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花簪

“好一個司徒十羽, 不過當了十年的令主,便以為自己當真成了九巍山的主人了,居然敢當衆拂本宗的面子,轉身便走,且在幾萬弟子跟前讓本宗交出打傷胡家長女的人來, 此人是誰本宗都不知, 如何交出?”岳傾川眉心緊皺,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緊跟其後過來的長老段思正聞言, 壓低聲音道:“宗主,傷胡家長女的據說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妖?又是妖!”岳傾川在前往穹蒼殿的路上停下:“傷人者是妖, 而今那要争器修之主的人也是妖, 妖修都被趕到跡雲山去了,怎麽又入我修道界?”

段思正一愣,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 這才拍了一下腦門哎喲一聲道:“宗主, 我這才想起來一件重要事,先前您閉關修煉,此事便交給吳尹長老去處理了, 卻沒想到事情沒辦好,他竟也沒将此時禀告給宗主聽。”

“吳尹這是娶了霍蘭心, 整個人都成了無盡道派的, 心思也漸漸不在我乙清宗了。”岳傾川深吸一口氣, 緩慢向臺階上走去,問道:“你說說看是何事。”

“此事與傷那九巍山胡家長女的女妖有關,據說是女妖搶了九巍山弟子的馬匹,又傷了他們的師兄弟們,這才被九巍山的弟子追入斑竹林,打擾了風竹仙人的清修。”段思正繼續道:“後來那女妖不知使了什麽法術,将胡家長女的右臂給廢了,從此不得提劍,胡家長女禦劍飛行都還未完全學會,這便斷了劍修之路,九巍山的人回去告狀,司徒十羽那邊便派人來我乙清宗要人。”

“因人是在斑竹林內傷的,且自那胡家長女傷了之後女妖也從未出過斑竹林,必然是住在了林子裏頭,故而吳尹長老便攬下此事,派了手下一名弟子入斑竹林內請風竹仙人交出女妖交給九巍山。吳尹長老之心我知,無非是不想在我乙清宗開山門收器修之人的關鍵日子惹事兒,可如此行徑,未免顯得過于讨好了。”段思正說歸說,卻也不忘數落吳尹一句,不過他說完這話,卻叫岳傾川皺眉,似有不滿道:“說重點!”

“是!”段思正面色一僵,連連點頭:“其實那弟子回來之後也未将女妖帶出,反而說……說雪海宮的葉宮主也在林中,這葉宮主與風竹仙人關系好衆人皆知,他在斑竹林內也不奇怪。奇怪的卻是……風竹仙人道,那傷胡家長女的女妖,是葉宮主養的寵,連着昨日葉宮主将女妖帶入山中,今日又讓她争器修之主,仙風雪海宮恐怕……另有想法。”

段思正說罷,岳傾川正好站在了穹蒼殿的殿門前,他回頭瞥了段思正一眼,段思正立刻明白,自己轉身下了十步臺階,畢恭畢敬地颔首等候差遣。

岳傾川張了張嘴,又将視線眺望萬書殿的霖竹齋方向,那處臨近山崖,雲環霧繞,叫人根本瞧見清,就這一瞥之後,到了嘴邊的話還是被他給吞了回去,便說:“你下去吧。”

“是。”段思正眨了眨眼,行禮之後轉身離開,幾步下了穹蒼殿,又回頭朝高高寬寬的殿門瞥一眼。

岳傾川始終站在穹蒼殿的殿門前,心中思量萬千,身後殿內的寒月香已經燃滿溢出,幾縷順着風,吹向了岳傾川的衣擺,又飄向了另一邊。

吳尹是他的徒弟,他在吳尹還是個剛長到人腰間的小孩兒時便将他帶在身邊,自然信得過對方,而吳尹派弟子入斑竹林讨要女妖前,也來穹蒼殿告訴過他,是經他準許的。一是聽聞葉上離去了斑竹林,恐生事端,怕向風從林中出來,意圖回乙清宗掌權,二……則是他想看看,向風究竟還能活幾年。

