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是紅燭映照着的緣故,還是喝多了酒,宇文攸兩頰暈紅,他伸手推開門,帶着幾分醉态向房中走來,眼中始終帶着笑意。

宇文攸比她年長一歲,今年只有十七,上一世他在驿館中病逝時,也不過才二十七歲,李汝宓看着他一步步走來,腦中萦繞着的卻是前一世他躺在病床上的虛弱模樣,當初他除了瞧着憔悴虛弱,畢竟才二十七歲,正是一個人最好的年齡,眉眼已經長開,輪廓比此時挺拔分明,所以反而比現在更俊朗幾分。

至于現在,兩頰還有肉,下巴也略微圓潤,又醉醺醺的,孩子氣更濃一些。

兩張臉在李汝宓腦海中交互重疊,此情此景未免太詭異了,她努力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忘掉宇文攸當初那副樣子。

“你眼睛不舒服麽?”宇文攸看出異狀,大着舌頭問道。

李汝宓聞言睜開眼,恰好看見潘氏掩門離去的身影,她瞥了眼案幾上燃着的紅燭和香爐,輕聲道:“被煙熏了一晚上,是有些不舒服。”

宇文攸遂轉過身,叫住了潘氏,“把香案撤了吧。”

潘氏應着,沖門外侍立的小丫鬟招手,幾人輕手輕腳地走入房中,一番收拾後,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宇文攸等人走了,舉步走到床前,他低頭望着李汝宓看了一會兒,忽然微微打了個酒嗝,他自己也覺難為情,讪讪一笑,這才走過去,撩起袍子在她旁邊坐下,“坐了一晚上,可是覺得悶了?”

兩人離得太近,宇文攸身上的氣息都撲了過來,李汝宓局促地欠了欠身,“确實有一些。”

宇文攸轉過身望着她,“你平日在家都如何解悶的?”

李汝宓垂着眼,放在袖底的手松開又攥緊,“我喜歡莳弄花草,府裏有個阿姆原是花匠,年輕時候走南闖北,很見過一些世面,花種得好,又會講故事,我閑了喜歡跟她聊天。”

阿姆會莳弄花草講故事倒是其次,最最關緊她是母親徐氏的陪嫁丫頭,是看着自己長大的,親厚非旁人可及。既然要在這府裏長長久久下去,身邊沒有一兩個自己人是不行的。出嫁時的陪嫁人選不由李汝宓做主,她遂把希望寄托在了宇文攸身上,故意說起這個。

宇文攸不覺笑了,“是嘛,她可跟過來沒有?回頭我也見見。”

李汝宓淡淡一笑,“她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如前兩年硬朗,母親大約覺得帶過來不僅做不了事,還要吃藥,就讓她留在府裏養老了。”

“既然是養老,在這裏也是一樣,我回頭跟他們說一聲,把那阿姆請過來給咱們講故事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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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汝宓聽宇文攸語氣輕快,喝酒的緣故,口齒又有些不清,明明極簡單的幾句話,偏讓他念叨出了纏綿的滋味來,只覺心神恍惚,上一世成親之夜,他也是這樣的溫柔體貼。

李汝宓不由得擡頭望向宇文攸,“多謝殿下。”

宇文攸注視着她一笑,“你我之間,無需客氣。”

李汝宓在他含情脈脈的注視下紅了臉,複又垂下頭去,宇文攸遂不再看她,目光在屋中亂飄,試圖重新找一個話題,忽然看見案上堆積的糕點,他猛地一拍額頭,“我都忘了,你還未吃晚飯吧?”

李汝宓方才吃了點心,其實已經飽了,不過她想到今晚後面要進行的事情,就想着能拖一時是一時,點頭道:“沒有。”

宇文攸起身圍着食案轉了一圈,見擺放的都是點心和瓜果,“這些東西哪裏能吃,你愛吃魚羹嗎?府中廚子魚羹燒得最好。”前半句還在抱怨,後半句就全是獻寶的口氣了。

魚羹做來想必很費功夫,不過卻正合李汝宓想要拖延時間的心思,她點頭說:“那就吃魚羹吧。”

雖然拖到最後都要面對,但能晚一些總是好的。

宇文攸出門吩咐了人,複又回來坐下,兩人一時相對無言,正枯坐着,房門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兩人雙雙向門口望去。

只聽府中長史王齊在外回禀道:“殿下,宮中傳來消息,皇上病倒了,景皇後令殿下速速進宮。”聲音中透着焦急。

宇文攸臉上現出一抹詫異又震驚的神色,連李汝宓也覺十分意外,因為上一世的洞房之夜,并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兩人面面相觑過後,宇文攸在床沿上撐了一下,站起了身,“我這就來。”他又向李汝宓道:“你今天也累了,待會吃了魚羹就早些歇息。”

李汝宓點頭,“多謝殿□□恤。”她想了想,又起身叮囑道:“夜深露重,殿下出門時記得多添一件衣服。”

