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日子很快就到了冬至,朝廷按例給了官員七天的假期。冬至正日的時候,薛連衡帶着徽音進宮給永安帝和陳昭儀請安。自從朝風到了王府,薛連衡和徽音之間,雖說也沒什麽大的誤會,關系卻就此冷淡了不少。從宮裏出來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太陽最暖和的時候,薛連衡說想走走,徽音就讓轎夫先回去了,自己陪薛連衡一路走回王府。

說了會閑話,薛連衡道:“朝風雖是到了帝京,可似乎并沒有願意幫助我們的意思。”

徽音道:“他既然到了帝京,冬季過去之前是很難再回西楚的,時間那麽長,我會想辦法說服他的。”

“嗯?”

“可是王爺……”

“不要叫我王爺了。”薛連衡忽然打斷了她。

“啊?”

“太生分了。”

徽音低着頭,想了想,又喊了一聲:“那……薛連衡。”

薛連衡還是搖了搖頭:“要是哪天太子到王府來,你就叫我薛連衡?”

“那……”徽音的臉色泛着紅,支支吾吾地道,“就叫連衡嗎?”

“嗯。”薛連衡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從今天開始喊,省得你以後露陷。”

“哦……”徽音低聲應了一句。

薛連衡這才接着問:“剛才想說什麽?”

“想說……”徽音想了想道,“現在王爺希望修羅衛做些什麽?”見薛連衡沒說話,徽音這才像是想起了什麽,低聲又喊了一句,“連衡。”

薛連衡笑着看向她,“我啊,我就希望你可以一直這麽喊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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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說正事呢。”

“好吧。”薛連衡道,“說實話,如果父皇能夠改變心意,我是萬萬不願走到逼宮那一步的。”

“那就還是要在朝中發展自己的權勢才是。”

“對,所以首先我希望吏部尚書可以致仕。雖然說吏部只有四品以下官員的任免權,但是它卻管理着大越所有官員的考核,可以說是六部中最有權勢的一部。所以吏部尚書甚至被稱呼為‘天官’,一直都是大越帝王非常重視的一個位置。現在的吏部尚書當年就是父皇的伴讀,深得父皇的信賴。因為吏部的官員是最容易出現貪腐的,所以大越曾有定制,吏部的官員任職滿五年,都要調換到別的職位上去。可是父皇為了他破了這個例,這件事被言官上書過好幾回,是個可以把握的機會。”

“可去掉了一個永安帝的心腹,你就不怕被換上一個□□?”

“所以說,尚書大人最好還能上書推舉一下他的繼任。”

“王爺有人選了?”

“自然是吏部右侍郎宋儀。”

“可據徽音所知,這個宋儀不過而立之年,況且,他上頭還有個履歷頗豐的左侍郎,你們大越的尚書,從來就沒有低于五十歲的吧?”

薛連衡道:“那位左侍郎确實很有能力,可他出身世家大族,身後的勢力盤根錯節,很多事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而宋儀就不一樣了,他出身寒門,是靠着科舉一步一步考上來的,當年在含元宣政殿被父皇親自點為探花郎,不過外放了兩年,就因政績出衆,被調回帝京補了吏部的缺。後來,更是平步青雲,深得帝寵。吏部尚書這麽重要的位置,父皇一定會更偏重宋儀這樣更清廉的年輕人。”

徽音笑了笑:“這位宋侍郎能夠節節高升,想必也是仰仗了你的幫助吧?”

“所以嘛,我就要好人做到底啊。”

“可是,你就這麽放心這個宋侍郎?這麽重要的位置讓他坐上了,萬一有個什麽纰漏……”

薛連衡道:“若沒有本王,他能那麽快從嶺南那樣的蠻荒之地調回來?當年宋儀金榜題名之後,太子主動去結識他,想讓他和禮部侍郎的女兒結親。宋儀那時候還是個清高的書生,不懂得官場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婉拒了太子的賜婚。後來定官位的時候就被太子下絆子,被調到了嶺南。”

徽音點了點頭道:“這樣的人,見識過天高地厚,自然最知曉輕重。”

“所以說,本王還得再推他一把才是。”

“可是要怎麽樣才能讓吏部尚書主動請辭呢,還得讓他推薦宋儀,修羅衛就算再厲害,也不能操縱人的內心吧?”

