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腿病是天生的
籬笆裏鮮嫩的生菜遍地都是,遠看如成片形狀各異的翡翠,湊近瞧,有被陽光點亮的露珠滑出一束微光,順着菜葉滴落在一只鞋上。
窮村裏的人勤儉,穿衣都有“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習慣,許天寶身上泛灰的破棉衣早給洗得褪了色,仔細盯,才能勉強辨出一絲藍色來。
許天寶斜着腦袋,把被李憨扯得往裏翻的衣領揪出來,扭了扭差點折斷的脖子。
與往常一樣,他随便撿了棵長得磕碜的生菜,轉身瞧見不遠處鬥志昂揚的李憨。
李憨正蹲在地上,十分熟練地用雙手刨開生菜底下的土,小心翼翼将它連根拔起。一棵完了又是一棵,忙得不亦樂乎。
許天寶無事可做,掉頭去數籬笆,看飛鳥。
然而等他悠哉悠哉晃蕩一圈回來,李憨仍然在刨土,沒有半點停手的意思。
“行了李憨,行了行了,你挖得有點多了。”
許天寶看了眼李憨躺在地上的戰利品,随便挑一棵,都有人頭那麽大。他不免皺眉催促,但是地上那人屁也不放一個,自顧自地挖。他不由得握起拳,急地跺起腳來。
不安地回頭望一眼,許天寶見田地旁邊的屋子和他來時一樣安靜,不禁松了口氣。
“你行了吧,別這麽貪,再挖你抱都抱不過來,可以了我們趕快回去。”他又催幾句,聲音虛下不少,但埋怨中仍然帶着幾分執着。
那雙手撥土的速度加快了,隐約透出不耐煩的暴躁。李憨一不留神用力過度,讓那棵菜身首相離,索性把手裏的碎葉往地上一丢。
“吵死了!丫平時沒見你這麽煩,他娘的跟雞似的!着急你自己滾回去!”李憨氣得一個頭兩個大,蹲下來收拾土裏半截生菜。
許天寶吓得往後一蹦,忍無可忍捂住耳朵,沒好氣地瞪李憨一眼。
村子就這麽點土地,有些聲音洪亮的大嗓門,從村頭吼一嗓子村尾的人都能聽見,李憨這一罵,純粹是自斷後路。
他搖着頭,似乎看見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心裏猛地“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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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子“活”了。
窗戶打開,一個腦袋從裏探出來,目光和許天寶的撞在一起。很快地,一個粉紅的身影拿着紙傘,從屋裏迅速走了出來。
許天寶難以看清她的表情,但見那姑娘擡起傘指着他,仿佛要把傘當掃帚使。一時間他心急如焚,擡腿往李憨屁股上不輕不重踹了一腳。
“李憨你看那是誰!”
“愛誰誰,關老子毛事?”李憨有要務在身,暫時原諒身後那瘸子踹的一腳。
許天寶腿一軟,幾乎要給李憨的臨危不亂跪下,忙說:“是你綠油油的秀秀。”
“滾你娘的蛋!你丫才綠油油的,你丫黃不拉幾的,你渾身冒藍色......我的娘哎。”
李憨怒氣沖沖地扭頭,看清來人,他眉毛一抽,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罵人的嚣張氣焰溜得一幹二淨。他狼狽地爬起來,摟着生菜招呼許天寶一聲,随即撒腿狂奔。
由于抱着蔬菜,李憨跑時上身微微後仰,姿勢相當有趣。
幾聲驚雷穿雲而下,李憨前腳絆後腳,猝不及防往後一倒。
他掙紮着起來,瞧見地上躺着塊帶血的小石頭,後腦勺瞬間反應劇烈,疼得他差點掉下淚來。
“哎喲,我就草了狗了!許吉祥你說咱今天怎麽就這麽倒黴,這鬼天氣開始還好好的,結果——死瘸子你丫跑快點能死啊?”
