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碧玺
過了幾日,永安帝當真因為顧良媛逾制一事大發雷霆,這其中自然也不乏有着顧延明率軍滞留西境,遲遲不歸的原因。而顧良媛是女眷,永安帝自然不好把她叫進宮來責罵,此事說起來是歸皇後訓導,可皇後又哪裏舍得說這位親侄女什麽,在她眼裏,顧良媛本來就應該是下一任皇後,穿次鳳袍也沒好說的。
兩者相加,永安帝只能把怒氣都灑在了太子身上。據說還在紫宸殿單獨斥責太子時,說出了“今日是你的良媛着了鳳袍,明日你是不是就打算弑父逼宮,自己穿上五爪龍袍登基了?!”這樣的話語。
朝中的風向頓時又變得難以捉摸起來。永安帝雖然一直對清河郡王青睐有加,可太子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外戚顧家又是歷經數朝的世家大族,永安帝也從未有過任何表明要易儲的舉動。
朝中群臣正在思量着如何确定自己的立場,又聽說顧良媛在被皇後傳喚進宮訓誡時,竟然反駁着說,那天是因為清河王妃要來,她聽說這位王妃美豔無雙,又性格倨傲,怕被她比了下去,失了東宮的威儀,才找人私制了鳳袍。
皇後責怪她無禮,她還振振有詞地說,那個清河王妃才是真正的無禮,嫁到王府半年,除了新婚第二天的敬茶,就再沒進宮請過安。說着,還諷刺了一句,番邦之人真是毫無禮數可言,他日定要讓父親好好給她點顏色瞧瞧。
這句話一出口,就是平日裏最疼愛她的皇後也大聲喊她“閉嘴。”
如今正是大越與西楚談和、西境撤兵的時候,從顧良媛口中說出清河王妃的不是,萬一讓清河王妃知道了,到時候兩國關系不睦,再起紛争,顧延明就又有了領兵的機會。如此,便很容易讓人以為是顧延明不肯放權,授意女兒在帝京挑釁清河王妃。
永安帝得知了此事後,直接把她從四品良媛降至六品承徽,又一道聖旨發往西境,着顧延明立刻回京複命,西境軍務由副将帶領。
大家都明白,顧延明已經年過半百,這次回到帝京,是再沒有可能重回西境,再掌大權了。
這件事情傳到明瑟樓的時候,徽音剛剛把一小勺蘇合香放入七寶傅山爐中。她悠悠地對合歡道:“母親給我的香料快用完了,明兒你替我去買些百合、白芷和蒼術來,閑來無事,我想自己也調調香。”
進來傳話的小丫頭道:“公主,這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有心情調香。那個什麽顧良媛,哦不,是顧承徽,她都敢在昭陽殿裏說您的不是了,私下還不知道怎麽說呢。”
徽音還沒回話,合歡先打斷了她,“瞎說什麽呢,主子們的事情,也是你可以議論的嗎?”
顧承徽既然是顧延明的女兒,一定不是一個沒腦子的人,就算她不喜歡徽音,也不至于讨厭她到要在昭陽殿上說那樣的話,大概,是什麽人挑撥了她。
而顯然,合歡不想讓她被這種挑撥所離間。
徽音淡淡地道:
“行了,幫我把王爺給我的曲譜拿過來,”徽音道,“你們都出去吧。一會王爺來了,讓他直接上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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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的徽音卻沒有想到,她明明也是個明事理的人,當初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去刺殺薛連衡,愚笨的如同如今的顧良媛。
那夜說過要奏《碧月流華》之後,薛連衡就找了在大越流傳的那份曲譜給徽音看。徽音本來以為《碧月流華》在大越流傳的,也不過是她奏的那上半闕罷了,如今看來,竟然比她所曾彈奏的過的要多上許多。看來,不是她自謙,這份曲譜确實有着那位樂師自己的才華。
徽音看着曲譜,又默記了一遍,打算今天就按照這個譜子為薛連衡彈奏看看。
到了夏季,屋子裏已經撤換了層層的帷幔,取而代之的是石榴色的水晶串珠簾子,即使沒有風,它們依舊在半空中輕輕晃動,給屋子裏帶來一陣陣紅色的光亮。
七寶傅山爐中升起袅袅香煙,空氣中更纏綿的味道卻來自于已經開了封的酒壇子。徽音擡起頭,看到薛連衡走了進來,身後的內侍何然正抱着罐酒壇子。
薛連衡這日穿了一件青色的紗質長衣,冠上是一只毫無他飾的白玉簪子。他站在徽音面前,陽光透過敞開的落地長窗灑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明媚清澈,都說清河郡王是翠竹之姿,一身傲骨又清潔不可言,可徽音此刻瞧着,卻覺得他姿态平和,溫潤如玉,可親可近。
“王爺怎麽想起來要喝酒了?”徽音起身相迎。
薛連衡笑道:“酒月配佳人,不是正好嗎?”
