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節奏樂
大越永安三十一年,五月。
帝京。
春末夏初的季節,連原來清淡的花香也變得甜膩起來,一樹潔白的梨花依舊盛開在庭院之中,地上紛紛揚揚地灑着細小的花瓣,春天就要過去了。
徽音已經從那個小房間搬進了王府準備的新房,薛連衡則繼續住在他的涵青館養傷。而這間為新婚所重新修整的樓房,名為明瑟樓,似乎完全就是為徽音裝扮的。
她第一次走進去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回到了靈樂宮中。
新房中沒有雕花大床,沒有紅燭高懸。只有随風微微飄蕩的粉色紗幔,裏頭是一張鋪地的軟床,上頭蓋着軟綿綿的羊毛毯子。
之前大阏氏還怕大越不似西楚,擔心徽音在飲食方面會有所不适,因此特意讓她帶了兩個廚子過來。不過薛連衡卻不知從哪兒弄來了西楚的食物,又輔以大越的菜色,日日都是琳琅滿目的瓷盤任她挑選。
這明明應該正和徽音的意,可她看到薛連衡準備的這些東西,就會不住地想起他蒼白的面容,和那雙多情又輕佻的眼。
他在她面前,和在永安帝與陳昭儀面前,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真正的薛連衡,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一樣的房間,一樣的飲食,薛連衡竭力把王府布置得如同西楚宮廷,這讓徽音數次聽見侍女們小聲的議論,“郡王對新王妃真是好啊。”
當然了,她們還說了:“要是我也能嫁給清河郡王就好了。”
雖說婚禮那天的一刀,讓王府的下人們都對徽音頗有怨言,可一來是薛連衡不予追究,還強令他們不許再提此事,二來是這些天徽音一直悉心地照顧着薛連衡的傷勢,她為人又和善。薛連衡派過來服侍她的幾個侍女,很快就對她不再心懷偏見。
薛連衡不在的時候,徽音就聽她們講講大越的事情。講上元節和上巳節,講廟會和焰火,講西山的靈佑寺和山下的獵場,還講薛連衡對她的情深意重。
她們說,薛連衡一直愛好音律,偶然一次在樂坊聽到《碧月流華》後,便為之着迷。他迷戀這首曲子的婉轉音調,卻覺得當日的琴師未曾奏出其中的精妙之處。于是,薛連衡又找了好幾個樂師為他彈奏《碧月流華》,還換了好幾種樂器,他卻總說她們彈的不好,總像是哪裏缺什麽些什麽。于是一門心思地想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楚聽徽音公主親自彈奏一曲。
當時,她們都想,不就是一首曲子嗎,就算西楚公主的琴藝再好,還能好過大越的第一樂師嗎?可薛連衡卻說,樂師的琴音确實流暢細致,卻少了一份真情實意。而《碧月流華》不是一首單純寫景的曲子,而是充滿了情愁的,而這其中的情愁,只有作曲之人才能真正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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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幾年,薛連衡一直被永安帝留在帝京,委以重任。無法再像前些年一般四處游歷,更無法前往西楚一睹徽音公主的風華。
直到那天,禮部提出徽音公主及笄禮的事,薛連衡便立刻請旨前往。
永安帝向來寵愛他,那天卻回絕了薛連衡的請求,還責怪他不知輕重。堂堂郡王的身份,怎麽能做一個微末的送禮使臣呢。
那似乎是永安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斥責清河郡王。
她們說,那天清河郡王上朝回來,臉色特別難看。就好像原本只是個遙遠的夢想,突然間近在眼前可以去實現,卻生生被被人阻斷了。
真是讓人難受。
“什麽呀。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一個丫鬟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郡王着急的才不是因為沒法去西楚聽徽音公主奏樂,而是因為公主要行及笄禮,要嫁人了。”
她道:“那天上朝回來,是我服侍的郡王更衣。他親口問的我,女子十五歲就行及笄禮,是不是已經定了親的意思,是不是馬上就要大婚了。我說是這個規矩,郡王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天夜裏他一直在書房喝酒,第二天一早就跑進宮求皇上,說要求娶公主。這分明就是舍不得公主嫁給別人嘛。”
他們似乎完全忘了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她們身邊,說起八卦來,真是肆無忌憚。
“哎呀,那時候已經入冬了吧。”立刻有人接過話來,“我聽說呀,皇上當時一口就回絕了郡王,讓他安安心心在帝京娶個閨秀,別想一出是一出。郡王卻一口咬定非徽音公主不娶,如果此次娶不到徽音公主,他就打算孤獨終老了。皇上說徽音公主是西楚可汗唯一的子嗣,是不可能嫁于大越的。郡王卻說願意随公主留在西楚為王,把皇上氣的當場就摔了茶碗。我們郡王在禦前這麽多年,什麽時候惹過皇上生氣啊,一遇到徽音公主的事,一下就失去分寸。”
“是啊。那時候皇上不答應,郡王就跪在紫宸殿外頭求皇上答應,那天後來還落了雪呢,郡王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整個人身上都冒着寒氣。”
“可最後皇上還不是心疼我們郡王,把事情答應了下來。”
“可是王妃,你以後真的要和郡王一起回西楚嗎?”她們忽然問道,“我聽說西楚有很高的雪山,上面的積雪終年不化,那西楚是不是特別冷啊?”
