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滄浪濯衣
料理完姑蘇的事兒,在官署交代了一切,福船又開始起航南下,這一停當,足足有七八天,有不盡人意的事,也有讓人雀躍的事。
後船艙裏,衛辭挑着燈手裏摸弄着針線,從一上船就開始忙活不停,連船艙都不出去了,病嬌端了黃銅包金的臉盆進來,擰幹巾栉托上來,道:“公主都做了一天了,還沒做好麽?擦把手暖和暖和吧,這天兒還沒到帶暖耳的時候呢,着急什麽。”
衛辭目不轉睛縫着針線,一上一下做的有模有樣,也不擡頭,甕聲道:“我覺着船上挺冷,廠臣又老是待在外面,我怕他受了寒,橫豎都要做,我想快些弄好。”
病嬌嘲笑她,“您都快成了小媳婦兒了,整天廠臣長廠臣短的。”
“敢情你話裏有話,長舌底下壓死人,你別平白的誣賴好人!”她像是被人戳中了心思,惱羞成怒道。
病嬌回過身來,抵在案上直溜溜望着她的眼睛,眯眼質問她,“沒有麽?真的沒有麽?我瞧着這些天來你們總不對勁,趁着我睡着了,這頭敲船艙那頭回應,我知道督主就在隔壁那頭,真當我是挺屍的麽!”
衛辭急道:“我哪裏回應了,明明只有他敲,我壓根兒就沒有回應過。”
前夜一入子時,後船艙木板上就噔噔響,她這裏床頭正對着陸淵的床榻,要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果真是同榻而眠了麽,病嬌不以為意的哦了一聲,道:“那原就是我聽錯了,主子到是聽得清楚。”
她這哪裏是相信的語氣,真是越描越黑,她懶得和她計較,咬斷針腳,将暖耳放在手裏比劃着,這是她第一回做,她上次在蘇州特意環住他的腦袋,約摸着大抵是這麽長的長度,她興沖沖地揣在懷裏,掀了簾兒出去。
入了夜,再加上是在運河道上,又陰又冷,她搓着手心緊緊捂住懷裏的暖耳,生怕一不小心掉進河裏。福船體積大,她見他的帳子裏熄了燈,料想應該在前艙裏,順着船沿外前走,那護欄邊兒上站着一個人,依稀能辨清是他的輪廓。
他許是再想什麽事情出了神,怔怔的背朝她,連她走近都沒察覺,打算吓他一吓,蹑手蹑腳上前,他突然回過頭來,與她四眼相撞。他大約在料理翟京來的書信,從沒見過他這樣煩惱,煩惱的臉眉頭也皺的很深。
他大概也沒想到衛辭會突然在他身後,神色裏有一絲的慌張,随手将書信掩在身後,扯出嘴角笑道:“公主怎麽出來了,也不說一聲,叫臣吓着您就不好了。”
他到底不夠高明,女人家天生敏感,也許是遇上了棘手的事,連與生俱來的警惕也忘了,可那信封上分明寫着‘清濯’二字,是家信麽?在宮裏這麽多年,她沒聽說過他還有什麽家人,做到了他這個位子上,最忌諱的就是與家裏人來往密切,朝中大臣哪一個心裏真正服氣東廠的做派,有些時候,文官暗地裏的手段未必就不如東廠。如今又是出門在外,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偏要這會子說。
她心裏七上八下,‘清濯’一看就是人的表字,尋常人哪裏會用這樣小氣的字眼,猜度來猜度去,似乎只有一種說法了。他撩撥人的手段她再清楚不過,從來都是他行不沾身,坐不沾衣,這會子又慌張起來,果然是很重要的人麽。
說是不在意是假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虛榮心,她以為自己在他那裏雖然不是最得人意兒的,可至少也算作特別的了,如今看來,似乎也沒什麽不同的。
她心裏不大滋味,被風吹了良久,喉嚨頭咽的發緊,啞聲道:“我閑在房裏悶了,出來透透氣。病嬌還等我回去呢,廠臣留步,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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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在懷裏的暖耳像個火爐子,擲的人心砰砰跳,似乎有一把火要燒起來,她有些恨自己打退堂鼓,什麽都沒問清楚,她這樣子算什麽?撂在他那裏,沒準兒讓他以為自己魂不守舍了,可眼下心裏似乎沒什麽想頭,只想着趕快離開才好。
夜愈發漆黑,渾身被風吹的發顫,她腿裏一點勁兒也無,踉踉跄跄回了自己艙裏,四仰八叉躺在榻裏,望着頭頂上的帷幔發愣,嘴裏嘟囔不清,她不知這是怎麽了,原本興趕趕的跑去送暖耳,結果卻碰了一鼻子洋灰,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病嬌見她不對勁,坐在腳踏上問她,“不是去送暖耳了麽?怎麽送出一肚子氣回來?”