“修羅衛不是最擅長暗探嗎?”薛連衡道,“只要查明尚書大人的行程,讓他有意無意地總看到宋儀在做善事,自然會對他有好的印象。至于請辭嘛,只要在他的宅子裏裝神弄鬼的吓一下,我再找幾個言官重提祖宗家法,他思及先皇的威儀,哪怕不想請辭,也會先上表表明自己是遵從規制的,那個時候,我自然也會去勸說父皇。”

“你還真是很懂人心啊。”

薛連衡道:“伴君如伴虎,在父皇身邊久了,自然也學會了揣度人心。”

“放心吧,我會和朝風商量的。”徽音道。

次日,正午,日影微斜,給帝京的冬日浸潤出些許暖和的溫度。梳着雙髻的小丫鬟端着滿滿的餐盤,走進了朝風的房間。她把東西輕輕地擱到了桌上,這間屋子的主人卻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他站在朝北的窗邊,看着一個方向發呆。小丫鬟沒有離開,她肆無忌憚地看着這個神秘的少年,直到他出聲說話。

“還敢來,不怕你們王爺生氣嗎?”

“你怎麽知道是我?”徽音的詭計被識破,努着嘴坐了下來。

“就是知道。”

如此親密得過分的一句話。朝風對她終于也恢複了當初熟稔的語氣。

“過來吃飯吧,來嘗嘗正宗的京菜。”徽音說着坐了下來,自己先拿出一盤栗子糕,伸手就拿了一塊。

朝風問:“京菜好吃,還是西楚菜好吃?”

徽音沒理會他的刁難,笑道:“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說着,她又拿起了一塊栗子糕,“不過說真的,以前在西楚的時候,雪山上長不了栗子,都得從大越的商隊那購買,那個時候就覺得大越的東西真是好吃。到現在才知道,其實這麽多路運過去,早不是原來的味道的。你嘗嘗這個,拿新貢的泰山板栗做的,可甜了。”

“你做的?”

“是啊。”

“公主……也會給清河郡王做點心嗎?”

徽音沒應聲,她坐着吃了幾口點心,半晌才道:“他答應我,若他登基,就讓我回西楚去。”

“憑什麽?”

“作為修羅衛為他所用的交換。”

“你信他?”

見徽音點頭,朝風反而嘆了口氣,“公主,你別傻了。他若登基,你就是潛邸的正妃,是名正言順的皇後。中原禮法嚴苛,怎麽會任由一國之後離開宮廷。不過是一句虛無缥缈的承諾,他到時候翻臉不認賬,公主又有什麽辦法?”

“我信他。”聽到這句,朝風便不說話了,徽音又道,“到時候他是天下之主,而我不過是個小國公主,我坐在後位上對他毫無益處。更何況,他也知道我心裏沒有他,婚宴上我曾刺過他一刀,他若硬要把我留在身邊,誰知道我還會做出什麽事來。”

“對了,公主,婚宴上的事,後來到底怎麽了?”

“連衡瞞住了,沒往外傳,就這樣掀過去了。”

朝風注意到了徽音的稱呼,他有些不悅,卻也不好多說,只是略顯陰冷地道:“清河郡王對公主倒是很好。”

“是。”徽音毫不忌諱的承認了,見朝風不語,她道,“他若昨日對你胡說了什麽,不過就是氣你的話,雖說答應了讓我回西楚,但他心裏終歸是不舒服的。你別往心裏去。”

“嗯。”朝風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這次來帝都,還帶了幾個人?”

“十個。幾個副手我把他們留在西楚了,以應不測。這十個人本就是一個小隊的,平時合作也很默契。”朝風道。

“也沒必要大材小用,現在,不過是一點小事需要你幫忙。”

“公主請講吧。”

徽音遂把薛連衡關于吏部的謀劃細細地講給朝風聽了,薛連衡還整理了一些吏部尚書的愛好、習慣,徽音看過之後,也一并告訴了朝風。這事不難,只是需要做的非常隐蔽才行,而這正是修羅衛所擅長的。

朝風一一應了,最後,他淡淡地道:“希望這次回西楚,能夠和公主一起走。”

