

“适應之後呢?”易啓很清楚他的意思,适應是相互的,适應之後還能再離開嗎?他轉回一直看着窗外的目光透過後視鏡正對上開車的助理的眼睛,對方先移開了。他又看向窗外,夜色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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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時,那位爺爺得了一次感冒,本不是大病,但因他的身體虛弱,家人都聚到了一起,引起了一陣騷動,持續了十來天才算沒事了。

易啓去看林穗兒時,她正看着那幅他送的畫,沒和他說話。不知是不是這十幾天不見的原因,他覺得這個人又有些陌生了,他曾因她看畫的表情而被吸引,但此時卻厭惡起這幅畫了。

而這十幾天的空白的時間卻讓她有機會能理解一些事了,比如葎兒為什麽會想撫養一個孩子,這又與她的自殺有什麽關系。一個人待得久了,無聊之餘,所産生的想法感受與日常中截然不同,她覺得她明白了:她對于葎兒姐姐來說是一項事業,她需要做點什麽,讓自己從一個漩渦中抽離開,一項足夠複雜足夠消耗精力的事業。對于她是不是一定要把這個孩子撫養成繼承人,或許她并沒這樣計劃過,只是越沒計劃,她越會得出這樣的結果,她或許只是不知道其他的撫養方式,或許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她養育出的不是孩子,而是鏡子,她們太像了。她沒辦法帶給她任何突破。

“你曾說不要我把你當做普通朋友相處,是什麽意思?”

她被聲音吓了一跳,猛的轉頭,他正靠着沙發扶手歪着頭看她,眼神毫無躲閃。她表情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剛說的話。“我和普通人不同的意思。”

“是嘛,”他站起來向她走了過去,“請你也不要把我當成普通朋友相處。”

她擡頭看着他,在他身上少有的感到了壓迫感,想他确實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知道了。”

“為什麽說‘我知道了’?你總是說‘我知道了’,從不說‘嗯’、‘好的’之類的。”

“‘我知道了’,很清楚。”

“哪裏很清楚?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了,還是我能從中很清楚你的意思?不要把我當成普通朋友相處,但我是普通人,知道了?”

“爺爺的身體好些了嗎?”她将目光轉向一邊,想避開他。

“已經沒事了,”他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對她太強勢了,想到十幾天她都一個人,到底有些擔心。“這些天還好嗎?”

氣氛稍有緩和,但畢竟有些尴尬,互相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林穗兒先找借口逃走了。

這事過後的十月就是易啓的生日了,他慢慢脫手的公司裏的事,除了去探望爺爺的時間沒改動,幾乎總是和林穗兒在一起,但生日聚會自然還是要辦的。

“來的人都以為我們是戀人,我是不打算解釋的,但是,要解釋嗎?”他正陪林穗兒在街上散步。黃昏已過,華燈已上,但陰影中她的臉上卻似有憂郁,一種他不能理解的憂郁,就像在看畫時一樣的遙遠,就像進入了某個異界,并沒有他的影子的風景。他想問她在想什麽,但車燈一晃,那憂郁一掃而空,她臉上,不知是不是秋風太硬,而有些紅暈。

“你要覺得有必要。”

他笑了,和他的臉十分相稱的笑。“我知道了。”十月中的天已經有些冷了,他拉起穗兒的手揣進了兜裏。“暖和了。”

往年的生日聚會已夠無聊了,今年則更添煩躁,林穗兒只徘徊了一會,就離開了,他則一直等到了後半夜才結束,讓他覺得真是麻煩。好在之後一直到新年就再沒什麽其他一定參加不可的活動了。不過,他本來計劃年底時辦一場小型的訂婚宴,只有雙方家人參加,可惜爺爺的身體狀況突然嚴重了,只能作罷。

“對不起,明明已經通知你父母了。”

“沒事的,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倒是我們這邊應該早點過去探病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

“別這樣想,原本預定參加訂婚的時間,他們都已經是極力擠出來的。”

“我說他們忙,你就信了?”她擡頭看他,想他為什麽這樣相信自己。

“為什麽不信?”

“如果我是騙子呢?大騙子!專門來騙你的。”好蠢的問題,她自己也這樣覺得,卻還是問出口了。

“那麽,請騙我到死。”她覺得一瞬間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悲傷,但那只是她的自責作祟。

“這樣的話該用在求婚的時候的,浪費了。”她笑着說,盡量讓笑容明媚。

婚禮定在三月,各項準備都開始進行了,林穗兒覺得他比她見過的其他準新郎更開心,那或許是她的偏心之見。但由于林穗兒難能負責籌備,他比一般準新郎做的準備工作多倒是确實的。

一月底時婚紗做好了,是條非常漂亮的婚紗,易啓拿着它送去給準新娘試穿,他覺得它絕對是最适合她的衣服,他想得到她看到時的表情,穿上時的樣子。看到他臉上表情的人,就算是他自己都要覺得少見。但這件東西卻并沒有帶給他幸福,它像一只巨大的鐘,敲醒了最美的夢。

