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真假
“你叫我卿卿姑娘, 我叫你真真可好?”
風打竹葉狂響,幾片竹葉在夜風中飛舞,頂上的月亮半圓,圍牆之外還有些許山間不知哪兒來的花香, 葉上離站在小院前,身後背對着只點了一盞燭火的長屋,鐘花道已經休息了, 那藥有安神之效,且她的傷口不宜走動,躺下最好。
所以他出來了,準備回去自己的住所, 卻在這一步踏出院落時, 腦子裏撞入了這句話。
真真?
從未有人這般喊過他,恐怕這世上即便是幻想,也無人敢這般想象。
葉上離不是沒看過鐘花道以往的模樣, 哪怕僅僅只有那一次, 那一面,遠遠地那一眼,也足夠在他的印象中畫下深刻一筆, 這人張揚,沒有嬌柔, 這人豪放, 沒有示弱, 這人能捧着酒壇, 站在桌上合着樂曲起舞,當真沒有今夜這般,擡着雙眼柔着聲音扯人衣袖輕輕撒嬌示好。
孰真孰假,不難分辨,他非傻子,如何不知呢。
葉上離回眸朝長屋看了一眼,最後一盞燈火光芒很弱,偶爾被窗戶縫隙裏吹進去的風擾得明明滅滅。
他想讓鐘花道全心全意信他,以她真實一面待人,可實際上……他又何曾以真待她?即便日後傾盡一切去補償,也終究欠了瑤溪山千年的器修根基,與三百餘人的性命,如此算起來,她以示弱讨好,以巧言令色利用他,又有何不可?
仙鶴飛至屋頂,葉上離收回視線,拂袖離去時,叮囑了仙鶴一句:“守好她。”
乙清宗開山門是修道界的大事,雖說每年都有一次,一次持續幾日,可各地來往的器修弟子還要通過重重考試才能确定是否适合留在乙清宗,考核之後,乙清宗便會讓歷屆的煉器之人擺個陣勢,耍幾套功夫給在座的看看。
今年不同,便是因為岳傾川要在開山門當日,萬人來宗時宣布器修已沒落十年,是時候立一個器修之主了,誰來當這器修之主,誰以後便有機會去瑤溪山當山主,成為與岳傾川、葉上離等人同等位置的一派之長。
這等機會,誰都不會錯過,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所謂立主要在衆多器修弟子中挑選最合适最優秀的人,其實早就內定,必是要挑對乙清宗忠心耿耿的。
開山門這日,淩雲城中的人都少了許多,大多跑到乙清宗山下去觀禮了,普通百姓上不了山,看不到山上的精彩,卻也能在山下看見乙清宗器修與氣修之人同時比試時打出的一道道氣勁撞開的雲,或足下狂震,或頭頂轟鳴,誰都喜歡湊這個熱鬧。
而那些入城的器修一派,必是今日上山,故而一大清早淩雲城中便鬧哄哄的,大約持續了有半個時辰左右天大亮了,這些談話湊熱鬧的聲音才消散了許多。
白家客棧的客房內,窗戶是昨夜打開的,目星坐在軟墊上靠着床邊,側過頭趴在胳膊上此刻還在熟睡,一早上的鬧騰沒将她給吵醒,反而是将躺在床上的男子給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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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蔗只覺得心口一陣疼痛,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等這一口氣順過去了才緩緩長舒出,再睜眼時,身體輕多了,至少比起昨日半夢半醒之間感受的要好許多。
窗戶外頭的風徐徐吹入,甘蔗看見趴在床邊還在睡的目星,眼神柔和了幾分,嘴角挂着淺淺的笑,笑起來時還有兩個可愛的梨渦,他這人冷着一張臉看上去成熟許多,可笑起來卻顯得有些孩子氣了。
他擡手,手指觸碰了目星的發絲,即便是如此動作小狐貍還睡得很香,一張小巧的嘴微微張開,口水都快滴到手臂上去了,甘蔗食指彎曲,在她嘴角勾了一下,幫她擦去了口水,想笑卻沒想到張口咳嗽了幾聲,一早上的鬧騰都沒吵醒的人,被這兩聲咳嗽給吓睜開了眼。
“甘蔗!”目星慌張,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呢,就趴在了甘蔗的身上,手隔着薄薄被褥亂摸一通,嘴上還問:“你怎麽樣?哪兒疼啊?是不是不舒服了?”
甘蔗見她慌張的樣子,又幫她把眼角的眼屎給擦了,這才搖頭道:“我沒事兒,好多了,感覺自己都能下床走動了。”
“真的沒事兒?”目星問完,見甘蔗點頭,她這才松了口氣,結果因為跪坐在地上睡了一夜,雙腿麻了,卸力之後一時站不穩,又歪倒在一旁。
甘蔗起身拉住了她,還擔憂地看向她,目星伸手捶了捶膝蓋道:“好酸啊。”
“我給你捏捏。”甘蔗說罷,雙手輕輕一撈就将目星撈到了床上,不過他肋骨還未完全愈合,吃了力始終有些疼,忍下疼痛,甘蔗捏着目星的膝蓋與小腿,半垂着眼眸,輕聲道:“乙清宗這麽對待你我,你還要入山去嗎?”