“好。”宇文攸望着她笑笑,轉身快步走了。

李汝宓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先是松了口氣,慢慢又緊張起來,皇上到底是什麽病?這個時候傳齊王進宮,說明皇帝的病情很嚴重,若此時皇上有個好歹,那形勢對自己就太不利了,因為趙王已經有了子嗣,自己的夫君齊王才剛成婚,她可不想再因為這個緣故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皇上生病的消息傳入府中,前院的樂曲就立即停了下來,先還有絲絲縷縷的音樂聲傳來,此刻整個齊王府都安靜了,只聞遠處街上打更之人弄出的動靜。

外面靜了,李汝宓心裏卻亂極了,她望着窗前的燭臺出神,默默為遠處皇宮中的那位殺害自己外祖父全家的帝王祈禱,祈禱他還如從前那般,再活十年。

如果他現在就死了,齊王和自己的下場可想而知,哥哥也逃不脫被杜氏陷害的命運,還有母親,她還在樂浪,她一定還在等着與自己團聚吧?想到母親,她就忍不住眼酸,她真的太久太久沒有見過母親了。

這一夜李汝宓睡得極不安穩,一時夢見皇帝駕崩了,一時夢見母親被繼母害死了,甚至還在夢中哭了起來,以至于寅時末起床梳洗時,眼睛有些微紅。

本朝的規矩,新婦成婚第二日要拜見公婆,天家也不例外,她因起遲了,早飯也來不及吃,卯時初刻便坐上車,前往宮中給景皇後請安。

景皇後羊氏是今上的發妻,母家是颍川望族,又是齊王的生母,身份貴重,不同一般。李汝宓令人通報後,便在坤儀宮外跪了下去,等待召見。

作為婢女的李汝琴與潘氏跪在李汝宓的側後方,後面又雁翅般跪了一群婢女,盡管衆人已跪了小半個時辰,卻依然屏氣斂神,不敢懈怠。

李汝宓跪得久了,身上的冠服又重,不覺脖子發酸,她微微地活動了一下脖頸,一瞥間,但見天色已大亮,碧空如洗,宮殿巍峨,一輪紅日正從極遠處的東山後升起。這是一天中的開始,卻是一年的尾聲,因為殿內的木葉已自飄零,宮人們正忙碌又有序地執帚打掃。

李汝宓記得景皇後是個慈善的人,上一世,她跟齊王剛成婚時,皇後待她也是很親厚的,一直到後來兩人不和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景皇後對她才冷淡了一些,但始終也沒有對她惡言惡語過。今天是怎麽回事?為何遲遲不召見自己,難道是昨晚皇上病倒,她侍疾辛苦,今天起遲了?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正當李汝宓等得不耐煩時,終于等來通報的宮人。

李汝宓随着宮人進殿,跨過門檻時,遙遙向上望了一眼,只見景皇後穿着家常袍子,歪在殿中榻上,手裏輕輕揉搓着一只貍花貓,聽見宮人的回禀與李汝宓的請安,她連眼皮也不擡一下,只管跟身旁的女官說話,“阿花近來瘦了,你讓他們多用點心。”

這般閑适,沒有絲毫疲态,更不像是起遲了的樣子,李汝宓心中更加納悶,只聽侍立在皇後旁邊的女官陪着笑臉道:“奴婢何嘗不是跟那兩個媽媽這樣說的,那也得她肯吃才行啊。”

景皇後擡頭看了那叫元芷的女官一眼,“莫不是病了?”

女官元芷道:“找醫婆瞧過,不是病,前些時候天太熱,說如今天涼快就好了,才好貼秋膘。”

李汝宓靜靜地跪在殿中,起初只當景皇後說什麽人,末了才弄明白人家談論的是貓。

景皇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低頭搓弄着那只貓。

女官元芷看了一眼殿中的李汝宓,提醒景皇後道:“娘娘,王妃還跪着呢。”

景皇後松開懷裏的貓,元芷忙彎腰抱在了懷裏。

“你起來吧。”景皇後打量了李汝宓片刻,慢慢開口道,眼中帶着幾分疏離。

李汝宓謝過恩,在旁邊婢女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景皇後淡淡地道:“桃符怎麽沒一起過來?”

桃符是齊王宇文攸的小名,這個李汝宓是知曉的,她遂含笑回道:“殿下昨晚進宮侍疾,兒臣早上過來的時候,殿下還沒回府。兒臣就獨自過來了。”

景皇後做恍然大悟狀,“是啦,你瞧我都忘了。”

聽父親講,皇帝近來身體大安,每天臨朝,從無缺席。聽府裏人講,皇帝昨天還在宮中賜宴百官,賀齊王新婚之喜。從景皇後臉上,也看不出絲毫憂慮之色,那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皇帝“病得”還真是蹊跷啊。

李汝宓心裏這樣想着,臉上始終挂着笑意。

景皇後四十出頭,風致猶在,略顯豐腴的體态更顯出一種富貴氣,她在坐榻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默了片刻,又徐徐道:“聽聞前些日子你去了一趟白馬寺,路上可有什麽見聞?”

李汝宓心頭咯噔一下,莫非有什麽傳言灌入了皇後的耳朵,她才會一反常态,對自己刻意地冷淡起來?

她後背浮上一層冷意,不由得全神戒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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