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門這一日惠風和暢,李昶放心不下,為防節外生枝,還派了麾下兩名校尉帶着侍衛與兒女一同上路。

李汝宓坐在馬車裏雙手交疊,不時掀開車簾看兩眼窗外街景,主要是觀察随行的侍衛。侍衛盡職盡責,一步不離、一眼不錯地跟着馬車,一時也覓不到出逃的時機,她索性放下窗簾,拉了靠枕歪着養神。

然而白馬寺與她想象中的差異甚巨,寺廟殿宇破敗,香火也不盛,他們趕到的時候正是黃昏日暮,暮鼓聲中,幾個幹瘦的年邁僧人邁着緩慢的步伐端着缽盂去領齋飯。

李寔吩咐随行的侍從去和寺廟的主事僧人交涉一應事宜,自己登上了馬車,陪妹妹一起在院外等候。

“坐了一天的車,腿麻了吧?”

“還好,哥哥騎馬更辛苦些。”李汝宓笑了一聲,飛快地看了眼車外,壓低聲音道:“他們看得太嚴了,我想了一路,有個主意,不知哥哥以為如何?”

“說來聽聽。”李寔眸光閃動,附耳過去。

李汝宓對李寔耳語幾句,退後一些,又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随後靜靜等待李寔的決定。

李寔低頭沉吟片時,“事急從權,顧不得那麽多了,就依妹妹所言吧。”

李汝宓默默點頭,兄妹兩個望着彼此,神色都很凝重。

随從不多時就與寺廟交涉妥當,方丈見他們供奉燈油錢時出手大方,親自帶人收拾了廂房給他們居住,又命人重新做了齋飯。

兄妹兩個坐在一處用了飯,李汝宓聲稱吃了面食怕停食,要出外走走,其實是查看寺廟周遭地形,李寔心領神會,便陪着妹妹一同出門,兩個校尉不放心,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妹妹說母親從前提過白馬寺?”李寔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徑邊往前走,邊問。

前世的記憶雖然很久遠,可關于母親徐氏的,李汝宓記得格外清晰,“嗯,母親幼時在洛陽長大,有幸來過這裏,不過今日所見,似乎與母親所述有所不同。”

李寔推開寺院的後門,外面是廣袤的原野,荒草和稼禾擠在田垅間,遠處還有勞作的農人。

“那是因為母親幼時還是大周朝,國都在洛陽,後來梁代周立,國都遷往許昌,這洛陽城歷經戰火,漸漸就不如前朝那麽繁華了,寺廟裏的香火跟着少了,自然就破敗了。”

Advertisement

李汝宓沒做聲,她站在李寔旁邊極目眺望,看着眼前廣闊的天地,心底是很茫然的,就算今晚事成,逃出藩籬,往後呢?又将去往何處栖身?

兄妹兩個圍着寺廟走了一圈,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看看天色漸暗,各自回房歇息了。

李汝宓在馬車上強迫自己睡了一晌,故躺在床上并沒有困意,她聽着寺中更鼓計算着時辰,等到三更時分,她悄悄爬起身,點燃床頭的燭臺,燃着一卷書,扔到了被褥上。

看着火勢漸大,李汝宓跑到外間推醒了兩個打盹的丫鬟,“着火了,快去叫人救火。”

原本的丫鬟都被杜氏處置了,如今跟着的丫鬟是臨時調來給她用的,年齡小,又睡得迷迷糊糊,聽說吓壞了,爬起來就往門外跑。

“走水了,快來人啊,走水了!”兩個小丫鬟聲嘶力竭地在院中呼喊着。

李汝宓聽着外面的動靜,返身進了裏間,推開了一側的窗棂,攀爬上去,悄悄溜了出去,她貓着腰,摸黑穿過院子向小門跑去。

院子裏登時就來了許多人,校尉望着房中透出的火光,大聲道:“小姐呢?”

丫鬟帶着哭腔道:“奴婢出來叫人時,小姐還在屋裏。”

校尉聽說,便要往裏沖,可火勢太大,沖了一半又退出來,轉身命人速去取水。

李汝宓回頭看了眼院中亂糟糟的人,擡手抽開了小門的門栓。

門外如她所期待的,立着一個身影,然而似乎比李寔高大一些,李汝宓心頭一顫,擡起頭,就對上了宇文攸的目光。

“你沒事吧?”宇文攸本欲踹門,不妨門開了,他收回腿,聲音裏透着關切和焦急。

就算黑燈瞎火看不清楚,但這個聲音李汝宓是認識的,她來不及想宇文攸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哥哥又去了哪裏,倉惶應付道:“沒事。”

“随我過來。”宇文攸又道。

李汝宓默默點頭,跟在宇文攸身畔,沿着小徑,步入了小門正對着的院子。

正房裏空無一人,案頭燃着燈,宇文攸請李汝宓進了門,自己立在門檻外,他目光望着院門方向,并不看李汝宓,“我去看看那邊火勢如何,小姐先在這裏歇息吧。”

李汝宓點頭道了謝,看着宇文攸走了,她卻是坐立難寧。

其一,非但沒能逃走,還再次遇上宇文攸。

其二,也不知火勢能否救下,發展下去會否傷及無辜。

其三,不知宇文攸對今晚之事會怎麽看。

上次城門口父親雖然替自己圓了謊,但那個借口本就疑點重重,就算是避着繼母出門替母親還願,為何随行的只有一名車夫?還選了傍晚時分出城?而今晚,疑點就更多了,院子裏衆人都在滅火救自己,自己既然無事,一聲不說,悄悄從小門溜出來,單單用一句吓壞了慌不擇路應該敷衍不過去吧?