“那是自然的。”徽音道。她的眼角眉梢都是毫無隐藏的喜意,她毫無懷疑地相信着,自己一定能夠得到想要的未來,全然不知曉身後巨大的陰謀。

“是嗎?”朝風有些悲哀地看着他的公主。薛連衡說的對,女人就是傻,一句話就能騙到。

可他也傻。

為了徽音的一句“相信”,即便恨到想把薛連衡碎屍萬段,朝風還是得派出西楚最精銳的修羅衛,去為薛連衡的千秋大業,做那些隐秘而見不得人的事情。

為避走漏風中,徽音的信裏只有一句“來朝歌一聚”,他擔心她是在帝京出了什麽事,或是想要想辦法離開,這才帶了一隊修羅衛同往。卻沒想到,她千裏迢迢找他過來,卻是為了薛連衡。

也許徽音自己都不知道,她還以為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回西楚。可在朝風見着他們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哪怕是一國的公主,徽音終歸是個小女子。她已經對拿俊朗風華的大越皇子動了情,只是她自己還不自知。

人嘛,認起命來,也不過是一瞬的事情。

帝京的冬日在一日日蕭瑟的風中漸漸步入了更加寒冷的溫度。吏部的事情不動聲色地進行着,宮中為了新春的朝賀與宮宴忙得不可開交。

永安帝重新把宮宴的事交給了薛連衡,他整日都往宮裏跑,難得這日得了個休沐的日子,本想和徽音一起出去嘗嘗帝京新開的一家飯館。可他剛在明瑟樓和徽音說了一會話,侍從就忽然慌慌忙忙地跑進明瑟樓,也顧不得打斷了王爺和王妃的談話,急匆匆地道:“王爺,西境出事了,皇上下旨讓您立刻進宮。”

聽到“西境”這兩個字,徽音手中原本握着的青瓷茶碗,倏然就從她手中落了下去,撞到鋪着絨毯的地面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一個宋儀郎君的番外~宋儀我的愛~

☆、番外:宋儀篇(1)

番外:宋儀篇(1)

【壹】

她總是頻繁地做一個夢,夢裏有釘子咚咚咚的聲響,越敲越快,讓她覺得像是被什麽人攥緊了喉嚨,怎麽也透不過氣來。

咚咚咚。敲門聲又起了。“宋公子,宋公子?”

夜來坐在太師椅上,兩條腿一下一下地晃悠。她擡頭看向宋儀,少年卻像沒聽見似的,一手托着腦袋愣愣地出神,狼毫上的墨幹了都不知覺。

送,還是不送呢。若是不送,過不了禮部試就又是四年。可若是送吧,賠上臉面不說,真是對不住這些年讀的聖賢書。

宋儀揉了揉腦袋,這次聽見了屋外催命般的喊聲,“快去打發了她吧”。

夜來得了準,笑吟吟地立起身,開了門。

一開門便是一個激靈,天上起了風,院子裏的落葉在空中胡亂地舞着,寒意不由分辨地侵入骨髓。而面前的女子卻全然不懼這冷意,揚着聲音問,“宋公子要不要吃些水果,小販就在前堂呢。”

“好啊,勞煩姑娘代為采買些。”夜來咧嘴笑笑,又有好吃的送上門來呀。

“那我進去問問公子喜歡什麽。”沈姑娘微微墊了墊腳,朝屋裏張望了眼。

“他都喜歡,都喜歡。”夜來臉上笑着,一手拉過沈姑娘,一手“嘭”的合上了門。

沈姑娘挑了挑眉,“那就都來一份好了,算在房費裏。”

“別呀,”夜來忙裝起了可憐,“姑娘也知道我們兄妹倆相依為命,多有不易,就別開玩笑了。”

“我說你們都住了好幾個月了,就交過兩次錢,宋舉人一心讀書不理會俗事也就罷了,你這做妹妹的怎麽也不記着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夜來賠着笑,一手伸進袖子裏,蹙眉翻尋了好一陣,才拿出錠銀子,“這是上上上個月的房費,餘下的我過些日子就給你。”

宋姑娘接過銀子,又咕哝了幾句,見沒得說了,依依不舍地朝屋子裏望了眼,終是轉身走了。夜來如遇大赦,一把按住手臂,“哎喲,真是疼死了。”

