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節遠嫁
就如同在何處都能見着同樣的月色一般,徽音曾經以為,無論在何處,她都可以遠遠地望見賀蘭山脈冰封的雪頂。它的山勢那麽高峻延綿,似乎就緊挨着天際。
然而,天下卻遠遠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父汗曾經說過,等你到了大越,你就會知道天下有多大了。
徽音擡手掀開了花窗上的薄紗,外頭是郁郁蒼蒼的山林,而前方,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官道。
見徽音望着路,合歡走上前去道:“公主,據說再過兩日就到京畿地區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歇在行宮了。”
“知道了。”徽音應了一聲,放下了薄紗。
徽音沒有哥哥,送嫁的任務便落到了大将軍朝風的頭上。
可是他卻未曾對徽音說過一句話。
他本來就是個沉迷寡言的人,以前在天祝城時,也都是他聽徽音說話。那時候,他不當她是公主,她也不去想他是個生殺予奪的将軍。
在徽音的眼裏,朝風雖然對所有人都很冷漠,卻唯獨對她有着一份溫和。可現在,朝風眼中的那一絲溫和,已經盡數消散了。
當年他從修羅場裏出來,渾身上下都是血,自己都記不清殺了多少人。他曾以為,那之後他就擁有了權力和地位,擁有了可以站到徽音身邊的能力。甚至,可汗對及笄禮的時間安排,讓他以為可汗已經認可了他。
而後來,他終于還是認識到,他終歸還是那個孤身一人的貧寒少年。
而他愛慕着的少女,卻是天潢貴胄的公主之身。她理應有着更加輝煌與燦爛的未來,她應該心無旁骛地走向那片更廣闊的天地。而那天地裏,不應該有他。
徽音的鳳首箜篌經過層層包裹,被放置在紅木的大箱子中。拿取太過麻煩,徽音便不再取它。送嫁的隊伍晚上停留在驿站,徽音在屋裏燃了一小粒真臘沉香,然後取出了一只樣式普通的竹笛。
對于笛子,她不過是略知一二。
徽音的唇湊近笛孔,思索着,緩緩地吹出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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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是《春江花月夜》。她很喜歡大越的這首曲子,卻不好意思承認,只好一個人慢慢地摸索着吹奏。
周圍是完全不同于西楚的景致,少女悠揚的笛聲在驿站萦繞不去。
徽音知道,朝風就在外頭。作為她的護衛,他應該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她知道朝風聽得到她的曲子。
可是他卻不會走進來。
幾個月來都是如此。就算在隊伍裏,他路過她的安車,也不會轉過頭來多看她一眼。
冷漠的好似他真的只是一個護衛着公主的将軍。沒有前塵往事,亦沒有非分之想。
兩天後,送嫁的隊伍停在了帝京附近的一處行宮。他們會在這裏休息幾日,而後徽音會梳妝打扮,穿上真正的嫁衣,由薛連衡帶着迎親的隊伍,接她一起回到帝京,完成婚禮的儀式。
薛連衡倒真表現地如同他所說的那般,對徽音情深意重。吉日還沒有到,他已經率着迎親的隊伍來到了行宮。
按照大越的禮儀,新娘和新郎在成婚前不可想見,薛連衡便住在外院,不曾來見徽音。
他們都說,連日來風塵仆仆地來回趕路,清河郡王卻半分未曾想過要休息,怕怠慢了徽音公主。
郡王對公主真是好啊。
很多次,徽音走在院子裏,都能聽見他們這麽說。
她第一次見到薛連衡的時候,他是什麽樣呢?
徽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依稀回憶起她随心的一瞥。
她記得因為是典禮,那天他頭上一絲不茍地束着發,一只毫無裝飾的玉簪規規整整地穿過發冠。身上穿了件玄色的錦袍,上頭凹凸有致地繡着如意雲紋。腰帶也是沉暗的墨色,唯有金絲的邊線為他添上了一絲生氣。
一切都是皇家的儀容與規制,顯得整個人都是沉穩而內斂。
而薛連衡明明不是這樣一個人。
徽音忽又想起了那天在宮中遇到他吹笛,依舊是穿着深色的常服,聽合歡說,在大越,當屬金陵的貢錦最為華貴,寸錦寸金,色澤光麗燦爛,美如天上雲霞。徽音想,薛連衡用的,相比就是這種雲錦吧。
他在月下吹笛,朦胧之中的一絲帛光,卻是引人注目。那天,他的腰間還挂着一枚玉佩,青玉光澤溫潤。而他的笛聲悠揚婉轉,如泣如訴的聲音又是一番奪人心魄。
只讓人覺得此人既是無邊的富貴華麗,又是世上無雙的清雅舉止。
他身上一直完美的融合着這兩種氣質,似是纖塵不染。這樣的人,要被冠上風塵仆仆的字眼,真不知是如何一番模樣。
徽音想到這裏,不由地笑了起來。
“公主在想什麽呢?”合歡見她忽然有了一絲笑意,便問。
“沒什麽。”徽音瞬間又恢複了原來的神态。
“後日就是吉日了,”合歡道,“嫁衣和首飾都準備好了,公主要看一看嗎?”
