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姑子(二)
這白蛇精兄妹與獐子精一家都住在華山上,本是多年的鄰居,不過往年間卻幾乎從不走動,概因彼此看不慣對方的行事。章老頭覺得白家兄妹陰狠殘酷,做事十分無情不留餘地;白家兄妹反覺得一個妖怪還講人性十分可笑,認為章家人就是一窩虛情假意的窩囊廢。
等到白蓮教教主鐵令一下,白家兄妹自是如找到組織般歡欣鼓舞,不想章家老頭卻膽敢不接鐵令,十分硬氣地拒絕了教主的征召。這兩家人都在陝西境內,分屬陝西分壇,元淳作為壇主不能容許治下有人抵抗教主命令,便把勸章家歸降的任務交給了白家兄妹。不出所料,白家兄妹铩羽而歸,看來這章老頭十分固執難搞。
白家兄妹離開分壇回到家中,心中仍是憤憤難平,嘴中不停咒罵章家那對老不死的夫妻。兄妹倆人交頭接耳商議了一陣,仍未想出辦法,此次不把這章家料理服帖了,只怕他們兄妹在壇主那就過不了關了。只是章老頭法術比他們高明了不止一截,若要硬拼,顯然他們兄妹沒有絲毫勝算。此事非得好好謀劃不可。
章家此時亦不平靜。寧靜的日子過了不到二十年,人間又要開始動蕩。二十多年前被朝廷圍困在光明頂的情景,章老頭一刻都忘不掉。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他不想再把老妻和女兒拖入漩渦之中。只是白蓮教逐漸勢大,白家兄妹又一直在旁虎視眈眈,看來此地不宜久留,是時候準備搬家了。章老頭一番考量,卻并沒有告訴妻子和女兒花姑子。
透過樹梢灰黃的光線,可以感覺到夕陽即将帶走它最後的餘燼,夜幕馬上就要降臨了。章老頭駝着背,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了樹叢,凝望着不遠處的燈火。那裏是白蛇精兄妹倆的家,看來,他們已經從分壇回來了,只怕接下來很快就會有動作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眉頭緊皺,費力地思量着。
冷不叮被人撞了一下,章老頭拄着拐杖站穩腳跟,才發現撞他的是一個年輕的後生。
這年輕後生在山中迷了路,眼見太陽下山了,他越發着急趕路,未注意到站在樹下的章老頭,便哐地直直撞上去。章老頭沒被撞倒,這年輕後生反一屁股跌坐在地。
章老頭走過去,用拐杖戳了他兩下,“後生,何事驚慌在山中亂走?”
這年輕後生長得眉目開闊、儀表堂堂,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忙向章老頭致歉。這才開口解釋道:“我為舅父辦理喪事,正待回家,卻在山中迷了路。我瞧那遠方有人家,燈火璀璨,我正準備前去叨擾一夜。”
章老頭鼻子哼了一聲,斜眼看了他一眼,朝前方的白家一指,問道:“你說的可是那戶人家?”
年輕後生點了點頭。
“那可不是什麽安樂窩。還好你遇見了我。我帶你去我家借宿。後生,可否告知姓名?”
年輕後生忙拱手致謝,“我名喚安幼輿,是陝西的貢生。”
章老頭聽到他的名字吃了一驚,上下将他好生打量了一會,問道:“公子是否曾經高價買下一只獐子,又把它放生了。”
安幼輿思考了半天,“我确實喜好放生,若被我遇見獵人抓住的鳥獸,我通常都會買下它們然後放回山林。”
章老頭點了點頭,口中直說對上了,對安幼輿的态度便十分熱絡了起來。原來他二十年前光明頂一戰雖僥幸撿回一條性命,法力卻只剩十之不足一二,直到一年前才堪堪恢複了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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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法力微弱不足以維持人形,就化作獐子在山中行走。不料竟被一獵人捉住,他彼時法力微弱自然無法擺脫。萬幸後來有一個年輕後生買下了他,又将他放回山林。當時他便暗暗記下那年輕人的姓名,以求日後有機會報答他的恩情,不想竟在今日遇見他,真是天意啊。
章老頭将安幼輿帶回自己家中,又命女兒花姑子去燙酒,預備與救命恩人好好喝一杯。他女兒花姑子面若芙蓉、眼含秋水,猶如一朵清晨剛盛開帶着晶瑩露珠的白玫瑰。安幼輿一見她從後殿走了出來,霎時呆愣住了,待花姑子已轉回西間屋,他仍未醒過神來。
章老頭往酒杯中斟滿酒水,朝呆立的安幼輿喊了一聲。安幼輿忙坐了下來,舉起酒杯與章老頭對飲。一放下酒杯,安幼輿就問道:“剛是您的女兒嗎?”