卻沒想到,他當時沒将此事當真,以為妖不就是妖,說不定早死了,閉關修煉後沒幾日便到了開山門之時,無盡道派的莫引道長入淩雲城後,吳尹便時時與霍蘭心前去拜訪,入斑竹林後見了什麽,聽了什麽,卻是未來得及禀告。

岳傾川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他面容雖然依舊年輕,可實際上身體已在逐漸衰老了,乙清宗是正統氣修,能保人容顏不老,卻也看道行與進修速度。每一個年齡,都要達到那個階段才可,向風在林中幾十年,道行多深無人知曉,岳傾川就怕有朝一日自己未能修煉至通仙後期歷劫去,半道死了,向風還好端端地活着,只要向風活着,他便永遠束手束腳。

誰人希望自己當了一派之長後,上頭還有個長者時時壓着?他在位乙清宗宗主近二十年又如何,斑竹林內的人,終是他的師叔。他要的,不是這宗主虛名,而是要将乙清宗發揚光大,即便他無法歷劫成仙,也要在乙清宗的歲月裏,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岳傾川的名字,必要刻在歷代宗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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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今日聽段思正這麽一說,他要提防的,不僅是斑竹林中的師叔,居然還有與妖關系甚密的葉上離。

仙風雪海宮,究竟有何打算?

這名叫鐘卿的女妖,又究竟是誰?

葉上離回到霖竹齋時,手上端了一盤清花糕,這裏雖是在乙清宗,可他畢竟也是仙風雪海宮的宮主,今年能來,于乙清宗而言已是賞臉,岳傾川不言,他手下的人也會盡責。

昨日餓了鐘花道一日肚子,今日便不會再犯這種錯誤,除了早間送到白安那兒的兩晚素面之外,還另加了一盤糕點,便是這清花糕。

清花糕由花汁提釀,淺香沒什麽甜味兒,再以蔗糖混入,裝入模具,在花汁未完全凝固前放入一朵淡粉色與桃花七分相似的清花進去,等到花汁凝固了,從模具取出便成了如玉如晶的清花糕。

清花糕可避暑,正适合當下食用。

白安見葉上離回來,便将清花糕奉上,葉上離平日裏不愛吃這些東西,不過今日卻爽快接下,并未食用,而是先端去了鐘花道所住的小院前,他沒跨進去,山風吹得竹葉簌簌作響,葉上離眉目舒展,嘴角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便轉身回了自己的院落。

院門前,仙鶴伸長了脖子等待葉上離,見葉上離過來,半張翅膀朝他跑,等到了葉上離跟前,被葉上離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它頭頂的朱紅,輕喚一聲:“丹青,勿擾。”

躺在院子裏靠椅上的人已經睡過去了。

鐘花道的左腿還高高地架在了石桌上,她枕着一個軟枕,懷裏又抱了一個,滿頭黑發順着靠椅邊滑下,随着微風輕輕飄搖,一襲紅裙仿若跳躍的火團,她微微側過臉,雙眉舒展,雙目閉上,金色的面具就放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

葉上離将清花糕放在了桌面,又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碎裂的花盆,那裏原先應當有一株蘭花的,卻不見蘭花蹤跡,而什麽都沒放的石桌上,鐘花道的腳邊,卻有一朵光潔如晶石的蘭花,那蘭花泛着淺淺的綠色,蘭花的枝幹成了由淺入深的墨綠,正是一根精雕細琢的發簪。

葉上離将蘭花簪拿起仔細看了看,視線再度落在地面上那碎裂的花盆上,若有所思。

師尊曾說過,煉器之路極難,有悟性的不多,能走煉器這條路上的,都要懂萬物皆是火中晶石,什麽都可以拿來練,哪怕是一花一木,皆可成器。

千年前,瑤溪山曾贈與仙風雪海宮一把引仙琴,一千年過去了,引仙琴琴弦不斷,琴身不腐,一曲可招天雷落下,震震為劫。引仙琴所用的,便是綠尾樹與麒麟須,世間已無綠尾樹,幾百年沒有麒麟蹤跡,再難有第二把引仙琴,除了因為材料之外,還因為這世上也再難有人能悟透器修之道的真谛。

