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還在下着,鋪天蓋地的大雪似要将整個大地吞噬。
風很冷,而他的手,也在寒風中漸漸冰冷,幾乎沒有了溫度。
緊握着手中那把薄而鋒利的小刀,他一刀又一刀地刻着,刻着那個深深烙在他心底的女人。
然,那每一刀卻似刻在他的心頭,痛徹心肺。
那種痛,已是連酒也無法麻痹,他只能任由自己沉淪下去,直至自己也化為塵土的那一天。
“叔叔,你在刻什麽呀?”一道稚嫩的聲音自眼前響起,他擡起了頭,便看到了一張通紅而可愛的臉。
這個孩子,他從沒認真的瞧過。此刻,那張寫滿了疑問的小臉就擺在眼前,大大的眼睛死盯着他手中那塊雕像。
孩子的情緒總是寫在臉上,不是麽?
自己有多久沒看到這樣純真的表情了?江湖人,江湖事,他已經歷了太多太多,世間的滄桑變幻他也早已看透。
在江湖中打滾的同時,很多人的本性早已迷失了。
純真與坦白,對他們這些江湖人來說,只是一個遺落已久的夢。
“叔叔,你還沒告訴我你在刻什麽?好像是在刻一個很漂亮的阿姨,是麽?”孩子好奇的話語再度響起,李尋歡深深看着他,驀然間發覺,這個孩子的眼睛有些像詩音——十多年前,那個純真而無憂的詩音。
在那一剎那,他似跌入了回憶之中,仿佛那抹美麗的身影就站在眼前。
“詩音——”他顫抖地伸出手,換來的卻是一陣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叔叔,你怎麽了?”孩子稚嫩的小手焦急地拍打着他的背,似想為他解除一些身上的痛苦。
“叔叔沒事。”他悄然抹去唇角溢出的血跡,喘息地問着那個一臉擔憂的孩子,“你,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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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拍打的手停了下來,一雙眼睛忽然綻放出異常的亮彩,“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葉開?”李尋歡淡淡笑了笑,似為孩子眼中那抹異彩所吸引,“為什麽,是開心的開?”
孩子小小的手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撫摸了一下李尋歡手中的那個雕像,“娘說,做人就是要開開心心,不能一直緊鎖着眉頭,那樣的人生才有意義。”
成熟世故又似乎蘊含着深刻哲理的話由一個才剛滿六歲的孩童口中道出來,李尋歡的心中閃過一絲複雜,“你明白這話中的意思麽?”
葉開緊蹙着眉頭想了想,“不是很明白。不過,我一直都過得很快樂,很開心呀!我有聽娘的話。現在娘和爹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依舊會聽他們的話。等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看到一個快樂的葉開。”
他畢竟只是個孩子,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對他來說,也許根本就不懂。
死亡,在他那小小的心靈裏,代表的只是去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那詩音呢?此刻詩音是否也是去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懸崖下,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沒有人知道那裏到底有多深?也沒有人知道崖底下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
他只希望,那裏是一座世外桃園,滿山遍野都開着白梅。
因為,詩音喜愛白梅。
她若與白梅同葬,也許,她便不會那麽寂寞了。
這一生,她因他而受盡了苦難。可是,他還來不及給她幸福,她竟又自他眼前消逝。
人的生命為何總是這樣脆弱?
“叔叔,你刻的這位阿姨好漂亮,可以将它送給我麽?”
李尋歡看着那雙期待而純真的眼睛,“你很喜歡它?”
“是啊。我很喜歡。”葉開小小的臉上滿是渴望。
輕撫着手中的雕像,李尋歡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深深的寂寥,“詩音,你真的要我照顧這個孩子麽?”
也許,他應當負起這個責任。
若不是因為他,這個孩子會有個很幸福很溫暖的家。天草次郎為了逼他動手,已将他的雙親殺害,而他才剛剛六歲而已。
一個六歲的孩子,如何用他那瘦弱而嬌小的雙肩,去扛起這人世間的人情冷暖與滄桑?
