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火紋
一陣風揚起了鐘花道的發絲,暫且遮住了那雙眉眼, 等到發絲墜下, 眉眼露出,她再朝烏承影看去時, 烏承影居然一時有些松動, 玉簫也沒方才立得那麽直了。
他心口跳動越發得快, 熟悉的視線只是一閃而過,方才他在林中還信誓旦旦認為眼前這人不過是攀附上了葉上離的一只妖,可就在她方才煉器的剎那, 烏承影才驚覺自己錯了。
烏承影有私心,其實他從鐘花道那兒學來的本事, 并沒有一五一十地教給乙清宗中的器修弟子, 哪怕是自己最喜歡的幾位親徒也未曾傳授,而若修道界有名望者請他煉器的話,他便會盡自己所能練到最好,不為其他, 為的, 不過是這普天之下,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若強大到能離開乙清宗,那是他的本事。
他若不夠強大,還将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稍不乖巧些, 便毫無用處, 岳傾川不會待他太好。
靈石與靈石始終有差, 并非所有靈石玄金都可以放入煉器鼎中一起煉化,即便是煉器鼎,也有不同器材建造的、受熱層不同,功效不同,他教了九分,留了一分,卻沒想到今日在這煉器場內,見葉上離的寵,會他留的那一分煉器之道。
這個鐘卿……究竟是誰?
“鐘姑娘不敢摘下?莫非是怕我認出你?”烏承影一邊大膽猜測,一邊又在心中否定自己。
鐘花道已死,這世上也再無瑤溪山山主,眼前之人或許當真有幾分煉器的天資,卻不會是那個人。
“小女子天生醜陋,自知摘下面具會驚吓衆人,為了能讓你們吃得下飯,還是不了吧。”鐘花道說完,伸手勾了一縷頭發,又按在了烏承影的斷玉蕭上,攔路的收起,她領着目星與甘蔗離開此處。
金晶聽她的話,微微皺眉,記憶中這女子的面容非但不醜,還貌比天仙,不過她只看到對方的半張側臉,卻不知另外半張臉內是否有傷,不敢輕易說出,以免她的話惹來誤會,逼迫鐘姑娘摘下面具後當真有難言之隐,那就太罪過了。
陳源見鐘花道走了,本想跟上,卻被烏承影攔住了去路,陳源一愣,道:“烏長老。”
烏承影道:“你手上的杯子,交給我看看。”
陳源将杯子遞給烏承影,再朝鐘花道看去時,人已經走遠了。
“杯子倒是好物,只是上頭有條裂縫,終究是煉器不當所致。”烏承影說罷,陳源才急忙解釋:“是徒孫沒能掌握好火候,這青山靈石與黃水晶原先就在徒孫的煉器鼎裏練了幾次,已有裂縫,本來就是廢物了,卻沒想到那鐘姑娘當真能化腐朽為神奇,煉此杯的靈石若是好的,當完璧無瑕。”
烏承影聽陳源滿嘴都是贊嘆之意,微微皺眉,随後又仔細看了一眼這杯子,總覺得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手中摸着的金色花紋從下往上纏繞,如同火紋一般,他頓時一驚,手松開的同時,陳源連忙捧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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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承影握緊手心,臉色剎那難看了起來,而後對金晶道:“你教的徒弟倒是好,心高氣傲,以後也難成大器,這幾日讓你陪鐘卿玩兒倒是懈怠你了,反正這麽些時日她都已經熟悉,便由她自去,手下的人,你得好好管教才行。”
金晶甚少被烏承影數落,目光恍惚,臉色一瞬慘白,低聲說了句‘是’,再擡頭時,烏承影已經離開了。
陳源幾人也知曉因為自己而讓金晶被烏承影當面說不是,也就乖乖回到煉器鼎旁,不再交頭接耳地說話。
乙清宗穹蒼殿下的十層臺階上,烏承影背着日落站了會兒,一根斷玉蕭從左手換到了右手,自煉器場離開之後,他的心便沒有安定過,在吉風堂來來回回幾次,終究還是擅自走上了穹蒼殿,只是到了這兒,烏承影亦是猶豫不決了。
殿內傳來岳傾川的聲音,一瞬打破了烏承影淩亂的思緒:“你找本宗有何事?”
