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汝宓裝作不在意地起身,“閑着寫了幾個字,裁下來的紙頭。”

宇文攸曾經在景皇後處見過抄經的劉碧波,女子坐在窗下,微垂螓首,素手握着筆管,墨和紙碰撞出來一個個圓潤的小字。他不止一次想象過李汝宓寫字會是什麽樣子,她的字又是什麽樣的。成婚這麽久,他還沒見過李汝宓執筆,更沒見過她的字,當下全部心神都被她話裏那幾個字引去了,“能讓我看一下嗎?”

李汝宓幼時為習字吃過不少苦頭,若說她以前愛舞文弄墨,現在時過境遷,早不喜歡了,還是昨天心煩的時候為了靜心才寫的字,她悄悄把攥在掌心的紙條塞入袖管裏,引着宇文攸往東進間走去。

東進間布置成書房的樣子,收拾得很雅致,窗下大書案上鎮子下壓着一張條幅,裏面寫着龍飛鳳舞幾個大字:

——寧靜致遠。

宇文攸凝着那幾個字看了良久,繼而擡步走到案前,擡手在微凹的墨痕上輕輕劃過,“酣暢淋漓,力透紙背,是憂是喜?”

李汝宓不知他摩挲紙頁是否已經察覺墨跡早已幹透,并非今天所書,她遲疑一瞬,忖度着答,“憂。”

“緣何如是?”

“父兄皆在前線,出生入死,慈母遠在樂浪,含辛茹苦,只有我安享富貴,雖得殿下護佑,其實心中忐忑難安。”

宇文攸擡眼望着她。

李汝宓這些話其實都是真心話,說出來自然不會顯得假惺惺,可她不知道宇文攸會信她幾分。

片刻後,宇文攸擡步走過來,将她擁入懷裏,“你母親那邊,我已經求過父王了,等母後壽誕,便可赦免。”

“求殿下先不要接母親回許都。”

“為何?”

“我怕繼母心中不安,多生事端。”

懷裏的女子渾身戰栗,不知在怕什麽,宇文攸心中忽生憐憫,在她肩上點了點頭,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用自己的力量給她一種支撐,“好,就委屈你母親先留在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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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殿下。”

“無需客氣。至于你父兄,你也大可放心,劉騰宵小之徒,不足為慮,他們凱旋在望,或許在年尾,或許在初春。”

“好。”

女子終于不再顫抖,柔順地偎依在他懷裏,似乎真的把自己全部托付給了他,宇文攸閉了閉眼,紙條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睜開眼,心想,罷了,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吧。

次日一早,趙王妃挺着大肚子敲開了齊王府的門。

李汝宓聽見底下人來報,忙命快傳進來,一面自己起身去迎,一面又令人傳劉杜兩位孺人過來作陪。

此時劉碧波剛吃了藥躺下,聽說,也不得不掙紮着起來,出門前,又特意披了件頂厚的披風,在文杏殿外和杜孺人遇上,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無言,但是一般的面色慘淡。

殿裏,趙王妃和李汝宓已經寒暄過了,婢女們捧來茶點果子,李汝宓親自把一個手爐遞給趙王妃,“最近時氣不好,嫂子懷有身孕,更該多注意些才是。”

趙王妃接過去,含笑說:“現在月份大了,每天都嫌熱,出門有車,到了屋子裏又有炭爐,其實也并不熱。”

杜劉二人此時才進門,忙忙地上前行過禮,而後立在一旁。

李汝宓示意潘氏端了凳子過來,兩人側身坐了,都陪着笑臉,笑容皆十分勉強。

上次家宴時趙王妃已經見過兩人,今番又仔細打量了二人一番,“以前在景皇後宮中,就見過二位,記得有一位寫了一手好字,這日子久了,我記性又不好,也認不出了。”

劉碧流聽見提起了自己,欠身道:“妾身胡亂寫的,讓王妃見笑了。”

趙王妃抿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碧波一眼,低笑說:“你太謙虛了。”她放下杯子,重新望向李汝宓,“上次府裏家宴,你吃沒吃好,身邊的人又平白沒了一個,還跟着受了一場驚吓,我今日過來,是特意來賠罪的。”說着起身便要拜下去。

李汝宓聽見這個,忙站了起來去攙扶她,“使不得,嫂子這樣就太見外了。”

趙王妃就勢扶着她,兩人互相攙扶着重新坐下。

趙王妃又說:“我讓他們在府裏悄悄訪查了這麽久,近日終于查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那日我府裏叫杏子的丫頭跟你們琴兒起了争執,兩個吵了兩句嘴,推攘間不小心把人推入了湖裏,今天我就把那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帶了過來,聽憑阿宓發落。”

李汝宓的眉頭微不可見地跳了跳,她臉上仍然挂着端莊的笑,客氣道:“讓嫂子費心了。”

坐在下首的劉杜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除了驚和喜,還有別的複雜情緒,很快又各自轉過目光。