衆人煉器,皆以為練石練金,實則不然。

再看向躺在靠椅上的人,葉上離眉目柔和了幾分,這世上修道者多,可能走大道者卻越來越少,大多的人一生止步于小境界,稍微好一些的,便是大境界,再者到靈修境的,便敵不過歲月蹉跎,壽命有限,年紀輕輕可行大道的屈指可數,一生所歷劫難雙手數不盡,可成仙人者,百年難遇。

葉上離将手中的蘭花簪反複看了幾遍,憶起似乎有人曾在他跟前提到過鐘花道的年齡,她很年幼,出生至現在,加上這不知去向的十年,實則也才三十幾,修道者至多可活三百年,鐘花道的未來無限可期。

有能者,埋沒可惜,如她這般有大能者,經十年前一事,當真是人生大劫,說到底……還是怪他的。

葉上離輕聲嘆了口氣,将蘭花簪插入鐘花道的發中,細微的動作擾得正閉眼休息的人微微皺眉。

又是那場大火,漫山遍野,滿目紅光,她置身其中無法動彈,聽着耳畔瑤溪山弟子一陣陣慘烈的尖叫,獄火燒來,還有許多其他門派的人依舊屠殺她門中之人,他們殺紅了眼,映着火光,猶如無心的野獸。

鐘花道看着一寸寸爬向自己的火舌,然後親眼見到自己的手插入心口,掌心尚能感受到鮮血淋漓中,心髒的跳動。

靈犀是最後一個跑到她跟前的,她穿着粉裙,被一陣奇異的黑煙卷入其中,剎那間血肉分開,鮮血如霧一般刺啦啦地撒進了大火之中。

“山主!!!”

“山主救我!山主救我!!!”

“師父——”

到處都是哀嚎,是她瑤溪山弟子,是她親收弟子的求救聲,他們沒有向那些圍山的人求饒,他們只是害怕,而那一個個手執刀劍,面目可憎的四派弟子,與瑤溪山一同葬身火海的卻少之又少。

鐘花道恨,她恨!終有一日,她會叫這些圍山門派付出血的代價!

雙眸猛地睜開,雙瞳中的金色一閃而過,站在靠椅旁的葉上離突然怔住,然後與鐘花道對上視線。

鐘花道還在粗粗喘氣,尚未從夢境中的回憶緩和,她心髒狂跳,掌心用力,渾身顫抖,直到葉上離低頭看去時她才順着目光看來。

就在她剛才醒來的瞬間,緊緊地抓住了葉上離的手腕,用力到将他本來就偏白的皮膚捏得微微泛青,鐘花道剎那反應過來,然後松手,臉上閃過幾分窘迫,心還是沉沉的,咚咚直跳。

葉上離單手懸在上空,泛青的手腕被衣袖遮住,他将手掌落在了鐘花道的頭頂,鐘花道愣了愣,怔怔地看向他,震驚他居然會主動碰自己,然後葉上離便像是安撫似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鐘花道:“……”

葉上離:“……”

仙鶴歪頭看着二人。

葉上離道:“我不會安慰人,但我想讓卿卿姑娘高興些。”

鐘花道自知被對方看透了心事,嘴角挂着苦笑,低下了頭。

她怎能高興呢?

行兇者,成了正義,受害者,成了妖邪。

修道五派為了掩蓋十年前失手釀成的大禍,為了隐藏自己的惡性,統一對外,說是她鐘花道修道無忌,與妖為伍,最終害人害己。

多可笑。

“葉真。”鐘花道突然開口,輕聲問他:“你的心裏有過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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