烏承影眉心緊皺,靜了會兒道:“萬書殿霖竹齋中的女妖鐘卿今日去了煉器場,屬下看見她以青山靈石與黃水晶煉成了一盞杯子,那杯子……”
一道鶴鳴叫烏承影側身看過,右後方的陽光并不刺眼,橙紅色的太陽漸入雲間,一層層紅雲交疊,遠至這處,金光撒下,落在了他胸前的春蘭繡上,烏承影手指略松,差點兒沒抓住斷玉蕭。
此時無霧,遠看萬書殿的霖竹齋屋頂,在陽光下小的仿若一方亭子,而它門前的幾株玉蘭花樹,花漸敗落,成空枝丫了。
“那杯子無甚特別之處,這鐘卿性格孤僻,似是不願與人接觸,也不愛去宗中煉器場合觀摩,要麽便是她自有一套煉器之法,要麽……她便根本不懂器修。”烏承影說罷,眨了眨眼,微微擡起下巴:“宗主放心,只要她到煉器場,屬下都會牢牢盯着她,不會叫她學去乙清宗煉器要領,金晶已帶她在宗中逛了十多日,再以熟悉宗中為由看着她恐怕不妥……”
“那便由她自去。”岳傾川道。
烏承影抿嘴,正準備離開,岳傾川卻又說:“詹家那邊,近日恐怕要出事了,前日本宗收到了傳信,就在這幾日消息便會落實,你便如往常一般,帶幾個人去臨天峰慰問。”
“詹小公子……故了?”烏承影問了句。
岳傾川嘆了一聲氣,沒有應話,卻算是回答了。
“是。”烏承影行禮退下,一步步下百層階梯時還朝霖竹齋的方向多看了幾眼。
兩塊普通靈石,卻練成了下品地級法器,鐘卿的實力恐怕遠在金晶之上,她煉器之術奇特,似曾相識,加上那盞杯子……杯壁上的花紋雖像是為了美觀而刻意為之,卻如火焰繞杯身一圈,這世上唯有一處煉器必帶火焰紋,宣告衆人那是從瑤溪山出來的東西。
瑤溪山上的人,莫非還未死盡?這鐘卿每每出現都穿一身紅衣,與瑤溪山服飾相近,還以面具遮臉,故弄玄虛,甚至取了瑤溪山領地的大姓鐘姓,樁樁件件,都指向瑤溪山,可偏生的她是個妖身。
難道……鐘花道曾在外收過妖修弟子?她向來不羁,也不覺得人妖有別,如此,也似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烏承影知道自己這麽些年在乙清宗已經養成了軟骨頭,一面不願再這樣繼續下去,一面還得奉承着岳傾川,繼續當個長老,入了修道界,他似乎越來越找不回過去的自己了,方才若非有仙鶴啼鳴,他便要将那杯上火紋之事傾盤托出,到時,岳傾川會怎麽對付鐘卿?
