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許都雖為都城,但因為在當今即位的時候發生過一場宮變,城中多處裏坊還是慘遭了焚毀,城中十停的地方有五停是無人居住的。比如宇文嚴正趕來的城西這一片地方,他一路上其實想了很多種可能,可看到他的父親長身立在那一片廢墟中,穿着家常袍子,只留一個背影朝着外面時,他還是覺得聖心難測。他繞過斷壁殘垣,踩着瓦礫和雜草向那一片廢墟中央走去,為了不弄出太多聲音擾了皇帝,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們也要在這裏見面。”皇帝的聲音中氣十足,聽不出任何情緒。

宇文嚴在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上跪了下去,叩拜道:“父王。”

皇帝慢慢轉過身來,一雙眼睛不怒自威,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在看他,“今天,這裏,只有父,沒有王。”

宇文嚴心中倏地一涼,一路上他所做的美夢醒了一半,“父,父親。”

宇文邵略擡了下手,示意他起身,“還記得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宇文嚴站起來,環顧左右,入目都是因為焚燒而倒塌的屋舍,他搖了搖頭。

宇文邵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你在這裏住到十歲,竟然不記得了。”

宇文嚴心頭一驚,是啊,這明明是他們宇文家在許都的老宅,那時候父親官職不高,祖父尚且在世,他們一家人住在這裏,後來父親建了軍功,才舉家遷往洛陽,住在洛都朱雀大街邊上的那座宅子,然後,他們一家就住進宮裏了,然後又遷都回許昌,只是回來後,他還是第一次到這邊來。

他幹笑一聲,“兒臣,兒臣當然記得幼時住在這裏,只是剛才沒有認出來。”

宇文邵冷然看他一眼,轉而問道:“知道為父今日為何讓你到這裏來嗎?”

宇文嚴腦筋急轉,道:“想父親是讓兒子不要忘本的意思,我宇文家現在雖然位尊九五,四海升平,但還需勵精圖治,未雨綢缪。”

宇文邵嘆了口氣,“今天我不是要跟你談天下事的,我只是跟你談家事。”

宇文嚴忙道:“是。”

宇文邵道:“你兄弟,現在還在南軍大營裏躺着,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宇文嚴心頭一陣亂,他竭力掩飾住自己外露的神态,“兒臣,兒子有所耳聞,本來正要去營中探看,就被父親召到了這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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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邵打量着他說:“聽說是騎的馬讓人在馬鞍下面偷藏了淬過毒的鐵釘,你覺得,此事會是何人所為呢?”

宇文嚴至此已明白皇帝召他到這裏來的原因了,他反而鎮定下來,神色一派坦然地搖頭道:“兒臣不知,也推測不出。”

宇文邵道:“果真不知?”

宇文嚴與其父目光交接,而後他跪了下去,“父親這樣問,兒臣惶恐。”

宇文邵盯着他看了良久後道:“此事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人追問,但我也希望你能記住,他是你的親兄弟,我更要你記住,前朝之所以覆滅,就是因為手足相殘。”

宇文嚴叩頭道:“兒臣謹記父親教誨。”

(轉)

諸事擾擾,李汝宓下半晌心裏煩亂,便走去院中看呂氏莳弄花草苗木,忽有小婢報杜孺人來向王妃請安,李汝宓遂往殿中走去,令人傳杜孺人進來。

一時禮畢,杜孺人眯着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說道:“王妃,妾身聽聞殿下墜馬,不知是個什麽光景,妾身實在難安。”

李汝宓也正在煩擾此事,看看天色将晚,營中卻一點消息也沒傳回來,她揉了揉方才蹲久了有些發酸的膝蓋,“殿下已教人傳回消息,想必無甚大礙,你昨兒到今兒也乏了,回去歇息吧。”

這是逐客的意思,杜孺人怎麽會不懂,她卻賴着不肯起身,“可是,可是我聽說……”

李汝宓有些不耐煩,“我不管你聽說了什麽,你現在累了,回去吧。”

杜雪晴還是第一次見李汝宓這般威嚴的态度,她不過是不茍言笑,不過是略微提高了點聲調,就與從前那個粉面含笑,輕聲細語的形象判若兩人了,杜雪晴怔了怔,站起身,行禮告退而出。

此刻她既委屈又帶着一種恨意,沒有人知道她在桃花居聽到那個聲音後四處找人打聽時的惶恐,在她得知宇文攸墜馬後的擔憂驚懼,也沒有人知道她對齊王的一片心意,是啊,齊王身邊總是環繞那麽多人,天之驕子自然有衆星捧月,他的目光被那麽多人吸引,怎麽會留意到她呢?