“送給你。”他微笑着将手中摩挲已久的雕像塞進那雙小小的手裏,“你可以答應叔叔好好保管它麽?”
葉開小小的手緊抓着那個雕像,就像拿到了一件奇珍異寶,“我當然會好好保管它。”他愛不釋手地低頭瞅着,卻未發現眼前的人已悄然轉過頭,掩唇的指間,又滲出了一滴又一滴的血紅,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仿若一朵朵血色的殘梅。
“李大哥——”月影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自他們眼前,一雙眼睛卻盯着雪地上那點點血紅,神色蒼白異常。
李尋歡低聲咳嗽着,欲站起身子,誰知眼前竟忽然帶來一片黑暗。
一道白影如風般掠來,扶住了他無力滑下的身軀,“你應該好好保重自己。有很多人都在擔心你。”聲音的主人看向眼前那個一臉蒼白的女子,唇角泛起了一抹微帶澀意的笑容,“如果你死了,我想月影會傷心內疚一生。”
李尋歡淡淡笑了笑,微微閉上眼,默默地等着那一陣暈眩感過去。
“你們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他睜開了眼,看向那個還在低頭把玩雕像的孩子,“至少,我要等他長大成人。那是詩音,最後一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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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夜,很冷,也很寂寞。
凄清的夜空中,除了滿天的烏雲,什麽也沒有。
慕容劍塵落寞地坐在那株已被層層白雪覆蓋的桃花樹下,回想起初春的時候,他與月影一道在樹下細數桃花的情景。
那時的她,笑容好甜好美,只因為李尋歡找到了屬于他的幸福。
而此刻,她的臉上早已不見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與傷心。而這一切也是因為李尋歡。
在她的心目中,李尋歡比任何人都來的重要,包括她自己。
而他慕容劍塵在她的心底怕什麽也不是吧?就算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卻也是僅限于身份而已。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去睡?”熟悉而略帶疲倦的聲音驀然間響起,他掩去了眸中的落寞,擡首深深地凝視着那張略帶蒼白的臉,素來愛笑的唇角又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我在等你。”
“等我?”月影怔了怔,随即輕揉着有些發疼的額際,“有什麽事麽?”
“沒什麽事。只是單純地想見你。”
月影的眼中閃過一抹不自然,雖然早已習慣了他的直言,但每一次他的言語總會弄得自己有些不自在。
正欲說些什麽,忽然見他伸出手來,竟一把拉着自己坐在他的身邊。
“你——”
“別說話。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慕容劍塵溫柔地笑着,伸手輕輕地在她額際兩旁按摩着,“現在你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閉上眼睛。”
聽着耳畔那溫柔的話語,月影的心中不禁掠過了一絲悸動。表面上看起來玩世不恭的他,其實心底是一個很細心也很溫柔的男人。
“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她閉着眼,享受着他指間的溫柔,漸漸地,她忽然發覺,這幾日來的疲倦竟消去了不少。
“哦?為什麽這麽說?我還以為你會說我是個很溫柔多情的男人。”
她睜開眼,看着那雙笑意盎然的眼睛,笑得有些無奈,“你真是無藥可救。”
放下了手,他卻似有些失望地搖頭,“我還以為你會回嘴罵我。看來,這幾日你真是累壞了,連和我吵架的氣力都沒有了。”
看着倦意連連的她,他忽然有些懷念那段與她初遇的日子。
那時的她很有精力,每每都與他鬥嘴鬥得不亦樂忽。
月影的神色一黯,眉宇間又湧上了一層擔憂,“詩音姐的死對他打擊太大。若不是為了葉開,他怕是——”頓住了下面的話,她又輕輕一嘆,“其實,現在的他與死了并沒有什麽區別。上次與血殺門門主那一戰所受的傷還沒完全好,現在偏又使了真力。一咳嗽就咯血不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撐到葉開長大?”
