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節春江花月夜

朝風想着,步入了靈樂宮。徽音靜靜地坐在那裏,什麽動作也沒有。

朝風也沒有說話,徑自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他熟悉靈樂宮中的每一處布置,熟悉得如同是他自己的家。甚至,他一直以為他即将要從這座宮殿中迎娶他最愛的女子。

然而,這僅僅只是他以為罷了。

“你來了。”徽音忽然開口道。

“嗯。”朝風應了一聲。

見徽音沒有說話。他又道:“大阏氏讓我來勸你。”

朝風沒有往下說,他們都心知肚明,他不會勸她。

他怎麽會勸她呢。

“朝風哥哥,我不想做西楚的公主了。”徽音道,“如果我不是西楚的公主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會的。”他說。

“那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天祝城,去哪裏都好。天地遼闊,總有我們可以去的地方,不是嗎?”徽音道。

徽音沒有轉過頭來,她望着窗棂外面的天色,湛藍的天際上,偶爾有大鷹飛過草原。朝風看着她,看着她純澈的、期待着的目光,淡淡地問:“可是我們走了,西楚怎麽辦?”

西楚有父汗,有母親,就夠了。西楚會很好的,即使沒有她這個沒用的公主。

徽音這樣想着,卻沒有說話。她知道,她在想的,是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如果她離開天祝城,她就會成為一個逃婚的公主,她會讓西楚成為全天下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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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連衡說出“本王以大約清河郡王的身份,想要求娶西楚的徽音公主。望帝君考慮。”這句話的那一刻,她的命運就已經被注定了,唯一能夠拯救她、為她做主的人就是她的父汗和母親,可是他們并沒有那麽做。

他們已經自以為是為了她的未來打算,替她做出了決定。

她沒有辦法。

朝風更沒有辦法。

“徽音,不管在哪裏,我都希望你過得好,希望你能夠開心。”朝風說。

“那麽你呢,”徽音轉過身來,看着他,“朝風哥哥,你也會過得好嗎?也會開心嗎?”

“此生能夠遇見徽音,我就很開心了。”

朝風說着,遞給了她一件東西。

那樣東西寒冷刺骨,在觸上徽音皮膚的一瞬,讓她忍不住收了手。

可是只是一瞬間,徽音立刻伸手握住了它。

“永遠不要把你的人生,寄望在別人身上。”朝風說,“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管你是不是西楚公主,賀蘭徽音都只是賀蘭徽音,你的未來,要自己去争取。”

“我知道了,朝風哥哥。”

昭聖殿中,因為沒有燃燭,光線有些昏暗。可汗散去了所有的侍衛,一個人坐在側殿,思考了什麽。

随後,他聽見了大阏氏的腳步聲。一如既往的沉穩,她一直都是這樣,把什麽都牢牢的握在手中,以一種穩操勝券的姿态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當初太子到西楚來,沒有提出要迎娶徽音,你一定很失望吧。”可汗問,可他并不需要答案,他對答案了然于心。

“是有些。”大阏氏毫不掩飾地回答道。

可汗嘆了口氣,“我曾以為,讓徽音嫁給朝風,是牽制修羅衛最好的方法。卻沒想到,你還有那麽遠的心思。”

大阏氏不以為然地道:“有了大越,修羅衛又算得上什麽呢。”

“朝風是個好孩子,可惜了。”可汗道,“此番徽音遠嫁,他一定極不情願,修羅衛的事,還是要從長計議。”

“朝風這個人,出身寒門,又性格陰鸠,雖說統領着修羅衛,又哪一點能配得上徽音。真不知道你喜歡他什麽。”

“他喜歡徽音,會對徽音好。”可汗道,“我就相信這一點。”

“薛連衡也喜歡徽音,他也會對徽音好。”大阏氏道,“而且,薛連衡能帶給西楚的財富,遠遠比任何一個西楚勇士能帶來的多,不是嗎?”

可汗問:“薛連衡到底是什麽目的,你覺得我們真的能明白嗎?”

“徽音這麽聰明,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大阏氏道,“總之,她嫁到大越,是不會吃虧的。”

“但願吧。”可汗擡起頭,望了望逐漸變暗的天色。

冬天過去了,白晝漸漸地拉長,可就算有再久的光亮,也終會迎來黑夜的。

又是一個別無二致的夜。

昨夜在昭聖殿語出驚人的清河郡王薛連衡,想來是惹了宮中許多人的不滿。一日下來,可汗沒心思陪他用膳,連帶着侍女都懈怠了許多。他們遠遠地望着他,就想起了靈樂宮中悶悶不樂的公主,對薛連衡也沒了好臉色。

徽音在宮中坐了一日,只覺得悶得慌,她屏退了随侍,一個人在宮中随處走着,忽然就聽到了一陣樂聲。

她聽大越人唱過這首曲子,“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首曲子和《碧月流華》一般,描繪月色,傾訴離愁。

徽音走了過去,見着了一個少年人的背影。

“這首曲子是什麽?”徽音問。

少年人回過頭來。卻是薛連衡。

他看了看徽音,道:“是《春江花月夜》。”

徽音沒有忌諱什麽,又問:“這是你們大越的曲子嗎?”