“是什麽酒?”徽音湊上去聞了一聞,酒香清澈,似有甘甜之味,與西楚的烈酒很是不同。
“是女兒紅。”薛連衡道。
按照大越的習俗,在女兒出生的時候,會釀一壇女兒紅藏于酒窖之中,等到嫁女當日,再取出來宴請賓客。西楚沒有這個習慣,而且,他們的婚宴又是那麽一團糟,賓客們後來都是随便就散了。
“大婚那天,連交杯酒都沒有喝,今日一并補上。”
“不過是一杯酒……”
薛連衡打斷了她,“那可不是普通的一杯酒,不喝交杯酒,又怎麽叫合卺而醑,怎麽算禮成?”
想起昨日的交易,徽音只得道:“好,都依王爺的。”
天氣已經入了夏,帝京哪怕是在大越的北邊,依舊是一股暑氣,讓人的胃口不過爾爾。薛連衡與徽音只吃了一點,就用完了膳。內侍何然會意地為他們斟好了兩倍杯酒,剔透的紅釉瓷杯裏盛着濃郁的佳釀,遞到了他們的面前。
屋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還點起了一雙螭龍攀枝的雙花燭臺,手臂粗的紅燭高燃,在安靜的室內發出了一聲聲“噼啪”。
徽音拿起酒杯,正在猶豫,薛連衡卻驀地穿過了她的手臂。他的身子微微前傾,靠到了徽音的面前,她只聞到一股絕妙的酒香撲面而來,一時間,似乎是被熏的醉了。
徽音擡起手,與薛連衡一起,飲下了這杯酒。
薛連衡的身上依舊帶着外頭帶進來的暑氣,暖融融地散發在徽音的身邊,惹得她面色微微泛紅。
徽音很快向後退去,離開了薛連衡的近處,低着頭道:“那麽,妾身為王爺奏曲吧。”
徽音曾說過的六忌七不彈倒真不是為了推拒太子而胡言的,她本就有着這個習慣,因此特意挑了這個暑熱不盛的日子,沐浴焚香,靜心奏曲。
到最後,卻為了一杯酒,忽然就亂了心神。
徽音走到一邊,先淨了手,也許是因為夏天,讓徽音覺得,銅盆中的清水都沒有涼意。
徽音深吸了一口氣,來到鳳首箜篌邊,開始奏那曲嶄新的《碧月流華》。
月光靜靜地灑在她的身上,月華皎潔,曲聲如水,一切仿若那個巧遇知音的夜。曲聲奏至故人回首顧盼,徽音續上了新的部分。
所謂的回首,也不過只是一個回首,很快,那位知音人還是離去了。哀恸的曲聲纏綿在蘇合香袅袅的香氣之中。
夏日的夜晚有着絲絲的涼意,薛連衡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到底還是喜歡西楚所擅的那抹豔色。
徽音臉上抹着淺紅的胭粉,嘴上搽過了正紅的唇脂,愈發顯得嬌豔無比。而她的身上,亦是隐約透出了蘇合香悠柔纏綿的香氣。薛連衡就這麽瞧着她,看她的神情随着曲聲的悲喜而動,而她的眼中卻有着一種難得的溫柔,也許是因為這首曲子牽動了她的情愫,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麽。
知音人離去,只剩她一人等待,曲聲漸漸由急轉緩,似乎随着時間的流逝,她已經習慣了等待,習慣到幾乎忘卻了那個人。數個顫音的連續,讓人誤以為,曾經的開場,或許只是一場夢。
一場亂人心神的夢。
曲譜寫到這裏,就結束了,留下一個意猶未盡的結局。
徽音停下手,擡頭看向了薛連衡。
“覺得這個譜子怎麽樣?”薛連衡問。
“很好。”徽音道,“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見見這位樂師,我想,他應該是我的知音人吧。”
“你會見到的。”薛連衡道,說着,他又飲下了一杯酒,在徽音奏曲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已經喝了許多。
薛連衡歪頭打量着徽音的鳳首箜篌,忽然看着上面那塊粉色的碧玺石問:“這枚碧玺石是誰送你的?”