夜來只是塊得了機緣才化成人形的石頭,也沒學過什麽術法,唯一的本事就是從身上取下石塊,變成一種叫銀子的玩意。鑒于這東西好似能解決一切事,她也就不吝啬了。

就是疼了些。

不過宋儀對她那麽好,她分幾點肉給他也不為過。

夜來本生在龍尾山下,享了些風霜雨露日月精華,生出了一絲靈識。後來被過路的宋儀撿了去,鑿鑿刻刻好一陣子,成了一方雕着蘭草的龍尾硯。

她迷迷糊糊地在宋儀的行囊裏躺了一個月,也不知哪裏吸了口仙氣,竟化出人形來。可一睜眼便是黑漆漆的夜,一擡頭便瞧見破廟裏瞠目而視的天王,吓得她趕緊縮了縮,才發現自己這脫胎換骨并不完好,身上硬邦邦的似乎還是石頭。她還來不及細想,一陣冷風嘩啦吹開了寺廟殘破的木門,夾着雹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她動了動腿想去合上門,身上卻僵硬的邁不開步子。隆冬夜裏刺骨的風就這麽吹進來,每一下都似斷骨抽筋,吹開了她正在凝結的血肉,在她身上撕開一道道裂痕,猶如皲裂的石塊。

她雖本就是塊石頭,卻原可以成為真真的人,成為玲珑韻致的少女。就是這一場風,叫她生了張四分五裂的皮囊,連褪開袖子都無法,只餘下一張素淨蒼白的臉,笑得沒心沒肺。

【貳】

宋儀在破廟裏醒來時,瞧見一邊瑟瑟發抖的姑娘,張口就是聲“狐妖!”随即一想,沒見小說裏提過這麽寒碜的妖精,才試探着問了句,“姑娘何人,緣何在此?”

夜來擡眼瞄了他一下,說,“我餓了。”

宋儀從包裏找出一個幹冷的硬饅頭,想了一想,掰了一半給她,然後繼續盯着她等答案。

夜來一邊吃一邊說,“我是附在你身上的鬼。”

宋儀點了點頭說,“哦,那你吃完了,我們就走吧。”

當時夜來覺得,這個人一定是書讀多了,傻掉了,後來才發現宋儀是根本沒相信她。不過在連她是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還是一路帶着她去了帝京。

夜來認定宋儀是個好人,其實他沒看起來的那麽迂腐,只是讀多了聖賢書又沒出過門,心思單純,沒夜來那麽多壞點子罷了。

他們到了帝京,本只想在客棧歇一夜的,卻不料老板娘被宋儀那張臉迷得七葷八素,連房費都不算,給吃給喝,只是每天得接受一番騷擾。若是見不到宋儀,老板娘便開口提房費,叫夜來身上活生生地再掉一塊肉。

即便如此,夜來還是興致勃勃地做着“和沈姑娘周旋”這件事,她可不能讓宋儀被客棧趕出去,她不能沒了暖和的屋子,身上那裂痕再被吹一吹,連成了線,她便真要四分五裂挫骨揚灰了。

“幾年不見,你怎麽還是幅沒心沒肺的樣子啊。”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夜來回過頭,瞧見了墨臻,她在龍尾山下的鄰居。

“你現在跟着什麽人呢?”墨臻問。

“春闱的考生。”

“搞了半天還是個窮書生啊。”

夜來和墨臻住的地方是塊風水寶地,夜來臨水,石質更潤些。有天山下來了個衣着鮮亮的采石人,墨臻說那一定是官家的人,你跟了去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夜來想了想道,官家人講究精細,得把石頭反反複複地琢,她可受不了這千錘百煉的疼。

墨臻說,不疼一疼哪來的好日子,叫附近農民撿了去就得一輩子墊桌腳。

夜來還是不願意,搖搖頭道,要不你去,以後有好吃好喝的分我一半就好了。

那之後,他們各奔東西,再也沒見過面。

夜來看看墨臻精雕細琢風姿俊朗的臉,想他應是成了極精致的石硯吧,“那你在哪家?”

“禮部姚侍郎。”

“哦。”夜來應了一聲,忽然一把拉住墨臻的袖子,“今年禮部試的主考官?”

“你幹嗎?”墨臻警惕地看了夜來一眼,“你可別亂來,你要是幫他,是壞了命數,要遭天譴的。”

“譴也是譴我頭上,不礙事。”夜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墨臻,“你說過,以後發達了有好吃好喝的要分我一半,你不能忘了。現在我什麽也沒分到,就求你這一件事。我們跟了主人就得是一輩子,逃不掉的,他要是一輩子窮酸,我也沒出路了。”

墨臻有些為難,“就是找到了出路,折了壽命,值得嗎?”

