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等閑風雨又紛紛
浙東寧海縣,白溪河上水波蕩漾,秋日豔陽已冉冉升至河岸葉色轉黃的林梢。
鶴鳴山莊,聆風水榭。
“吱呀——”一個留劉海、梳雙丫髻的粉衣女童用力推開绛紅的镂花門,提起裙擺匆匆跨出門檻。她人小腿短,差點被門檻絆倒,聞聲而來的婦人慌忙從後面将她一把摟起,焦急問道:“傷到哪裏沒有?”見女童回身搖了搖頭,婦人心下一緩,一臉慈愛道:“我的大小姐,你急着要去哪兒?桂圓銀耳湯馬上就熬好了。”
女童從繡着蝴蝶紋的琵琶袖中掏出一對油桃大小的玫瑰色絹袋,晃了晃,嬌聲道:“徐媽,我聞到水榭外飄來的桂花香,想采一些放進袋裏做香囊,咱倆各戴一個。”
徐媽親了一下女童粉嘟嘟的臉頰,笑道:“小姐聽話,等會兒你喝完甜湯,我立刻提籃帶你去采。”
女童點點頭,一指門外:“我想坐在門口等。”徐媽搬來一個繡墩放在門檻外,叮囑她乖乖坐下,便返回裏屋繼續守着爐火上的湯鍋。
女童抛着絹袋玩耍時,忽見兩個藍色身影從西院門外赫然出現,正是父親的弟子韓雲石和柳忞。女童一看到素日陪自己玩耍的少年,興奮地跑下水榭臺階,揮臂脆生生喊道:“三師哥,七師哥!你們要去哪兒?”
十六歲的韓雲石似未聽見,直接如疾風般往前院奔去,十二歲的柳忞倒是停下腳步,望向面前奔來的女童,喘氣道:“剛剛有不少外人聚在山莊外,嚷着要見師父,大師兄安排他們去了迎客堂,讓我通知韓師兄等人趕緊過去……”
女童一拽他的衣角,興奮道:“那我也要去!”柳忞搖頭道:“阿珣別鬧,快回屋自己玩吧。”女童振振有詞:“我也是爹的徒兒,當然要去!”柳忞将她的小手移開,哄道:“聽話,我先走啦。”
女童鼓着腮幫:“七師哥不帶我去,我就把你讓我保管蟋蟀籠子的事情告訴爹爹。”
這話果然擊中柳忞的軟肋,他抓抓頭發,對師妹故作嚴肅道:“那你保證到了那邊不亂說亂動,否則惹師父生了氣,以後甭想要我陪你玩。”女童笑眼彎彎:“好。”說完一擡小手捂住嘴巴,柳忞笑着背起她匆匆奔向前院。
山莊的迎客堂內,九宮派號“太白筆”的空泉道長、江湖散人“冰焰雙刀”古笑玩、峨眉派“秋水劍”風舞墨、岷山派弟子等二十餘人或坐或立,正不耐煩地等待莊主何清輝的出現。
須臾,而立之年的何清輝一身磊落青衫,帶着一幹徒兒緩步現身廳堂,抱拳朗聲道:“承蒙各位賞光,今日齊聚敝處,不知有何貴幹?”
一臉落腮胡子的黃衫客從客椅上起身道:“鄙人古笑玩。八年前,歡喜侯府的藏寶圖在酒宴燈滅時被盜一事,想必在座各位都曾聽過。我還聽聞何莊主曾入職九江衙門的神捕堂,當年親歷過奪圖追蹤事件。”
何清輝頓了頓,感嘆道:“不錯,那日何某與神捕堂其他兄弟作為席上陪客,随後參與了追捕行動。可惜在與盜賊交手時讓他們逃走,寶圖仍下落不明。”
古笑玩道:“聽說後來歡喜侯出榜懸賞,有好事者上侯府獻圖,卻被歡喜侯一一斥為贗品,并當衆焚毀。日前據江湖傳言,其實那張寶圖當年已被衙門捕快追到,可尚未交付給歡喜侯,就被某些知情者潛入保全證物的倉庫盜走,不知何莊主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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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輝平靜道:“先生可能誤會了,當年九江衙門并沒有查獲真圖,何來圖卷被盜一事?許是有人得到了寶圖,卻拿衙門失職做幌子來轉移視線。”
古笑玩搖搖頭:“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今日古某代在座的人請問莊主,那張寶圖雪藏何處?”