李汝宓想到這裏,慢慢扶着案幾在榻上坐了下去,案幾上有一卷書,攤開在那裏放着,應該是宇文攸的吧?李汝宓看了一眼,擡了擡手,終于沒有拿起來。

她想起來上一世宇文攸愛讀兵法,這一本會是兵法嗎?她心頭一時紛亂如麻,難道是命中注定了自己要嫁給他嗎?第一次出逃遇上他是湊巧,這次難不成還是湊巧?

她正在胡思亂想,卻看見哥哥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妹妹。”

李汝宓站起身,“哥哥,我方才又撞上齊王了。”

李寔急切道:“我晚來了一步,不過還來得及,他現在那邊指揮人救火,妹妹快跟我走。”

李汝宓站着沒動,“哥哥,我不知道是否命中注定,所以我想再試一次?”

李寔不解道:“試什麽?”

李汝宓道:“我往前走一百步,若是百步內撞上他,我們就放棄吧,我心甘情願嫁過去,哥哥也不要再為此事糾結,若百步內沒有再次遇見他,我就繼續逃。”

李寔皺了下眉,不悅道:“不過是湊巧罷了,妹妹何必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若是以前有人跟自己說人死可以重生,李汝宓心想自己定然是不信的,既然如重生這種更無稽之談的事情都發生了,那情緣命定這種事情也是有可能的吧,不過這些都不能對李寔講。

李汝宓想了想,望向了門外濃黑的蒼穹,“其實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逃出去,就意味着要永遠離開許昌,離開你們,母親遠在樂浪,這世上,我最親近的人只有父親和哥哥了,想到日後都不能相見,我便痛不欲生。何況世道艱難,人心難測,此去馮翊郡路途遙遙,一切都是未知,所以我……”

李寔深吸一口氣,打斷了她,“好,就依你所說,向天問路。”他心想,自己是男兒,外祖父家的血仇本來應該自己承擔,怎能一味逼迫纖弱的妹妹呢?就算結果是嫁給宇文攸,只要妹妹心甘情願,應該也能幸福吧?自己的初心不就是要她幸福嗎?想到這裏,他微微笑了笑,閃在一側,“阿宓,走吧。”

李汝宓點頭,“嗯。”

兄妹兩個步出房門,一步步向院門方向走去,李汝宓邊走邊默默數着步數。

“七十八、七十九……”

院門口忽然閃進來一個身影,兄妹兩人都擡頭望去。

宇文攸在門口站定,氣喘籲籲道:“火已經救下來了,毀了幾間屋子,沒有傷着人,現在那邊院子損毀嚴重,不能住人了,小姐就先住在這裏吧。”

李汝宓與李寔望了彼此一眼,各自錯開了目光。

“多謝。”李汝宓欠身行禮,輕聲道。

李寔還在想着和妹妹方才的約定,心緒難平,嗫嚅片刻,搭讪道:“齊王怎會在這裏?”

宇文攸目不斜視,望着他道:“到洛陽辦點事,途經此處,借宿一晚,你們是來?”

李汝宓怕李寔說差了,忙道:“上香還願,順便、順便替外祖父一家做場法事。”

希望這樣說,能圓一圓謊,因為外祖父家和宇文邵之間的恩怨宇文攸是心知肚明的,為他們辦法事超度,其實是觸犯朝廷忌諱的,故此才會悄悄出城,到洛陽的寺廟裏籌辦。

果然,宇文攸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怔忪。

李汝宓見他信了兩分,續道:“近來總是夢見外祖母,我就想,大約是他們的亡魂尚未投生轉世。”她故意遲疑一下,接着道:“所以就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做法事。”

宇文攸又看了她一眼,略點了下頭,轉向李寔,“子實,你院中還有空房嗎?”

子實是李寔的字,他們以前在太學裏一起讀書時,都是互相稱呼表字的。

李寔道:“有。”

宇文攸道:“麻煩給我留一間,我去取行李,你稍待我片刻。”說着大步向正房走去。

李寔與李汝宓面面相觑片刻,輕聲道:“阿宓,我們聽天由命吧!”語聲苦澀。

李汝宓緩緩點頭,“外祖父他們已經沒了,但母親還在,我們一起想辦法把她從樂浪接回來,哥哥說好不好?”

李寔點頭,“好。”這算此刻唯一能讓他感到安慰的。

兩個小丫鬟和随行的婆子聞訊跑來,夜風涼,婆子把鬥篷給李汝宓披上,攙扶着她回房,走到臺階下,見宇文攸提了個包袱出門,又矮下身去見禮。

李寔等着宇文攸趕上來,擡手道:“齊王這邊請。”

宇文攸卻忽然出手,擒住了他的雙臂,将他按在了院門一側的牆壁上。

宇文攸眼中閃着冷光,聲音也透着冰寒,“同窗三年,子實,我太了解你了,你告訴我,如果方才不是我提前出現在小門外,你們現下會在何處?”

牆壁上的寒意透過李寔薄薄的袍服直抵他的後背,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令他心驚的卻是宇文攸眼中的怒意,那看破一切之後的憤怒太過強烈,讓李寔有窒息的感覺,他不由心慌起來。自己若是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妹妹往後的幸福今夜就要葬送掉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