李汝宓看着她走了,吩咐身邊的水仙道:“去前面書房裏問一聲,看表哥在不在,若是不在,讓人找他過來,我有事要見他。”

水仙點頭道:“是。”

(轉)

且說宇文攸在大帳中和李寔等着太醫前來,等了大半日也不見太醫的影子,他有些百無聊賴,就找來了棋秤和李寔在榻上下棋打發時間。

宇文攸的棋技平平,連輸了三盤之後就開始耍賴,李寔無奈,只好讓他了幾個子,重新下過,剛走了小二十步,忽然聽見門口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

宇文攸丢下手中黑子,一躍從榻上跳到地上,“是太醫來了嗎?”他繞過屏風,卻看見原本侍立在門口的兩個侍衛噤若寒蟬地跪在地上,朝他擠眉弄眼,示意他帳外有什麽人。

“怎麽了?”宇文攸詫異道,朝帳外張望一眼,也沒看見什麽。

侍衛苦着臉,用口型說道:“是皇上來了。”

原來皇上過來時令他們不許出聲。

宇文攸再朝外看了一眼,那個穿着家常袍子,站在臺階下面的老者不正是他父皇嘛,他剛才掃了一眼,還以為是管草料的老劉,他剛要跑回屏風內裝病,皇上已轉回身從帳篷外走了進來,“桃符。”

宇文攸無可奈何,只得轉過身來,“父親。”

一時父子在帳中一坐一站,除了屏風內側的李寔,外面的侍衛全撤了出去。

“你也太胡鬧了。”

宇文攸委屈道:“父親教訓的是,不過昨天真的好險,若不是李寔牽錯了馬,那現在躺着的就是兒子了。”

宇文邵道:“你可知道你謊稱自己墜馬,消息傳入宮中,你母後有多擔心嗎?”

宇文攸道:“兒子知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宇文邵又道:“我知道你這樣做,必然是事出有因,你是在懷疑誰呢?讓我猜猜,定然是你大哥吧,是不是有人對你提過什麽皇儲之争的話,故而你疑心上了他?”

李寔聽到這裏,一顆心沉了下去,皇上果然已迅速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用父親的身份,化解了這場幹戈。

屏風外,宇文攸道:“兒子也沒懷疑誰,就是想把放釘子的人抓到,想着如果說自己傷了,那人或許一高興得意忘形,就露出馬腳了。”

宇文邵點點頭,又問道:“那你抓到了沒有?”

宇文攸道:“找到了,他已畏罪自殺了。”

宇文邵再次點了點頭,“你是想查出幕後主使之人吧?”

宇文攸點稱是。

宇文邵道:“這件事就交給廷尉寺去查吧,你既然全須全尾,今日就先跟我回宮向你母後賠罪。”

“是。”

李寔躺在帳篷裏面,聽着宇文攸和皇帝雙雙離開,忽然想到在這一場看似鬧劇的争鬥中,齊王和趙王兩兄弟只怕誰也不會占到便宜,這第一次,皇上大概會對兩個兒子都是一番敲打,暫時壓下趙王的野心和齊王的疑惑。

以後呢?總會走到兄弟反目,父子見疑這一步吧?

李寔把雙臂枕在腦後,望着帳頂,忽然笑了,覺得自己找到了颠覆一樣東西的法門。

(轉)

宇文攸陪皇上回宮後,便徑直前往坤儀宮,皇帝看着他進了坤儀宮的大門,示意擡辇的寺人往王貴妃居住的含華宮去。

李博遠跟在車辇一側,他年紀大了,想要跟上車辇未免吃力,擡辇的寺人見狀便放慢了行進的速度,他用袖子印了印額角的汗,低聲向皇帝說道:“幸虧主上今日及時申饬了兩位公子,否則此事鬧将下去,恐很難收場。”

皇上奔走一日,已極疲憊,呵呵笑了一聲,“這恐怕只是個開始,還是你深謀遠慮,若不是你早年就建議我在他們身邊放一些人,今天哪能趕得及滅火呢。”

李博遠不敢居功,忙道:“若不是老臣早年受教于文帝,今日那能為主上分憂呢!”

文帝指的是宇文邵之父,當年宇文邵登記時他已作古,文帝是追加的谥號。

宇文邵幹笑一聲,“你也回去歇着吧。”

“老臣多謝主上體恤!”

(轉)

李汝宓一直等到酉時末,才得水仙來回,說秦諾在前面書房相候。

傍晚時起了風,李汝宓出門時又被潘氏念着,不得不多加了件披風,她是穿上後走出門才察覺這件披風也是石青色的,與那日宮宴在太液池邊見到秦諾時所穿極相像,她還記得後來宇文攸吃醋,把她那件披風團了團丢在了地上。再回去換過又要耽擱時間,事急從權,她就扶着水仙往前院去了。

秦諾長身玉立在書房門外廊下,遠遠看見她提溜着燈籠前來,并不敢多看,便彎下腰去行禮。

“表哥無須多禮,我急急地叫你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查。”

“表妹盡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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