“是的。”薛連衡說着,揚起了笑意,“我們大越還有很多這樣精妙的曲子,徽音公主真的不願一聞嗎?”

“我們西楚也有很多別致的音樂。”徽音道。

“所以我願意留下來呀。”薛連衡笑意滿滿地看着她。

徽音沒有理會他的調笑,心思全放在了那首曲子上,她又問:“那你們大越的人,都會這首曲子嗎?”

薛連衡想了想道:“懂樂理的人,應該都會。”他說着擺出一副不開心的表情,“公主似乎很喜歡大越的曲子,對大越的人怎麽就興趣缺缺呢?”

“是啊,确實如此。”徽音應道,“我對你也沒有興趣,郡王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話,就當沒說過昨晚的話,回大越去吧。”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過的話就是說過,怎麽能故意忘記呢。”薛連衡輕笑着道,“再說了,我可是真心實意的想要求娶公主,絕對不會半途而廢的。”

“你還好意思說求娶,你有問過我的意思嗎?”徽音被他說的,忽然就惱了起來。

“我不需要問過你的意思。我向西楚求親,是兩國的聯姻,不僅僅我和你的事情。我作為大越的皇子,只要求得可汗的同意就可以了。”薛連衡道。

徽音聽了,怒然道:“你簡直就是強盜!”

薛連衡見她這麽說,玩味一笑,“我倒是從未聽過西楚人喊大越人是強盜。”

是了。大越人一直喊西楚人是強盜。因為一到冬季,他們就無法放牧。殺羊宰牛,抑或是用來交易,都沒法讓他們挨過漫漫的冬日。西楚人沒有糧食,只能去搶大越人的。

徽音知道這個。

她也知道這是西楚人虧欠大越人的地方,知道這是西楚不得不向大越的原因。即便他們擁有廣闊的草原和大漠,他們依舊是一個無法僅僅依靠自身去生活的民族。

可在薛連衡面前,她怎麽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一個強盜,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

徽音看着薛連衡,忽然想到了什麽東西。她盯着薛連衡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可是我們西楚人想要什麽,就會自己去拿,就算是搶,我們也是光明正大的搶。從來不像你們大越人,想要什麽都不敢說出來,埋在心裏偷偷摸摸的算計。想了百般借口去坑蒙拐騙,卻一個個把自己僞裝的像是聖人,再一副足以教誨世人的模樣。”

薛連衡聽了,顯然是愣了一下。

“你讨厭這樣的人嗎?”薛連衡問,“一個明目張膽的強盜,和一個工于心計的良民,你更讨厭後者嗎?”

“對。”徽音毫不猶豫地道。

薛連衡笑了笑,對徽音說道:“那又什麽樣呢?你馬上就要嫁到大越了,不管你有多麽讨厭它。”

“我不會嫁到大越的。”徽音說。

“你會的。”薛連衡自信地道,“你是西楚的公主,你知道的。”

是,她知道。知道這中間她無力抗衡的一切。

有些事,她不願意,但是她不得不。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她馬上就會回來的,不是嗎?

大越永安三十一年,春,西楚公主賀蘭徽音遠嫁大越。

送嫁的隊伍延綿數裏,宛如鋪就了十裏紅妝。裝飾一新的婚車上安着一個碩大的五彩琉璃珠,在陽光下散發出層層炫目的光線。婚車的金漆花窗只開了半扇,卻又遮着一層淺紅色的薄紗,讓裏頭的新娘,只現出一個若有似無的輪廓。

連近在咫尺的侍女合歡,都瞧不清楚新娘此刻的面容。

随着銅鈴陣陣的輕響,送嫁的隊伍穩穩當當地向前行走着。而薄紗花窗之中,一身嫁衣的少女卻一手緊緊的攥着自己的衣袖。

看起來,她似乎是在努力地忘卻自己心中的新嫁的緊張,因此這般攥緊衣裳去克服些什麽。

而事實上,沒有人看到,她的長袖之中,有着寒光閃閃。

饒是在如此和暖的春天,那寒光依舊讓人見之生畏,猶如凜冬将至。

那是一把匕首,由曹丕為魏太子時所造,被世人稱為“百辟寶刀”。它削鐵如泥,彩似丹霞,名為含章。

她要用這把匕首,去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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