西楚尚武,不如大越這麽注重血統和禮制。可汗之位也是能者居之,本來徽音若嫁給朝風,朝風自然是當之無愧的可汗。可現在事情變成了這樣,可汗應該是要等徽音回到西楚,讓她的兒子來繼承汗位。而這畢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如果西楚國內局勢不穩,可汗也有可能放棄徽音未來的孩子,直接讓朝風繼位。
她有可能成為被遺棄的那個人。根本就無法再回到西楚。
“是啊,西楚很冷。”徽音說。
“那王妃就留在大越吧,你看,這才五月呢,帝京就這麽熱了。再過幾日,王妃就能吃到嶺南進貢的荔枝了。”
徽音笑了笑,道:“帝京有帝京的好,天祝城自然有天祝城的好。”
“住在雪山腳下,一定也很美吧?”
“是啊。”
她們又聊了一會,因為薛連衡快要回來了,她們得去準備晚膳,就一一告退了。
房間裏瞬間又變得空蕩起來。
“替我拿鳳首箜篌來吧。”徽音交待合歡。
來了大越之後,她還沒有取出過她的箜篌,閑暇時也不過是拿出那只竹笛子練練《春江花月夜》。
可是今天,她卻忽然再想彈彈《碧月流華》。
當時在國宴之上,薛連衡的那段和曲,讓她已經有了續曲的想法,可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弄得徽音都沒機會再靜下心來研習這首曲子。
鳳首箜篌依舊是華美無雙的樣子,放在帷幔飄蕩的房間裏,仿若一切還是在靈樂宮時的模樣。徽音擡手在琴弦上奏出第一個音節,随後,輕快的曲聲便流淌而出,如同是夏日裏,賀蘭山上融化的雪水。雖然帝京的氣候宜人,徽音卻還是想念賀蘭山下,那略帶涼風的夏日。
徽音按照在國宴上彈奏過的曲調繼續下去,故人回首,回首顧盼,顧盼……無言。
又過了三五個音,她忽然停了手。
合歡焦急地看過去,唯恐徽音又為此不悅。卻聽她聲音輕快地道:“進來吧。”
檀木門随即被打開,薛連衡走了進來。
徽音起身問道:“今天日頭曬的很,出汗了嗎?要不讓大夫來看看,對傷口有沒有影響?”
“應該沒什麽大礙。”薛連衡道。
他已經換了常服,取下了冠帽,只一件淺色的青衣,袖口繡着針腳細密的木槿花紋,他笑得溫雅可親,倒真像是一位閑散舒适的清貴公子。
徽音道:“大夫都說了,雖然不是致命傷,也得好好養着,哪能這麽四處折騰。”
薛連衡調笑道:“怎麽,王妃着急啦?心疼啦?”
“你怎麽總這樣,”徽音嗔怒道,“多大的人了,總跟個小孩子似的鬧。”
“我就喜歡鬧你,別的人我才懶得搭理呢。”
“成天在外頭忙什麽呢?”徽音問。
薛連衡道:“這幾日父皇天天找我商議裁撤邊軍的事情,我也是沒有辦法,這事我不自己盯着不放心。”
“邊軍要裁撤了嗎?”
“是,”薛連衡淡淡地道,“前幾日我向父皇提的。”
“哦……”徽音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朝政上的事,她想問,又不好多問。找不到合适的句子來說,還不如不說,免得薛連衡起世面疑心。
正想着,薛連衡道:“對了,下月十五是太子的生辰宴,你随我一起去。”
“我去做什麽。”徽音回絕道。
薛連衡解釋道:“太子設的是家宴,沒有請朝中官吏,就是我們幾個兄弟,理應是攜正妃出席的。”
“哦。”徽音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問:“其他皇子的正妃,是不是都是帝京的名門淑媛啊?”
“是的。”薛連衡笑笑,“沒關系,你随我去,擺出清河王妃和西楚公主的架勢就好了。”
徽音在西楚的時候,她是堂堂的公主,都是別人來巴結她,有什麽宴會典禮,她只要坐在那裏就好了。
可如今到了西楚,她只是清河王妃,就算清河王再權勢滔天,他的上頭依舊有着永安帝與太子,亦有許多兄弟、官吏需要他小心周旋。而作為清河王妃,她也是一樣。
看徽音不說話,薛連衡又道:“記好了,是清河王妃啊,可別到時候再冷着一張臉對我,讓他們看我笑話。”薛連衡說着,一把抱過了徽音,蹭着她的臉頰親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內容提要也是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