章老頭回答道:“老夫姓章,已七十來歲,家中只有一女,花姑子。山裏人家,沒有仆人,只能讓妻子女兒出來置備酒菜。安公子勿要見怪。”
安幼輿連連擺手,繼續問:“您女兒可許了人家?”
章老頭搖了搖頭,“未曾。”
安幼輿一聽,心裏大為高興,只待回去後找人前來提親。這一夜,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海裏都是花姑子那宛若秋水般的目光。回到家中,他便找了官媒到章家提親。不料媒人回複他說未曾找到這戶章姓人家。他不信邪,親自往山林中尋找,一無所獲。
他回到家中,日思夜想,怎麽也忘不了花姑子的一颦一笑,竟生出了癔症,病倒在床上,嘴中整日喊着花姑子三個字。他的家人見此情景十分焦慮,卻搞不清楚這花姑子是何人。
這廂白家兄妹又找上了章家,自然是吃了閉門羹。兄妹倆人不停在門外叫嚣着,聲音大的傳到章家後院。章老頭拄着拐杖在房中來回轉圈,臉色十分難看。花姑子也躲在房中繡花,不敢出來。
這幾天,耳邊總傳來呼喚她名字的聲音,她知道是那安幼輿。這年輕後生不過見了她一面便不可自拔,多半是被她的面相所惑。只是人妖殊途,還是趁機斷了他的念想。
她低頭繼續繡着手中那朵月季,針頭卻不小心刺到了手指。她忙把手指含到嘴中,終還是繡不下去了。也許她該去看看那安幼輿,這樣她也能安下心來。
夜裏花姑子潛到了安幼輿家中,站在他的病床前。安幼輿臉龐消瘦、頰骨突出,似乎睡得不安穩,嘴中含含糊糊地叫着花姑子三個字。花姑子心下不忍,近前一步,推了推他的胳膊,把他推醒。
安幼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眼前站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兒。他猛地清醒了過來,捉住花姑子的手腕,緊緊握住手中不肯放。
花姑子見他病得不成樣,心中一軟,順着他的意思,坐在床沿上。
安幼輿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臉頰邊,神情迷茫地看着她說道:“我這是在做夢嗎?還是你終于可憐我,來看我了?”
花姑子盈盈笑道:“從未見過你這般癡情的。你這是何苦。我今夜前來,只是為了讓你明白,我們無法在一起。今後你別再自苦,好好過你的日子,如此這般我也能安心,稍微減輕心中的愧疚。”
安幼輿望着她潸潸淚下,喃喃道:“我也希望知道該如何才能不想你。花姑子,你來告訴我吧!我現在既後悔曾經遇見你,又後悔沒能早點遇見你。”
“你我是萬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別再苦苦糾纏了。”說完,花姑子抽出雙手,緩緩地替他按摩太陽穴。安幼輿鼻尖聞到她身上香甜的味道,随着她的按摩,身體裏也慢慢充滿了力量。
花姑子看他精神恢複了過來,又在他枕邊放了幾個小圓蒸餅,便要離開。安幼輿一個激靈,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花姑子瞧着天色即将大亮,實在無法,只得暫且安撫他,“我過幾日再來,你且放手。”
安幼輿眼睑紅腫,仍不肯相信地看着她。花姑子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塊繡着月季的手帕,放在安幼輿手中,“這是我的信物,過幾天,我一定會再來的。”
安幼輿捏着手帕,這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了緊抓的手,手上已經汗津津地流了一層薄汗。他愣愣地盯着花姑子離開的方向,突然覺得肚子餓了。他抓起花姑子放在枕邊的蒸餅吃了起來,等到天亮時,竟能下床了。
安家人紛紛大為驚奇,安幼輿問他們可曾見過一位美貌的姑娘來過,衆人都搖頭說不曾見過。
花姑子漏液趕回了山中,正撞見章老頭拄着拐杖站在她房門口。花姑子腳步停滞了一下,心虛地不敢看父親的臉色。
章老頭也不問她深夜去了何處,只說道:“你在家中幫你母親好好收拾行李。過幾日,我們就搬家。”
花姑子猛地擡起頭,臉上浮現驚愕的表情。
章老頭通知她以後就轉身拄着拐杖準備離開,似乎是不大放心,又回頭說了一句,“人妖殊途,別再去找安幼輿了。人和妖糾纏不休,最終只會禍害其身,不會有結果的。”
說完,他噠噠拄着拐杖走遠了。花姑子聽了父親一番話,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心思。她去見安幼輿真的只是為了了斷他的念想嗎?如今父親吩咐要搬家,她該如何是好,還要不要再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