“不必了。”徽音冷冷地道,“你們置辦着就好。”
到底是沒法開心起來。
雖說長路迢迢,幾個月來疲憊無比,又甚是無趣。她們偶爾講些小事逗徽音,她就能笑起來。看起來似乎是更易歡喜,可這歡喜卻也不過是表面的膚淺罷了。
她只是不願把自己的苦悶帶給別人。
可一旦說起婚事,她就連着表面的平和都無法維持了。
不願提及,亦不願面對。
因為時間倉促,也因為徽音自己不願,嫁衣最後還是出自合歡之手。西楚人喜好熱烈的豔色,所制的嫁衣比起大越尋常的色澤也更為濃豔奪目,炎炎如同是豔陽般耀眼。
這日,就是商定好的吉日了。
天色還沒有亮透,徽音便被合歡喊了起來。春夜微寒,外頭的樹木上結了露珠,一顆顆在樹葉尖上搖搖欲墜。
侍女們忙忙碌碌地為徽音梳妝,她卻坐在那裏,眼睛只盯着花窗外頭的晨景。
那顆露珠是否也像極了她呢?安然地度過了屬于自己的靜谧深夜,在他人的清晨來臨時,卻面臨着墜落或是蒸發,無所依傍地苦苦掙紮。
大越的喜娘走進了徽音的宮殿,她原本喜氣洋洋地準備了一肚子吉利話,在走進側門的一刻,忽然屏住了聲息。侍女們來來回回忙忙碌碌,宮殿之中卻安靜得只有鞋底摩擦着地面的細微聲響。
喜娘不是第一次準備皇家的婚宴,她熟稔那種富貴堂皇的沉穩,那種高高在上的天家威嚴,卻未曾遇到過這般沉寂的大婚之日。就算是再心智成熟的女子,在大婚當日,也是又緊張又喜悅的。
喜娘偷偷地打量着徽音,瞧不出新娘的臉上有任何歡欣的表情。她只是非常認真地看着窗外,一心一意,心無旁骛。
徽音身上已經穿上了那件濃豔華美的嫁衣,端正的紅色一寸不落。交領層疊,層層領口皆是金線繡邊。廣袖垂地,瑞鳥與雲紋的圖案繪滿袖口。手掌粗的金色腰帶束過徽音玲珑的腰線,璎珞配飾之下,是深淺不一的金絲線繡着的一只鳳鳥。正是有鳳來儀的富貴姿态。
看到合歡為她讓出了位置,喜娘忙走了過去。不管徽音的心情如何,她到底得盡自己的本分,喜娘從合歡手中接過木梳,笑盈盈地道:“公主啊,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姑娘,嫁了人之後,一定會和和美美的。”
“是嗎?”徽音回過神來,笑着問。
喜娘沒注意到徽音笑容裏頭的苦悶,只覺得這新娘終于是有幾分歡喜了,她接着道:“在我們大越啊,有個習慣,新嫁娘出嫁前呢,一定要好好梳頭,婚後就會更加美滿。”喜娘說着,拿起木梳為徽音順發,她一邊梳,一邊念着大越的吉祥話。
徽音的臉上依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坐在那裏,只覺得喜娘的聲音遙遠地如同遠在天際。
梳完頭,喜娘為徽音束起了發,依次地帶上了九鳳朝天的明珠鳳棺,插上金鑲玉的如意簪子,琳琅的佩飾,皆飾于身。
喜娘将潋紅的胭脂抹在了徽音的臉頰上,終于将她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描繪出一股少女新嫁的嬌羞,耳墜亦是與之相配的紅色寶石,輕輕搖曳,燦然生姿。
梳妝完畢,喜娘和合歡一起,将并蒂蓮的喜帕蓋到了徽音的鳳冠之上,就準備攙着她出門了。
“等一下。”徽音突然道,“你們先出去吧。”
喜娘不明所以,見合歡她們都依言靜靜地退了出去,她摸不準這位主子的脾氣,也不敢多勸,只得跟着她們出門去等。
待檀木門“啪嗒”合上,徽音掀起了喜帕,走到內室,從床邊拿了一樣東西放進袖子裏,又緩緩地走了出來。
擡眼間,就瞧見窗戶外面站着一個人。
十多年了,他有多少次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宮殿外頭,等着她出來。不管他還有多少煩難的事情要處理,他從來不會催促她。徽音熟悉這個影子,熟悉到如同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她擡起頭,就這樣,對上了朝風深邃的眼。
朝風就這麽看着她,他的目光放肆而直接,瞳仁墨黑,如深淵般不可窺測又引人墜入。
那是漫漫長路裏他們唯一的一次對視。
誰都沒有說話。
似乎誰都沒有了說話的必要。
徽音伸手放下了鳳冠上蓋着的喜帕,攥緊了袖中的物件,喚了一聲,“合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