話說一半,李憨發覺無人回答,扭頭望見落後他幾十米的許天寶,頓時氣得咬牙切齒,仿佛恨不得把磕他後腦勺的那塊破石子嚼成粉末。
許天寶臉色泛白,咬住嘴唇,皺着眉頭往前艱難地跑。
狂風嘶吼,鑽進許天寶耳朵裏扭曲成鬼魅的尖叫,冰冷鋒利的爪子瘋狂地劃着他的臉,纏住他胳膊絆住他的腿。
暴雨将至,應當快些回家。許天寶心裏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就是追不上李憨,不僅如此,還跑得比李憨要困難許多。
自小生活在窮山僻壤之地,許天寶倒是不胖,瘦瘦長長跟條晾衣杆似的,可打記事起他就患有嚴重的腿病。
這破膝蓋從小就怕冷,疼起來比村裏七老八十的老人家還過分,每要刮風降溫,他走路就半瘸。
在預測風雨上,算命的都靈不過許天寶這雙腿。
恰好這種惡劣天氣,挺适合犯病的。
許天寶嘆了口氣,小聲嘀咕:“算了,大不了給人罵一頓,反正也是自作自受。”
坦白從寬,大義滅憨。
他停下腳步,回頭等待拿傘趕來的秀秀,忽然胳膊一緊,轉頭見李憨的衣服脹鼓鼓的——這大爺把生菜都塞了進去,肚子大得俨然像個孕婦。
李憨一把抓住許天寶的胳膊,狠狠瞪他一眼,把燒到嘴邊的火吞回去,扯着他撒腿就跑。
雷聲響得愈發頻繁,許天寶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腦袋蔫了似的擺來擺去,眼睛眨得厲害。
“不行......我跑不動了......我......”他彎腰伸手摸摸膝蓋,感覺它除了寒和酸再無其他。
瞧許天寶慘白着一張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快要虛脫,李憨左瞧右看,帶他拐彎躲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
歇了會兒,李憨擡起手小心地往後腦勺一摸,疼地猛抽一口涼氣。
李憨目不轉睛地盯着染紅的手心,不知不覺,臉色無端沉下來,“我看你他娘別死在回家路上了。”
許天寶喘着氣,還沒從狂奔中緩過來,他往李憨圓滾滾的肚子上一捶,“你......你怎麽這樣說?”
“垃圾堆撿的破爛膝蓋,你丫存心拖累我吧!死瘸子,秀秀看到我怎麽辦,啊?”
許天寶一聽,又氣又笑:說得好像把人引過來的不是李憨自己似的。“無理取鬧。”
李憨沉默片刻,也彎起眼笑,嘴裏卻說:“你說你小時候看過神仙,看過魔鬼?還他娘在你家?別騙人了,我可從沒有見它們到我家來。再說咱村叫都叫‘窮村’呢,一幫死窮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它們去你家幹什麽?殺人?”
摳了摳牙縫,李憨扭頭吐一口唾沫,繼續道:“還是說它們去找你商量怎麽找你爹你娘?別想了,我看他們跟我家那兩個老王八蛋一樣,丢下你不管了!”
“去死”二字幾乎是從許天寶牙縫裏蹦出來的,他冷笑一聲:“你自己沒有人管,天天頂着個雞窩頭走出來,沒了爹娘你就不會梳頭麽?”
李憨瞪着雙眼,難以置信地愣住。
似乎是羚羊溫順慣了,有時候總有人忘記它頭頂的角。
“你!看你可憐老子懶得揍你,我這叫帥,你懂個屁啊?”李憨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而後打量起許天寶來,咬牙道:“死瘸子。”
許天寶聽罷還是面無表情,他挺直腰杆,一副要跟李憨罵到海枯石爛的架勢,“帥還是邋遢你自己心裏有數,誰比誰可憐?”
李憨盯着他的腦袋,突然眼前一亮,譏笑道:“死怪胎頭發天生有撮藍色,你最好一輩子窩在村裏,省得出去就他娘被人當妖精滅了。”
“我走出去身上幹淨起碼像個有爹娘管的,你呢?沒有就是沒有。”許天寶不甘示弱,可一說完,衣領就被人捏着揪了起來。
“許天寶,你再說我真的會打你。”李憨舉起拳,聲色俱厲。
雷聲轟鳴,周遭事物不知何時黯淡下來。
許天寶瞪着李憨,一縷藍發随着風吹到他眼前,一滴水落在鼻尖上他也不眨眼。
他同樣捏着拳。
盡管下場會很慘烈,但許天寶覺得自己确實有必要,讓李憨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