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庭院與正堂的交界處,正看着他們。那人昂藏七尺,臉上留着絡腮胡子,容貌看不真切,但濃黑入鬓的長眉下生着一雙俊目,眼波流轉間,自有那麽一股子芝蘭玉樹般的清朗俊逸。
周身氣質與模樣大相徑庭卻又能并存的人,蘇卉瑤還是第一次看到。她不清楚那人在那裏站了多長時間,但他能一語中的自己此刻的心事,想必方才發生的他是全都看在眼裏了。而真正讓蘇卉瑤覺得窘迫的,是他那句邀請她們入住的話。在這個時代,那種話完全不合規矩。一時之間,她無法确定那人是熱心之下無意失言還是輕浮的登徒子。
蘇卉瑤是主子,她沒有開口,其餘人自然不敢冒然出聲。顧含風的話音已經落下許久,仍是沒有人對他的提議表示願意與否。奇怪的是,他并未有什麽不快,反而款步走上前去,對蘇卉瑤說道:“姑娘不必多慮,我絕無輕薄之意。院子裏只有我與我兒子兩個人,我們可以搬出來住到僅剩的那間廂房。”
對方這樣說,蘇卉瑤不得不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深感慚愧與抱歉。她趕緊解釋道:“先生莫怪,我并不曾懷疑先生的心意,只是事出突然,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蘇卉瑤的話并沒有幾分可信度,顧含風心裏清楚,面上沒有表情,言語之間卻是彬彬有禮:“不怪姑娘,是我唐突了。”
顧含風的提議于蘇卉瑤一行人而言是再好也沒有了。然而,她與他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他願意讓她們入住已是她們打擾了,要讓他們完全将院子讓出來,斷斷沒有這個道理。這樣想着,蘇卉瑤微笑着婉拒了:“先生好意我們心領了,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敢叨擾。驿丞已經去打聽有沒有富餘的客棧了。這麽久沒有回來,興許是有了出路,暫且不必勞煩先生了。”
顧含風對于讓出院子似乎有着別樣的堅持,不放棄地說服着蘇卉瑤:“這個鎮子不大,連驿站都比別處小,便是有客棧尚有空出的房間,也不可能容下你們這麽多人。出門在外,又有女眷,護衛們離得遠了總是不妥。左右我們住上一夜明日就走,姑娘不必介懷再推辭。”
趙嬷嬷一直在觀察那個不期出現的顧含風,他與蘇卉瑤的對話她也是仔細聽了,心中已然确定對方沒有惡意。眼見蘇卉瑤猶豫不決,便是勸說道:“姑娘,這位先生說得有理。咱們人多東西也多,分散開來确實不便。”
正巧這時,驿丞回來了,所說的情況與顧含風之前所推測的并沒有太大出入。蘇卉瑤看了一眼那些跟着自己奔波一路已經勞累不堪的人,只有對着顧含風福了一福,感激道:“如此,就卻之不恭了。”
顧含風點點頭,說道:“好,我先去收拾一下。”語畢,轉身朝院子裏走去。走出不到十步,又是想到了什麽,轉身對蘇卉瑤她們說道:“我們只有兩個人,所帶的不過是些衣服用度,收拾起來費不了太多時間,姑娘可以讓他們現在就準備了。”說完這話,他才是沒有回頭地離開了。
這份來自陌生男子的善意與周到使得蘇卉瑤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她沒有對此多說什麽。顧含風走後,她就讓人開始将東西往院子裏頭搬去。等她進去的時候,正好跟出來的顧含風打了個照面。他的身邊站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面如傅粉,唇如施脂,若不是顧含風之前說了自己帶的是個兒子,蘇卉瑤真要把他當成女孩兒了。兩個人彼此颔首致意了一下,便各自去了。
顧含風帶着兒子顧儒去了僅剩的那間廂房,剛把門關上,小娃娃就哀聲嘆道:“這房間可真夠寒碜的。”
顧含風道:“住一晚,将就一下吧。”
聽到顧含風這麽說,顧儒眼珠滴溜溜轉了幾轉,爾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問道:“爹爹,你是不是看上那位姑娘了?”
顧含風原本沒有表情的臉頓時一沉:“胡說什麽!”
“不然,你為什麽要我們給她讓地方呢?”顧含風的神情是很嚴厲,但小娃娃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緊接着追加了一句:“你又不是那麽熱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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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的小小人兒對自己了若指掌的架勢,聽到他對自己的那句形容,顧含風的眉心不自覺地跳了幾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兒子的問題,他只能繼續擺出為父的威嚴,吓唬道:“再多話,晚上就不許你吃飯了。”
顧儒不滿地哼了一聲,沒有敢再說什麽。他低下頭用腳尖來回地搓着地,暗暗犯起嘀咕道:對人家姑娘那麽溫柔,對我就這麽兇,還說不是看上人家了?