徽音反問:“你怎麽知道是別人送的?”
“因為你的鳳首箜篌上,所有的裝飾都是金箔銀飾,如果一定要在這個位置有所裝飾,也應該是貼金,而碧玺石是寶石,而且又是粉色。嵌在上面初看之下有些違和,有喧賓奪主之嫌。”薛連衡道,“不過看得久了,也覺得是一抹別樣的色彩。為這庸俗的金銀富貴多添了一份雅致,亦是一份有別于王族高貴的少女情懷。”
徽音點頭道:“是我後來自己嵌上去的。”
薛連衡道:“你一定很珍惜這塊石頭吧,不然也不會把它嵌到你最喜愛的鳳首箜篌上。”
“嗯。”徽音點了點頭。
說到這裏,薛連衡挑了挑眉:“那麽,到底是誰送的?是《碧月流華》裏奏的那位知音人嗎?”
徽音看了看他,薛連衡的眼裏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有所嘲諷。徽音甚至覺得,下一句他是不是就要問“原來除了朝風,你心裏還有着別人。”
他好像,喝的有些多了。
徽音想着,冷冷的道:“是朝風送我的。”
直到很多年以後,徽音才明白過來,她擔心薛連衡有此嘲諷,不是因為她與薛連衡争鋒相對慣了,而是因為那是她心裏一樁難言的秘密。
她的心裏,除了朝風,還曾經有過別人。
可她從來就不敢面對這件事。
皎潔的月光自花窗流淌進屋內,映照着忽明忽暗的支支燭火,鮮紅的燭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凝固在那支螭龍攀枝的雙花燭臺上。微微晃動的水晶珠簾,亦給這份豔色增添了一分明滅不定的意味。空氣中缭繞着蘇合香幽幽的氣息,若有似無,又缭繞不息。
薛連衡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意趣全無。
又是朝風。
原本她還忌諱着不說,可那天他已經答應了,事成之後讓她回到西楚,哪怕她要改嫁朝風他也不能幹涉。以後,徽音怕是會時常提起這個人。
她到底算把他當什麽了。
“王爺不是已經選過了嗎?”徽音開口道,“王爺要的是堂堂大越的江山,徽音心裏有着誰這種小事情,王爺又怎麽會在意呢?”
薛連衡道:“那天我說的很清楚,直到我登基那天,我們才各不相幹,在此之前,你都是我的王妃。賀蘭徽音,注意你的言行。”
“我的言行?”徽音一臉不滿地道,“是王爺一定要追問的,我不過是回答了王爺而已,王爺如今這般動怒,算是什麽意思。”
“你!”薛連衡有些怒意,又像是失落,他氣急敗壞地道,“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他送的。”
徽音卻冷冷地道:“不管碧玺是誰送的,都是徽音自己的事情,和王爺沒有關系。”
薛連衡不明白,那天明明都說好了一切。他終于真正看到了這個女子對他的溫柔,可是為什麽,因為一個朝風,僅僅因為這麽一句話,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他碰到她心裏最不可觸碰的秘密,他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