目星伸手将頭發整理好,聽他這麽說理所當然道:“自然要去啊,鐘姐姐都去了,我肯定是得去的。”
“那人……”甘蔗張嘴,卻說不出鐘花道什麽壞話來,畢竟他們吃住、療傷之處都是對方給的,只是他不想讓目星涉險,總得有個理由,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人有靠山,你不過是個普通人,還是不要學什麽器修了。”
“我本也不想學器修的,可鐘姐姐是器修的啊,我不能丢下她的。”目星說罷,又笑着伸手戳了戳甘蔗的肩膀道:“而且你先前不是說,也想來乙清宗長見識嗎?你說你想入乙清宗當個修道者,這志向可不能抛了啊。”
甘蔗扯了扯嘴角,勉強對她笑了笑,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兒。
他與目星初相遇時場面滑稽,那時他見目星是道者後期,便想着讓她保護自己,這才跟在目星身後的,可人都有心,凡是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這小狐貍單純得幾乎可以算傻了,一點兒心眼也沒有,初出茅廬,根本不懂修道界中的險惡。
這些看似名門正派的,暗地裏多有些見不得人之處,修道者對妖并不友善,甘蔗本想找目星庇護自己,卻沒想到反而是自己多次為她擋了災禍,他沒那麽自私,為了一己私欲能入乙清宗,便拖小狐貍下水。
甘蔗勸解她逍遙自在地當個妖修就好,畢竟以她的性子,并不适合在修道門派中生存,若她答應,甘蔗便會選擇今日作別,乙清宗他必須得上。
甘蔗正糾結,兩人默默無語間,白家的夥計敲響了房門,站在外頭喚了聲:“二位貴客,今日乙清宗開山門,凡修道者皆可入山比試拜師,宮主昨日特地吩咐,讓小的今日帶二位上山,請二位将一切準備妥當,半個時辰後小的再來。”
“宮主?”目星朝外問了句:“哪位宮主?”
白家夥計道:“姑娘說笑,修道五派中,能稱宮主者只有一人,自是咱們仙風雪海宮的葉宮主。”
“葉宮主!”目星睜大雙眼,這不就是那個一道天雷劈入瑤溪山,害得鐘花道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嗎?
“鐘姐姐如何認得葉宮主?!”目星朝外問,白家夥計回:“這小的就不知了。”
說完,那夥計便走了,目星雙眼睜大,遲遲未從震驚中緩和過來,她再看向甘蔗,心中驚奇:“鐘姐姐可知那人就是葉宮主?我就說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看的人,根本就像是個仙人,原來當真是人稱半條腿已入仙境的葉上離,那鐘姐姐為何與他交好?這算是怎麽回事兒?”
目星迷糊,甘蔗比她更迷糊,身穿紅衣姓鐘的女子究竟是誰他都不知,幫他治病療傷還打通了他身體裏的經脈之人他也未曾謀面,不過目星居然能與葉上離搭上關系,這趟順風車坐得倒是劃算了。
有葉上離的名號在,他不愁自己入不了乙清宗的山門。
甘蔗的身體還未完全康複只能坐馬車,白家客棧準備的馬車都很簡樸,加上衆人早就已經去了乙清宗的山門之下,一路上都無人朝他們看過來,目星難得能仔細瞧瞧淩雲城的面貌,一直趴在窗戶口沒動。
甘蔗只有肋骨處還有些痛,身體裏的內傷正漸漸愈合,也算是因禍得福,他去乙清宗本也是想要學習正統的氣修法門找到能打通經脈的方法,卻沒想到差點兒死過一次,經脈被打通了,修道之路變得順暢了起來。
目星看着窗外時,甘蔗正在馬車內盤腿打坐,他現在不适合動武鬥法,不過吸收靈氣,轉化靈力,提升自身修為卻不是難事,雖會使受傷的胸腔隐隐作痛,但只要他成功入了道者,這些小傷自行愈合也比開靈時期要快上許多。
一個閉眼的功夫,馬車來到了乙清宗的山腳下,馬車前頭挂了白家的小小旗幟,衆多圍觀的百姓也都只能為其讓路,一些徒步上山的閑散器修之人紛紛側目瞧這能坐馬車上山的,心中羨慕之餘,還有些鄙夷。
“這丹修啊,就是嚣張,人雖少,可到哪兒都被人像大爺似的捧着。”人群中有人道。
另一人卻說:“你酸個什麽勁兒?只要你還未渡劫升仙,都離不開丹修的藥,起死回生誰不喜歡?不捧他能捧誰啊。”
“嘁,待我器修學成,練出天級仙器來,普天之下就是丹修的也得給我幾分面子。”那男子說罷,周圍人都哈哈大笑,如今沒了瑤溪山,想要學習正統的器修之法何其之難,他們這些器修的,大多是其他路子實在走不通才只能選擇器修,在市井裏買些大家都能看的雜書練練,不想斷了這能修道的根基罷了。
誰又是真心想要将器修練成,日後能成為天下第一器修之才呢?
自傲者,不屑入乙清宗學器修,自會認為那是旁門左道,凡是入乙清宗者,誰都是想要有個靠山,衆人皆知,在乙清宗山門前說出這般抱負的,都是故作清高,不想被他人恥笑。
目星露出半邊臉,看着一張張陌生面孔之人上山,這些人中無一人是妖,被這麽多修道者包圍,目星還有點兒慌張了。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馬車到了乙清宗的山門,玉石門前有乙清宗的弟子把守,為首的便是昨日犯過錯的賴雲,烏承影說她昨日态度不端正,叫她到門前守着迎天下器修之人,除她之外,還有一些器修的弟子,幾人旁邊放了一籮筐的靈石玄金,都是次等,丢在地上也未必會有人撿的那種。
這些靈石玄金便是器修之人的敲門磚,凡是能練成者才有資格入門觀禮,再比試拜師,如果連最普通的靈石玄金都無法練成,便無緣乙清宗。
白家的馬車到時,一個器修弟子将其攔下,白家夥計舉起手中令牌,告知那弟子這是仙風雪海宮的人,器修弟子有些為難地朝賴雲走過來問:“賴師姐,是仙風雪海宮的人,可要放行?”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句:“好似有妖。”
這句話驚起些許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