只聽趙王妃又道:“這都是應該的,換成是我的人在你這裏出了什麽事,想必你也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給我一個答複的。只是那天殺的奴才被底下人打得不成樣子,我怕帶進來吓着阿宓,就讓他們先領去關押起來了。”

李汝宓深吸一口氣,端起了茶杯,“嫂子喝茶,我想着嫂子有孕在身,特意讓他們準備的雪梨茶,秋冬少雨水,天氣幹燥,喝點這個潤潤喉。”

趙王妃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我說喝着有一股梨的清香,又不特別甜,比我們府裏準備的潤喉湯水好多了。”

李汝宓微笑說:“嫂子若是喜歡,我回頭讓人把食單送過去。”

趙王妃笑道:“那再好不過。”

一時又坐了一會兒,趙王妃起身去更衣,更衣回來又說坐久了身上不爽利,要去花園裏走走。

這時節園子裏光禿禿的,沒什麽好看的,風又大,李汝宓少不得陪着。

走到一叢菊花前,趙王妃停步看菊,劉孺人被風吹了又覺頭疼,正站在一座假山後躲着,一個眼生的婢女匆匆走過,從袖子裏落下一個香囊。

劉碧波正要叫住她,只見那婢女回頭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走去站在了趙王妃身後。

劉碧波心中忐忑難安,還是走上幾步,将那香囊撿了起來,塞入袖底。

趙王妃一直到吃了午飯才回去,劉杜二人也陪到午後,送走了趙王妃,李汝宓說要回房歇午覺,劉杜二人亦結伴回了居所。

杜孺人跟着劉孺人來到桃花居,婢女見她回轉,忙去煎藥,劉杜二人便坐在房中閑話。

杜雪晴壓低聲音說:“趙王府既然把兇手送來了,你也可安心了吧?”

劉碧波的手縮在袖子裏,捏着裏面那個香囊,心裏不知在想什麽,淡淡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上次的事多虧你幫忙,你想我怎麽謝你?”

杜雪晴也看出她心事重重,“你我之間,說謝不是見外了嗎?”

劉碧波低下頭笑笑,“等我好了,替你抄幾分經吧。”

杜雪晴默了一會,忽然說:“我聽人說,有那種超度亡靈的經,你要抄,就抄這種吧。”

劉碧波驀地擡起頭,兩人視線相撞後,又各自轉開了。

杜雪晴有些厭倦地瞥了眼窗外,“這冬天啥時候是個頭呢?”

劉碧波不解道:“怎麽了?”

杜雪晴說:“冬天過完就是春天了,到時候葉子也綠了,湖水也解凍了,這院子裏也開滿桃花了,多好的日子啊。”

劉碧波露出一副神往的神色來,片刻後,她緊緊攥住了袖底的香囊,“确實是好日子。”

且說李汝宓一覺睡醒已經是日暮時分,屋子裏光影慘淡,佛手生香,讓人心神恍惚,不知朝暮。

水仙和芍藥伺候她穿衣梳頭,潘氏在旁邊看着他們忙碌,低聲回話:“奴婢已經去看過了,那個丫頭被打得不成樣子,神情恍惚,眼神呆愣,如今拿繩子捆着,丢在柴房裏呢。”

李汝宓道:“問過話了嗎?”

潘氏道:“還沒有呢,等小姐示下。”

李汝宓擡起手臂,水仙把外袍給她穿上,她低頭看着袍子上的暗色蓮紋,臉上沒什麽情緒,似乎剛醒,還沒過了癔症那個勁,“趙王府定然不會弄錯,不用費事再問話了,直接賜死吧,讓——讓呂氏去辦吧,告訴她,下手輕一點,別弄得鬼哭狼嚎。另外,府裏不興燒紙錢,明日你找人去琴兒墳上,告訴她兇手已經死了,讓她安心,記得多燒點紙錢和寒衣給她。”

潘氏點頭道:“奴婢記下了。”

李汝宓又說:“明日再替我送幾盆菊花回家,我回頭寫了條子,祖母、母親、嫂嫂和兩位妹妹都有,記得把條子貼在盆子外面,別讓他們弄混了。”

潘氏道:“小姐這樣一貼,萬萬不會弄錯了。”

李汝宓理了理袍子起身,向東進間走去,“我這就去寫,水仙,你來研磨。”

寫好了幾張貼紙後,李汝宓另外拿起一張素箋,給陸宛回了一封信,折好後悄悄交給潘氏,“這個帶給嫂嫂。”

潘氏仔細收好,“是。”

入夜後,風扯着號子,吹得窗撲棱棱響,女子被捆着手腳,縮在柴堆裏,瑟瑟發抖。

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手中捏着一條白绫,白绫被風吹着,舒卷飄蕩。

燈籠的光影影綽綽,提溜着燈籠的人卻不肯進那腌髒晦氣的柴房,在門口就止步了。

呂氏的手按上女子的肩膀,粗糙的手指在她脖子上摸了摸,“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女子忘了呼叫,驚恐地睜圓一雙眼睛望着呂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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