“這樣一文不名的活着,就是活個千年萬年又有什麽區別呢。”夜來嘆了一口氣,“你當年說的對,不疼一疼哪來的好日子,只是我那個時候太小,不明白。”

提起舊事,墨臻也有些動容,“好吧,我幫你留意。只是快到春闱了,姚大人天天在外應酬,也不回府,更別說提筆了。”

“不着急,他總要抽時間定題目的。”夜來幹巴巴地笑了笑,“你答應我我便安心了。”

告別了墨臻,夜來的心情反而更低落了。日日歡宴,那得是多少人求過他了呀,光是貴人世子都排不完進士的名額,又哪裏輪得到一貧如洗的宋儀呢。

【叁】

夜來回到客棧竟沒瞧見老板娘,只一個小二忙前忙後,她一想不對,趕緊跑到後院。沈姑娘果然在宋儀的屋子裏,一口一個“宋公子”叫的殷切。夜來一把拉過她,“怎麽勞煩沈姑娘親自送水果過來啊。”

“哦,我也是順便。”沈姑娘扶住了額角,揚了揚下巴。

“耽誤了沈姑娘的生意可怎麽好啊。”夜來一臉不安,“前堂都吵得不可開交了。”

“出什麽事了?”沈姑娘一皺眉,也顧不得宋儀,急匆匆便出去了。

“你看要不找個機會和沈姑娘說清楚吧,”宋儀道,“總是這樣真過意不去。”

“你傻啊。”夜來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我們現在吃她的住她的,你拒絕了她,我們再回破廟去啊。”

“可我确實對她沒意思,總不能騙人家吧。”

“沒關系的,”夜來說,“你只要接受就好了,其實就因為你總是不見她,她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來,你要是多見見她,她就心滿意足了。”

“是嗎?”

“我活了好幾百年了,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夜來喜滋滋地教導他,“你就勉為其難地犧牲一下色相,好吃好喝的就都來啦。”

夜來一開心就跑偏了題,宋儀聽了有些不自在。她趕緊轉回來,“這和你給姚大人送禮不是一個道理嘛,這世上認死理是沒出路的,要學會四處周旋。”

宋儀點點頭似乎是明白了。可夜來看得出他有些郁悶,唉,教一個書生這些搬不上臺面的道理,夜來自己也不安生,可又有什麽辦法呢,樹上長的蘋果地裏挖的番薯,又不是讀讀讀聖賢書就會自己蹦出來的。

“真的嗎!”

雖然一覺睡到太陽當空照是夜來的不對,可被這一聲吵醒,她多少還是不開心。那個聲音接着嬌滴滴地道,“謝謝宋公子誇獎。”

夜來一下直起身要出門,腳一下地便搖了搖頭。自己是被宋儀那套“不理會不喜歡的人”理論潛移默化了嗎,明明昨天剛教育過他,現在居然條件反射地要去趕人。

“是我要謝謝沈姑娘才對。”她聽得宋儀道,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出他那俊俏的眉眼向上一挑,風采無雙的模樣。

“那……我明天再給宋公子做百合蓮子羹。”

宋公子。沈姑娘。

不開心。

好端端地教他這些幹什麽。

沈姑娘走了。宋儀卻還在說話。

夜來撥開了簾子的一角,見他撫着那硯臺上蘭草的紋路,輕聲念道,對不住了,夜瀾,你能明白我的吧,我已經傻過一次了,不能再固執了。

夜瀾。也或許是葉蘭、夜闌或者葉瀾,總之不是夜來。

她很多次聽宋儀在夢裏念起這名字,倒也沒在意,宋儀這年紀,心裏有個青梅竹馬的名字本就不足為怪。

可這一次,他撫着那硯臺上的蘭草。

那硯臺是她。他懷念的卻是另一個人。

夜來忽然想不起來宋儀是怎麽撿到她的,她想不起來他身邊是不是有一個如蘭草般溫婉的女子,想不起來他是不是用那如畫的眉目望着她,問她,刻蘭草可好,她甚至記不清自己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宋儀,那只輕握狼毫宛然下筆的手,究竟是誰。