二月初,易啓的爺爺沒能等到他的婚禮,對于繼承的事,他毫不留戀的放棄了公司,只繼承了一部分不動産和一間畫廊。

一切都結束了,林穗兒的存在失去意義了,是時候開始抽身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讨厭她,既簡單又實用,知道他喜歡什麽自然知道他讨厭什麽;且沒有後作用,即便以後再不巧遇見,也好應對。簡單來說,讨人厭可比讨人喜歡容易的多。而且風起雲卷的愛情開始的快,結束的也快。但問題出現了,一方面,這次她拖得太久了,另一方面,這個人是不同的。

即便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她開始無理取鬧了,即便眼看着他的悲傷,仍舊歇斯底裏。“為什麽?為什麽要取消?所有人都通知了!我爸媽多不容易抽出時間,你知道嗎?訂婚宴取消了,婚禮延遲,要延到什麽時候?你根本不想結是不是?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什麽都不說?你覺得我在無理取鬧嗎?你覺得我是神經病對不對?說話啊!說啊!”他不斷忍受着各種她的各種小題大做,各種任性妄為。但她還是不斷挑戰着他的極限,就算她自己都覺得痛苦,就算內心的話已馬上要破口而出。“為什麽不爆發出來?為什麽要一直忍耐,讨厭我,讨厭我!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你再不用這樣痛苦了。為什麽,一直包容着已經瘋了,完全沒有你喜歡的樣子的這個我?快點,對我發火,表現出厭煩,摔門離開!別再讓我繼續折磨你!”她仍舊一邊折磨着他和自己,一邊想盡辦法突破他的最終防線。

沒辦法緩一緩,她沒辦法陪他共度悲傷,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太難抽身,只有在這最痛苦的時候插上這最殘酷的一刀。但即便如此他仍舊退讓,究竟要怎麽做?那時,她突然理解了葎兒自殺的原因,因為那個念頭那麽清晰的呈現在了她的腦內。相同的境地,她選擇了自殺,那樣她就可以不再矛盾了,不用一邊傷害一邊愛了,她有身份了,她的自殺擁有“為情自殺”這樣的動機了,她的墓碑上有了确切的名字,有着喊着這個名字送上花的人。她成了有着确切過去的死者。

差一點,只差一點,她覺得自己也要走相同的路了,但她沒有,她掙紮着,試着走另一條,截然相反的路。沒有對錯之分,說不上是好是壞,只是決定。就像人生的大部分。命運是注定的,由人注定的,由決定注定的,由選擇注定的,只有走過的人才能說,“一切都是注定的。”

葎兒把謊言變成了真實,她永久的留在了夢裏,既幸福又悲哀。但如果她沒死,又會如何?對敵人可以卧薪嘗膽,對愛人誰能騙他到死?留下是沒有可能的,總有人看不得她的幸福,曾愛過她的,曾利用過她的,曾堅信她會帶着秘密消失的,沒人會讓她走下去。将實情告訴他又會怎樣?就算他接受的了欺騙,接受的了背叛,他接受的了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就那樣,毫無預兆的,林穗兒消失了。得到她死訊的時候,易啓正盯着他送她的那幅畫,沒注意到易遠進來。他穿着黑色外套,這段時間和易啓一樣有些瘦了,但氣色很好。

他站了一會兒,希望他能發現,但他空洞的盯着那幅畫一動不動。他嘆了口氣,易啓微顫了一下,顯然已經意識到有人在。

“我按了門鈴,但好像壞了。門沒鎖,我就進來了。”易啓一向不喜歡這個人,此刻覺得他臉上的悲傷也很做作。本就心煩,看到他更是極不想應對。

“有事?”

他顯得有些不好說出口,但易啓對他這種表演極是厭惡,他這個人是絕不會沒打好腹稿就見面的。想催他快點說,但那又顯得自己太心急,對別人也無所謂,但這個人,他卻絲毫不想那他得逞。所以只是等着,一句話不說。過了一會,他像是打定了主意,“你不問我就不說!”

“沒事,就是看看你怎麽樣,你一個人住在這,我媽和我都很擔心。”

“我沒事。”

“小姨已經回澳洲了,不如你也過去住一段時間吧,換個環境會好些。”

“我會考慮的。但不是現在,穗兒還沒回來。”他只是随口應付,易遠的表情卻很明顯的躲閃了一下,這是表現給他看的,他心知肚明,但究竟是什麽事,竟然有關林穗兒。“你來,究竟什麽事?”

“沒事,就是擔心你。沒事。”

“什麽事?”