恐怕是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十年前瑤溪山一事,已成了各大修道門派心頭的死結,即便是錯,也唯有一直錯下去,才能讓後代世人以為,他們做的才是對的。
他現下對岳傾川說謊,幫鐘卿遮掩了一時,可她畢竟身懷鋒芒,早晚得露餡,只是不知在岳傾川親自發現異樣後,那匆匆回去仙風雪海宮的葉上離,能否及時趕到,救回他養的寵。
仙風雪海宮,位于雲深處,是六派之中占地最小的一派,即便如此,他的領地卻從未被他人侵犯過一步,哪怕有朝一日仙風雪海宮自毀領地,只剩下一座山頭,那山頭之下的千裏荒漠,也無人敢輕易涉足。
丹修,掌控修道者的生死大關,仙風雪海宮的丹修之法,向來一脈傳承,除了幾個世家與雪海宮內的弟子外,其餘人皆不知曉,這世間流傳在外的丹修書本,不過寥寥,真正能練出稀世奇藥的人,也屈指可數。
正因為如此,仙風雪海宮的人才會越來越少,比起器修因為難練,丹修,完全是因為封閉才不同于其他門派,弟子廣多。可仙風雪海宮也有一點與其餘門派不同,即便是九巍山、乙清宗如此大派,管轄之地的世家,也多有想自立門戶之意,仙風雪海宮管轄之處的世家,哪怕是與無量海萬法門那邊只有一水相隔的連海城白家,也對雪海宮忠心耿耿,尊敬有加。
雲深處花香樹高,相近城池也仙雲渺渺,入山霧濃且無路,唯有半山腰處仙鶴成群,有些靈氣的仙鶴被山上弟子所養,喂了丹藥,可飛至雪海宮,沒靈氣的仙鶴便在山下尋食,被山下世家照顧,以傳信之用。
噠噠馬蹄聲到了雲深處外,便被一層層團霧遮蔽了視線,不過是幾步路,回頭便已看不見來時的方向,三人伸手可碰的距離,瞧着彼此的臉也模模糊糊。
“師兄,這可怎麽辦?”其中一人問道。
另一人回答:“不必慌張,下馬等候,自有仙鶴過來,你我無需上前,将信件留給仙鶴,他仙風雪海宮是否去,便随他們自己吧。”
那人說後三人一同下馬,果然不一會兒從雲霧之中飛出了仙鶴,這處當真頗有神跡,知曉他們是三人來,便飛來了三只仙鶴,拿着信件的男子将信遞了過去,站在中間的仙鶴叼住信件藏于羽下,這便轉頭飛走不做多留。
“雲深處還當真對得起這個名字,這等大的雲霧,神仙進去了也得迷路啊。”一男子說罷,他師兄道:“莊中事多,你我不必久留,牽馬掉頭,步行幾十步當能出這地方了。”
三人轉身牽馬,不再回頭。
雲深處唯有山下布了陣法,雲霧衆多,過了半山腰再往上去,懸在崖邊的仙風雪海宮處便是陽光普照,無半點雲霧遮掩,還能瞧見雲層之上的天下奇觀,靈氣充裕,滿山都是丹藥淺香。
仙風雪海宮六座宮殿以中心而建,直朝六方,中心平臺上有一座巨大的煉丹爐,丹爐無火卻長年飄香,六條雲梯直上宮殿,宮殿之後還有住房院落,院落再往後便是煉丹臺,每一座宮殿前後都如同一片花瓣,宮殿縫隙之間還有藥田,純白的仙風雪海宮遠看像是一朵白蓮開在了山崖邊上,造型奇特,如仙人址。
一只仙鶴率先鑽出雲層,直上仙風雪海宮,到了山門前,便有身穿白衣的弟子借過信件,再往裏傳。
“詹家的小公子又沒了?”一名女弟子見那匆匆跑來傳信的男弟子将信遞給了自己,還沒拆開,只看上面落了個君子蘭的圖樣,便這般猜。
“徐師姐莫說,還是将信交給元長老吧。”男弟子說罷,又轉身跑走了:“我丹爐下的火還沒人看呢!”
姓徐的女子拿着信往上走,入了白羽殿,穿過長廊,到達春燕居,她才站在院外,對裏頭道:“元長老,乙清宗界臨天峰第一山莊詹家來信。”
“念。”裏頭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聲音沉穩清冷,帶着幾分淡漠。
“雪海宮元長老 啓,一別三年,長老安好?三年前長老贈藥,救吾孫詹延,不勝感激,神丹有效,天命難違,詹延福薄,于前日子時入極樂界,七歲小兒,尚不知事,每每想起,吾心悲痛,長老事忙,不敢打擾,親書以告,若能來訪,吾當寬心。靜候,祝歡。臨天峰詹翠敬上。”女弟子念罷。
屋內的人長嘆一聲,似是嘆這七歲過世的孩童可憐,過了會兒,她又問:“宮主呢?”
“宮主他……”女弟子眨了眨眼,道:“尋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