夜來垂下了眼,即便真有這個人,她也沒有辦法,她不過是一塊有了靈識的硯石,自然比不上有血有肉的人。

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肆】

幾日來,宋儀對沈姑娘的态度好的要命,沈姑娘春風滿面,對夜來也和善起來,笑着聊了好幾次天。

夜來緩緩地挪着步子出門,沈姑娘果然叫住她,“幹什麽去啊。”

“哦,”夜來回過頭,“我看哥哥的硯臺不大好了,去替他尋一個新的。”

“不必不必了。”沈姑娘道,“我那有一方新硯,也不用,就送給宋公子好了。”

夜來開心地推诿了一番,然後看着沈姑娘把硯臺送進了屋子。

夜來晃悠了一會,便走了回去,見硯臺擱在桌角,一副被嫌棄的樣子。宋儀看着它道,“人啊,就是不能對他太好,不然就會得寸進尺。”

“行了吧你,人家好心好意送你,你才‘得寸進尺’呢。” 夜來道,“我幫你把舊的收起來。”說着就要去拿蘭草硯,宋儀一把按住木沿,“不用了,舊的用習慣了。”

夜來說,“你這樣,沈姑娘會不開心的。”

“不行。”宋儀很堅決。

夜來說,“這可是上好的龜山硯,雖然比不上歙硯有名,比起你那個自己做的,用起來總要舒服許多。”

“我還是喜歡這個。” 宋儀淡淡地說,“別的都可以遷就,這事不行。”

原來這麽喜歡。

這應該是宋儀第一件拒絕夜來的事情。宋儀身上沒有讀書人的扭捏,單純又直爽,夜來要些什麽,他都是想都不想就點頭答應。

可見他有多麽在乎那塊硯臺。

夜來很想問宋儀,你喜歡它,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它,你會不會也喜歡我?

“對,我是喜歡他。”

墨臻沒想到夜來承認的那麽快。

他一見着夜來就發現她瘦了一圈,又想起她前些日子送了銀子來侍郎府,便怒了起來,“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肉從身上取下來就回不去了,你以後再大富大貴它也回不去了。”

“那不是肉,那就是石頭。”

“你不就是石頭嗎,你別有了幅人皮就真把自己當人看了。”

夜來低着頭不說話。

“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墨臻問。

夜來還是低着頭,就在墨臻要開口繼續教訓時,她擡起頭,眸子裏閃着光,對墨臻說,“對,我是喜歡他。”

她把自己關進一個勢力的、虛僞的殼,讓一切看起來冷漠又自私,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一次一次的幫他。

哪怕是犧牲了自己。

“值得嗎?”墨臻問,“等你真的幫他功成名就了,一個朝廷重臣會讓一只來路不明的妖光明正大在自己身邊嗎?”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窮二白的時候都沒趕我走,以後也不會抛棄我的。”

“你還記得你以前總嘲笑那些愛上窮書生的妖怪嗎,你說人類空有一副好皮囊,短命又薄情,有什麽好。你說就是要找人類,也要找個達官顯貴好享受日子,你忘了嗎?”

“可我就是喜歡他,他那麽好,自己都窮得要死了,有饅頭還分我一半。不是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嗎,你說我自私自利時不就這麽教我的嗎,難道只是騙小孩子玩的嗎?”

墨臻看着她不說話,想着要是不教她那些就好了。她原本就會生出自己的心性,他卻怕她太過胡鬧,教了一堆大道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用的道理。

“你來,是有消息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家宋儀真是在我的各種文裏打醬油~

☆、番外:宋儀篇(2)

番外:宋儀篇(2)

【伍】

宋儀站在屋裏,任由夜來替他束發系帶,她好幾次失手扯下他的頭發,宋儀都毫不知覺。

像做夢一樣。

他學了好些年的治國之道,《論語》更是倒背如流,心想試題終歸逃不出這些的。前些日子忽然發現《孝經》落在了地上,便拾起來又通讀了一遍,萬萬沒想到,這科考之題正在其中。

真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門口的唢吶吹的震天響,等着這位新科狀元進宮觐見。

宋儀一出門便瞧見沈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看起來比宋儀還歡喜幾分。他卻因為不需再像之前那般故作熱情,一時愣住不知如何表示,良久才道了句,“沈姑娘,欠下的房費待我回來一并結清了吧。”

“不必了,”沈姑娘擺了擺手,“也沒多少,夜來姑娘還了許多了。”