他似乎終于得到了想要的反應,又嘆了口氣,“葬禮的時候,見過她父母,林穗兒的父母,當時還留了聯系方式,所以,我才會知道。他們大概覺得直接告訴你,你會受不了。”他盯着易啓的眼睛,咽了口口水,像在詢問要不要說下去。

“什麽?”他完全慌了,根本不介意是誰的節奏。他只想知道真相,甚至可以現在就沖去林穗兒家。

“爺爺剛走,這樣的事本不該再發生在你身上的,但是,林穗兒,她的精神狀态似乎并不在常人的範圍內......”

“你究竟想說什麽?”他沒辦法再耐着性子聽他的開場白了。他覺得自己再聽他一句廢話就要揪住他的領子逼他說出來了。

“她自殺了。”易遠看着他,看着還沒明白“她自殺了”是什麽意思的易啓,“她父親今早打電話給我,他說本該親自來和你說的,但你也知道,這種事誰家也不好過。”

“她,她只說想回家住幾天。自殺,根本不可能,沒有理由的。”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她本來精神就有些......”

“她的精神沒有問題!她不是神經病!她不可能自殺!絕對不可能!你為什麽這麽說?為什麽要通知你?你們根本不認識!”

“前天,割腕。很突然,誰也沒有發現。今早已經火化了。”

易啓沒能再聽下去。雖然可以打個電話去确認一下,但他沒有,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意識哪裏已經接受了。他開着車直沖着她家去,想着到了那裏時,她會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匆忙。信與不信在腦中旋轉,像漩渦一樣吸收着他的思考,像沼澤一樣吞固着他的情緒。但他的注意力卻非常集中,他從沒想現在這樣清晰的看着路上的車,預測他們的走向,判斷自己的動作,他要最快的到達那裏,不被任何人阻礙。

但即便他再快,林穗兒死了,為他而存在的那個人消失了,為他織得那場夢醒了。但痛苦和傷害卻留下了。沒有遺書,更沒有遺言,沒有任何能表示她死前曾想過他的證明。他剛接受了她已不在,就恨她的死與自己沒有任何牽連,就好像他在她的生命中從來不曾重要過一樣,連葬禮也沒能趕上。

就這麽結束了,那件事,那一年。比計劃更長,比計劃更順利,也比計劃的更痛苦。用感情來賭,從來沒有贏家。究竟要為結局而慶幸還是要為成功而悲傷?要逃開的是把一場空虛塞進另一場空虛的循環。

突然有什麽聲音,記憶模糊了時空,意識有些恍惚,。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她才反應過來那是敲門聲,可是誰在這門外?她呆呆盯着聲音的來源,不動也不應,直到聽見門外的人喊着,“吳晴?”她覺得這個詞很熟悉,經常聽到,卻反應不過來它的意思。又一陣敲門聲,那個聲音說着:“我進來了。”

裏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夏傑推開門只見吳晴呆呆的看着自己,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被那雙擴散無神的瞳仁注視着讓他極不舒服,開門後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完全定在了那裏。他沒有被死人瞪着的經驗,不知道是不是就像現在這樣。

“行李看起來還沒打開,我就直接拿回來了。不知道會不會缺什麽。”她依舊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眨動的眼睛像是某種不同于這個房間的其他裝飾物的某種生物。“你還好嗎?”

她此時才反應過來,但那感覺很奇怪,像是擁有了別人的回憶,自己并不能真切的去感受它、控制它。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還好,在你看來呢?”

“哦,”沒人會這樣回答,除非是在鬧別扭,但他想不到她有什麽鬧別扭的理由,她的表情也不像。“我看,除了一動不動以及完全無視個人衛生外,還好。”

“謝謝你幫我取行李。”她坐起來,接過行李,從中拿了洗漱用品和衣服,搖搖晃晃的向門外走,直到走過拐角,夏傑才有種從審查中通過的放松。

“你有什麽,讓別人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嗎?”突然的聲音吓了他一跳,他回頭見轉角處冒出了毛乎乎的一團東西,是吳晴的頭發,貼近牆的地方勉強漏出她的眼睛。

他想了一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大概外面是沒什麽了。

“心肝脾肺腎嗎?難道其中有什麽稀有配型的?”

吳晴先是愣了一下,“有嗎?”

“沒查過,不知道啊。”剛剛一問一答一本正經,兩人都覺得好笑,吳晴一路笑着進了浴室。

冷水澆下來,她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自那之後她一直以“吳晴”這個名字活着,盡量不與過去的人接觸,不在一個地方生活太久。這樣的生活方式與以前并沒有多大改變,只是不再接受任何人的委托,想着時間久了,她會被遺忘。

一年多的時間,足以忘記一個人,卻不足以模糊一個愛的人。那個人,知道了真相的那個人,現在又會怎樣了呢?

天又黑透了,到處都是燈,看不見星星,就能滿足于自己的璀璨,只因渺小而已。該躲在哪裏才能完全隐于黑暗呢?哪裏有沒有影子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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