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從懷裏掏出暖耳仍在床榻上,“我沒送出去。”
她拾起來,順勢向上觑她臉色,附和道:“是督主嫌棄麽?我瞧着模樣還行啊,再說了,您是頭一回,哪有奴才嫌棄主子的,巴望着還來不及呢!”
心口上像堵着塊大石,有些事情不問清楚似乎就不罷休,“病嬌,你知道‘清濯’是誰麽?”
病嬌納悶,是為着這件事才不順心的麽,她把這兩個字放在嘴裏來回的嚼着,“清濯,清濯,從前好像聽人說起過,我好像也想不起來了,您問這個作甚?”
“我瞧見這個人給廠臣寫了封信,但是他好像不想讓我瞧見,見我來的時候,慌慌張張的掩在身後,我覺得應該是很重要的人。”
“清濯……我想起來了,有一回在寶華殿裏,我見雲錦公主和鄭貴妃打趣,雲錦公主好像就叫的貴妃這兩個字。對,就是清濯,貴妃的表字常人不知道,連皇上估計也不曾知曉,我那日也是無意間聽見的。”病嬌下意識的捂住嘴,睜大眼睛望她,“公主是想說,那封信是貴妃傳給督主的麽?”
衛辭吓得連忙坐起來,捂住她的嘴,食指抵在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駭道:“這種話能亂說麽!你當那些番役們都是吃雜草的!”
病嬌也自知說漏了嘴,心裏砰砰跳,的确是不大能說的話,可再是嘴上說不得的話,心底裏的想法就愈加蔓延叢生,畢竟那是真真切切擺在眼面前的事情,他大約也知道事态嚴重,所以才慌張的露出馬腳來。
這麽說來,那‘清濯’指的就是鄭則盈!
原說陸淵是從柔儀殿裏出去的,與她有交情也無可厚非,可冒着甘願殺頭的大罪,也要寫信給他,還是以這樣的小字,那到底是怎樣深厚的交情,她不得而知。
那表字連皇上也不曾知曉,可他卻和她暗通款曲。
她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上下牙打着顫,覺得這些天來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個笑話,他流連花叢裏悠然自得,将她拖拽下去卻又毫發無傷的上來,她以為攀到了出口,可一切都不是那樣的。
越想越覺得委屈,從一上船開始,有意無意的撩撥她,一次又一次,她起初不信,也許他本就是那樣的人,船上沒有別人,她似乎是唯一的對象了,可漸漸地這些都算什麽呢?那晚在船艙上發生的事情又算什麽,她沒有膽量去找他質問,在他那裏,只當一切都沒人知道。
“主子,你是不是……”
“我沒有!”她仰脖子就沖病嬌吼道:“我什麽都沒有,他盡管做他的風流債事,與我無關!”
病嬌順上觑她不對勁的神态,她擔憂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她能瞞得了別人,可她整天和她待在一塊,她的一悲一喜又怎能看不出來,若要說毫不在意,那這會子的賭氣又算什麽。女人家有天生的妒忌和危機感,督主和貴妃娘娘的事情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她以前只當頑笑話,如今親眼見了才着急起來。
她嘆了一口氣,幽幽道:“主子,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挺遭罪的,我跟着您也有幾年了,如今處在關鍵時刻,我眼見着你掉進坑裏,把您往死路上引,掌印是個太監,不似旁的男人,該給您的一樣給不了你,可要說哪個男人能有掌印那樣的氣派,您要是跟着他比誰都強,可世事總是這樣,不全美。”
病嬌順着床腿倚下去,嘆道:“要是掌印是個真男人就好了。”
衛辭躺在床榻上,腦子裏想着病嬌的話,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連她自己也沒料想到,連病嬌也看出來了,她掉進死胡同裏,連來個拉她的人都沒有。
她原以為他心裏是有她的,兜兜轉轉那麽久,可真當自己掉進去的時候,卻又什麽都變了,她甚至沒有朝前的勇氣,将什麽都憋在心裏,她恨自己這樣軟弱。
兩眼霎霎望天,眼眶也模糊起來,她有種作繭自縛的意味,負氣道:“我心裏是有他,這份心思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時就有的,我只當他和我有同樣的心思,興沖沖地跑去找他,可他眼底裏的那份小心讓我心慌。和太監蓋一條被子,我連想都沒想過,從今以後我只當沒這回事,惹出這些,倒不如就回到一開始,他做他的掌印,我做我的挂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