宋儀不解,卻也不及細想便進了宮。繁複的接見完畢已是黃昏,又應了姚侍郎的約去赴晚宴。

夜來的臉上已沒了笑意,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子裏,一頁一頁地翻着宋儀那些書。她已經兩天沒見着他了。第一日還曉得遣人來知會一聲,說喝多了,歇在姚侍郎府上了。昨兒便沒了消息。

還沒得到一官半職便需這般應酬,夜來嘆了口氣,她真是把他越推越遠了。

她忽然覺得乏的很。

侍郎府裏,宋儀正一臉尴尬地坐在姚侍郎對面。對方的招待頗為殷勤,陪着他赴了好幾個官宴。宋儀初是有些受寵若驚,待瞧出了端倪,卻不及抽身了。

姚侍郎随口問一句“小女總是誇你呢”,讓整個氣氛驟然凝結。姚侍郎仍是泰然自若地道,“說來慚愧,小女胡鬧,借着她母家的名在城裏開了家客棧玩。”

“晚生前些日子在帝京,也是多虧了沈姑娘幫忙。”宋儀尴尬地笑笑。

“她做的東西那麽難吃,還難為你說她好,”姚侍郎笑了起來,“你們如此相熟也是緣分,不如我就做個主……”

“姚大人,”宋儀的額上冒出細密的汗水,“晚生在家鄉已有了妻子。”

未想姚侍郎一擺手,“你出門在外,家中父母為你尋一房妻室也是常理,來了帝京,自然要重新謀劃。”宋儀還來不及辯駁,姚侍郎接着道,“王很欣賞你的才華,公子日後必是飛黃騰達的。當時公子尋老夫助一臂之力時,說過富貴不忘,可不會忘記吧。”

宋儀又推脫了一番,姚侍郎也不着急,念叨了幾句“年輕人啊都是這樣,以為愛啊恨啊是多了不得的大事。你回去好好想想,就明白了。”

宋儀只得點着頭應承了下來。

走的時候,姚侍郎說,“莫為故人失了前程啊。”

夜來病了。許是之前費了不少銀兩讓身子變弱,一直強撐着待大局落定一口氣沉下來,忽就覺得胸口悶得慌。

她躺在床上,反反複複地做起那個夢,咚咚咚的聲響,越響越快,一雙手攥緊了她的喉嚨,她張開嘴,确怎麽也透不過氣來。

夜來醒過來,大口地喘着氣。

墨臻白日裏過來與她說,姚侍郎的女兒便是那沈姑娘,想二人配了也可說是互相熟悉兩情相悅,不會叫人落了口舌去,還問她是不是說了富貴不忘之類的話。

夜來道不過是随口客套罷了。

墨臻沉下臉,“話一出口便成了言靈,一言一語都是憑據,怎能随口胡謅。”他看了眼病弱的夜來,把那句“替他人做嫁衣”給咽了下去。

“他不會的。他不會娶別人的。”

墨臻道,“你怎麽和龍尾山上的狐妖一般的傻呢。你們這些女人,說起別人來一套一套的,遇上了自己,還不是一口栽下去。”

“我才和那幫空有媚眼的狐貍不一樣,你就等着看吧。”夜來得意洋洋地擡起下巴。

不消墨臻說,她也決定要那麽做了。那雙名為權勢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再不透一口氣,她就要死了。

【陸】

“夜來!”宋儀一回來就氣沖沖地推開門,想質問她哪來的錢去付房租去賄賂考官,讓他落得如今這般進退兩難的境地,掀開簾子卻瞧見她蒼白的臉色,病怏怏地躺在軟榻上。

“怎麽了?”他先是擔心,随即眉頭一皺,“你別騙我了,你一只鬼,怎麽會生病。”

“你還真相信我是鬼啊。”夜來的聲音恹恹的。

“管你是什麽,你哪來的銀子去做那些事,那本《孝經》是你扔出來的對吧,你怎麽能這樣,我還沒個一官半職就被人抓住了把柄,以後……”

“這便想起以後的禍患來了?”夜來懶洋洋地坐起身,“若沒有我幫你,你又哪有機會得來這禍患?”

“沒有你打點,我也不一定會……”

“如今你得都得了,自然能說風涼話了。果然人類都是薄情寡義,記不得別人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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