何清輝蹙眉道:“古先生此言何意?”
古笑玩斜睨何清輝,朗聲道:“當年參與侯府失竊案的神捕堂捕快共有三人,其中付旭當場被賊人所殺,李绛在短短兩年後殉職,僅有何莊主受了輕傷存活,而後您以舊傷為由離職隐居,這些不得不令人懷疑。”
何清輝臉露愠色,他的大弟子武安緯脫口道:“江湖傳言怎可輕信?若我師父得到寶圖,早就成了一方富豪,哪還用住在這裏授人武藝、甘守清寂?!”其他師弟也紛紛響應。
古笑玩譏诮道:“說不定,他是時機未到。”
柳忞抱着師妹繞過人群,立在衆師兄身後,心裏忐忑不安:“這夥人分明是來者不善,不知師父将如何妥善應對?”
何清輝擺手示意弟子們不要多言,揚聲道:“何某卸職離開衙門數年,各位今天突然齊聚莊上質疑寶圖懸案,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挑唆?”
空泉道長年逾五十,他手持拂塵般的大提鬥“太白筆”,起身施禮道:“何莊主,前些日子,貧道與風先生等一行人約定在山陰的玉錦湖前切磋武藝。不想會武最後一天的前一晚,各派人士在客房的門縫裏收到匿名傳書,內容與昔年何莊主身在九江衙門有關,于是大家決定不請自來,還望主人見諒!”
何清輝沉吟道:“請道長将那封匿名信給我一看。”
空泉道長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信紙,遞給何清輝。
何清輝浏覽完這封字跡龍飛鳳舞的信,額頭青筋隐現,搖頭冷笑道:“我猜不出寫信的人是誰,但他稱在下窩藏寶圖一事純屬造謠。此人分明想挑起鶴鳴山莊與其他門派的矛盾。各位別中了壞人的奸計!”
臉泛灰黃色的風舞墨輕咳了幾聲,道:“何莊主,如今歡喜侯早已身殁。若你真有寶圖,讓大夥參閱一下,共同研究也非是壞事。”柳忞低哼了一聲:“一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何清輝嘴角微微一顫,壓着怒意冷笑道:“無中生有的事,教我如何承認?各位未免強人所難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風舞墨道,“我們有誠意與莊主商榷,但不是你能随便打發走的!”
此話一出,氛圍趨于僵冷,主客雙方開始劍拔弩張,連躲在柳忞身後的女童詩珣也不禁輕輕打了個噴嚏。
此時,岷山派掌教首徒胡憲走上前道:“本派還有一事要說。今年仲春,莊主門下弟子潛伏在我岷山之陽的月波湖畔,私自采摘我派聖草飛黃茱萸。雖說理由是為了救人配藥,還留下金瘡藥和續命靈丹交換,可強行采藥也是藐視本門,我們師兄弟今日便來讨教劍法!”
岷山派二弟子祖宋立即響應道:“何莊主不會臨陣退縮吧?!”
熟料何清輝無奈一嘆:“此事我并不知情,也從未用過飛黃茱萸配藥。看來這幾件事兒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有岷山派弟子開始叫嚷起來,表示不信。
“何某敬各位來者是客,但你們一味相逼,那鶴鳴山莊也不是好欺負的!”何清輝朗聲道,“不如大家就此刀劍上過招論輸贏,點到為止,輸方便服從勝方的要求!”
風舞墨彈着劍鞘,高聲道:“好!老夫願意與莊主過招。要是我輸了,就不再為寶圖一事叨擾貴處!”一旁的空泉道長等人議論片刻,也表示同意。
何清輝側過臉囑咐道:“安緯、雲鵬,你們領隊的‘十步芳草’陣練習得如何?”
武安緯與羅雲鵬上前一步,齊聲道:“劍陣已操練多時,靜候師父觀摩!”
何清輝略一點頭,對一群不速之客拱手道:“各位要比試刀劍,敝莊內過于狹小,不如待會大家去坡下那片綠地過招!”