“心裏不快活是不是?”顧含風一眼就看出顧儒的心理活動,使出了殺手锏:“還打算回京了以後,零花錢給你加倍的,看樣子……”
一聽到“零花錢加倍”這幾個字,顧儒眼前一亮,心裏的陰霾頓時一掃而光,沖着顧含風笑得無比燦爛,說出的話也乖巧到不行:“爹爹,我沒有不快活啊,我可高興了,真的。”說完這話,他像模像樣地打量起所在的房間,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嗯,仔細看看,這間房間挺不錯嘛,哈哈……”
顧儒的轉變早在顧含風的意料之中。一個吃,一個零花錢,是他百試不爽的絕招。吃,他倒是可以理解。就是大人也會有貪嘴的時候,更何況小孩子。但是他實在想不通,一個才七歲大的小娃娃為什麽會這麽看重錢,偏偏還神神秘秘地從來不告訴自己。他一個大男人,當然不會去窺探孩子的隐私,只要他不拿錢去做壞事就可以了。
這邊,顧含風與顧儒父子鬥法,蘇卉瑤那邊,一應行李物件自有腳夫小厮去應對,大伯父與大伯母夫妻倆被蘇卉瑤那麽一訓,也是老老實實地回了房,不敢再招惹她和她身邊的人了。趙嬷嬷與秋瀾陪着蘇卉瑤在房中,幫她準備今晚要用的東西以及明早要換的衣裳。
收拾好之後,趙嬷嬷原想問蘇卉瑤餓是不餓,卻見蘇卉瑤心事重重地發着呆,神情是少有的嚴肅,應該還是為着秋瀾的事情心裏不痛快,即是向秋瀾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跟蘇卉瑤說說好話。
秋瀾早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麽失分寸,這會子得了空,有心上前認錯,又擔心蘇卉瑤不肯原諒自己。猶猶豫豫之間,得了趙嬷嬷的暗示,終是下定了決心,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茶遞給蘇卉瑤,小心翼翼地說道:“姑娘,請喝茶。”
蘇卉瑤并沒有看向秋瀾,只伸手接過了茶,喝了下去便将杯子放到了桌上。趙嬷嬷一看,蘇卉瑤氣得還不輕,既擔心她氣壞了身子,又不忍見她與秋瀾生了嫌隙,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思量着要怎麽解決這件事。
秋瀾見蘇卉瑤連看都不願意看自己,定是厭惡極了自己,心裏一酸,腳下一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眼淚瞬時奪眶而出:“奴婢知錯了,姑娘要打要罵要罰都可以。求姑娘不要再生氣了,原諒奴婢這一次吧,奴婢以後絕不敢再犯了。”
秋瀾哭得可憐,卻把蘇卉瑤弄得莫名其妙,看到桌上的空杯子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她立刻扶起了秋瀾,為她擦去了臉頰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丫頭,我哪裏是真的生你的氣。實在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又是在外頭,咱們總得顧着國公府的體面,才不枉老太太她們待咱們的心意。”
秋瀾一聽這話,眼淚非但沒有止住,反倒哭得更厲害了:“姑娘,對不起……都是我不懂事,對不起……”
蘇卉瑤拉着秋瀾坐了下去,繼續安慰道:“你能知道錯,便是個懂事的了。咱們現在的日子比從前要好,可要考慮的東西也比從前要多。以後遇着事情,不要一味地縱着性子去做,得好好想想其中的厲害,沒得為了一時痛快失了更多。”
在蘇卉瑤的循循善誘下,秋瀾漸漸止住了哭泣。她點了點頭,說起話來還帶着濃濃的鼻音:“奴婢受教了,以後一定謹言慎行,不會再糊塗了。”
“這便是了。”蘇卉瑤笑道:“臉都哭花了,快去洗洗吧。”
秋瀾嗯了一聲,起身走去了洗臉架子旁,用盆裏的水洗了把臉。回來時,聽得趙嬷嬷問蘇卉瑤道:“姑娘既不是為秋瀾的事情生氣,那是在想什麽?”
趙嬷嬷沒想到是自己誤會了蘇卉瑤,聽她說出那番得體切實的話,想着這一年來她的變化,禁不住感慨自家姑娘真是長大了、成熟了。轉而開始擔心她心裏頭有不舒服的事,便是上前關切到。
蘇卉瑤回答道:“我是在想讓出這院子的那位究竟是什麽人。”
趙嬷嬷對此亦是心下存疑。蘇卉瑤既然說起,她也就跟着說出了自己的分析:“能在驿站住的,定然是官家子弟。驿丞明知咱們是國公府的人,而那位先生只有兩個人,剛才咱們為了住處為難時,驿丞也不曾說與我們聽,要我們去調停,想是來頭不小,不敢輕易攪擾了他。”
趙嬷嬷的話與蘇卉瑤的想法不謀而合,秋瀾聽了,也覺得顧含風的身份可疑:“看他的模樣,少說也有三十歲,又帶着個孩子,總是個成家立室了的。就是再小戶的人家,出門也有兩個人跟着,他身邊怎麽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呢?”
就是這一點,蘇卉瑤最是想不通。就算是為了出行自在方便,為了孩子,也得有個丫鬟嬷嬷跟着吧?究竟自己遇着的,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