“你——”慕容劍塵正欲說話,忽然神色一凜,“什麽人?”
兩人驀然站起的同時,都感到了一股淩利的殺氣。
慕容劍塵的心在不斷地往下沉,右手已緊扣住了腰間的軟劍。
他知道敵人就在他們的附近,因為那股殺氣太過強烈,強烈到四周仿佛都站滿了致他們于死地的殺手。但是憑着練武者敏銳的直覺,他知道只有一個人。可是,他竟然無法得知那人藏身何處?
“來人輕功極高。你要小心。”他低聲地吩咐着身旁的月影,左手在将她輕推到身後的同時,腰間的軟劍也已拔出。
黑夜中,一抹銀光自東方乍現,在瞬間,竟又化作萬道光影朝兩人直裘而來。
慕容劍塵右手一抖,手中的軟劍已挽起了幾朵劍花,用盡全力揮出了一劍。
那一劍很快,帶着雷霆萬鈞之勢擊碎了那萬道光影。
幾乎在同一時刻,光影竟又自西方而現,交織成一道劍網朝兩人直罩而下。
月影的面色已變,來人的輕功太過可怕,竟在瞬間就移了方位。
身形一變,她已自慕容劍塵身後掠出,紅影乍現的同時,驚夢刀已握于手中。
慕容劍塵怔了怔,他從未見月影用過什麽兵刃,沒想到她的身上竟藏着這樣一把短刀。
怔忡之間,他的手下也不慢,在月影出刀的同時,他的劍也已刺出。
虛光浮影中,那一紅一白兩道光影已沖破了劍網,反被動為主動,朝西方直掠而去。
四周,徒然間寂靜了下來,什麽聲音也沒有,仿佛剛才也沒發生過。
兩人并立于黑夜之中,靜靜聆聽着四周的動靜。
慕容劍塵忽然微微一笑,緩緩收起了劍,“閣下可真有雅興,竟與我們捉迷藏?這倒是有趣的緊。剛好,我最近正悶得發慌。”
“哈哈哈~~慕容劍塵,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劍。明明處于劣勢,竟還有閑情與我開玩笑?”冷冷的笑聲竟自四面八方傳來,使人無法确定他的真實方位。
月影一直默默地聆聽着那人的笑聲,想從中找出來者的方位。
忽然,那道冷然的聲音又自黑暗中響起,“月神醫,你不用再白費功夫了。我的劍術或許比不上慕容劍塵。但輕功,你們絕不是我的對手。哈哈哈~~聽說你的‘踏雪驚鴻’亦為江湖中的上乘輕功,不過,今日沒有這個閑情,改日定當讨教讨教。”
聽到這裏,慕容劍塵與月影心中皆是一沉。
“糟了,李大哥。”話落,月影的身形已然掠起,朝李尋歡的屋舍奔去。
但在同一時刻,西南方竟忽然射出了萬點銀芒,隐隐間,帶着淡淡的藍光,直射向月影身後。
“小心——”慕容劍塵面色徒變,急速縱身而起,左手一把摟過月影的腰身,緊密地護住她的全身。接着右手一劍揮出,擋去那些有毒的暗器。
“你不要命了麽?”慕容劍塵的臉色煞白,眼中有着少見的嚴厲。
月影此時已顧不得其他,忙掙脫了他的鉗制,“我們快去救李大哥。”說話的同時,‘踏雪驚鴻’已然使出,瞬間便沒了身影。
“你——”慕容劍塵來不及抓住她,正想揮步趕上,忽然腳下一晃,幾乎跌倒。
深吸了口氣,他牙一咬,拔去了深鉗入右肩的暗器,接着急急封住周圍的穴道,不讓毒素漫延。
看着前方那一片寂然的黑暗,他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淡淡的凄涼,“月影,李尋歡對你來說,真得那麽重要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