寬闊草坪間,對峙的雙方嚴陣以待。
鶴鳴山莊派十名弟子持劍組成“十步芳草”劍陣——此陣是由涉江、蘭澤、芙蓉、芳草、遠道、長路、同心、離居八種劍法組合變換而來:其中一字劍陣為“涉江”;半月劍陣為“蘭澤”;十人圍成圓心對外,劍尖外指為“同心”;十人各自持劍如離弦之箭外刺為“離居”;兩排劍陣中,外圍迎敵的五人踏着裏側五人的肩拔劍俯沖向對方,幾次變換前後位置,此為“長路”;擺成“三四三”菱形劍位前後出劍迎敵、夾擊,稱為“遠道”。
岷山派弟子擺起了“仙袂揖浮丘”陣,此陣得名于寬衣博帶的舞動清揚,一方面腳下步法如太極虛實相濟,另一方面手中劍器如朝陽穿雲之光彩。兩陣對壘,人多忌諱雜亂,以快、齊、準為上。
藏身門牆後的粉衣女童睜大了眼睛,但見不遠處的師兄們與岷山派弟子過招時紅豔劍穗招搖,數道劍芒如寒月生輝,變化中有整饬,整饬中有靈動,招式咄咄逼人。
過招的東側場地上,劍風呼嘯聲中,何清輝最得意的三徒弟韓雲石雙手持化雨飛叉,與古笑玩試招。化雨飛叉較一般叉長,其尖端裝有三層環形鐵片,外粗內細,極易挑刺血肉。衆人但見韓雲石虎口握緊柄端,時而以小腕之力插刺,時而舞動在臂肘和肩部滾翻,來混淆對方視線。
而古笑玩的冰焰雙刀為昆侖精鋼鑄就薄刃,且護手處均有一簇紅纓圍繞,纓穗舞動時如一團赤焰——揮動時好似冰刀于火中翻覆,一股殺氣逼近化雨雙叉。
西側場地上,空泉道長正翻轉手中四尺五寸長的鐵柄長毛筆——其筆端馬尾毛雪白,筆頭處尖銳,整根兵器舞動起來,彙聚了搓、勾、脫、撚、拔、倒刺等多種握筆姿勢,雖是後發之力,卻渾然大氣。
何清輝上陣前,管家唐燦将一柄寶劍遞給他,沉聲道:“莊主,小心。”他微微颔首。
何清輝朝空泉道長施禮後,拔劍使出家傳雲鶴劍法中的‘皓月清風”。他揚劍時起的刃風将對方拂塵似的筆端瞬時打亂,再用一招“雨過月華”,旋起的劍芒快速削向空泉道長手中的“太白筆”,劍花招招淩厲。
雲鶴劍法如海上暴風雨前的翻滾連雲,提鬥筆也劃出道道白虹。
女童瞳仁裏頓時溢滿欣喜和激動,要不是擔心被爹爹發現,她差點拍手叫出聲來。
空泉道長心中已暗自欽佩,他收起長鐵筆,先開口道:“想不到你年紀尚輕卻功夫了得,昔年當個衙門捕快的确屈才。風某只嘆後生可畏,不知你師承何人?”
何清輝熟練地收劍入鞘,掠起左側鬓間幾縷被削斷的頭發,還禮道:“空泉真人只出了七成力,足以見您愛惜晚輩。我的恩師性情孤僻,恕不能透露姓名。”
接着,峨眉派風舞墨拔出寶劍“秋水映塵”,與何清輝對招五六十回合,依舊難以取得上風。
這一個時辰內,利刃對接,劍雨紛紛之後,風舞墨等人見對敵破陣不易,悻悻告退。
望着不速之客們依次下山離去的背影,武安緯、羅雲鵬、柳忞等人見師父負手伫立,其他弟子也不敢先行離開。羅雲鵬不免有些得意,對一臉冷寂的何清輝道:“師父,這些人領教了我們的厲害,以後應該不會再來騷擾了。”
何清輝并不答話,他暗中運氣咽下到嗓眼的血,心裏知曉雖然自己穿了護心甲,依然被風舞墨劍端的戾氣牽動了舊傷。
過了好一會兒,何清輝轉身瞥見角落裏的粉衣女童,目光一凜,快步走過去抱起她,不悅道:“詩珣,你怎會在這兒?是誰帶你來的?”
女童搖搖頭:“我聽到動靜,自己跑過來的。”何清輝斂眉露出懷疑的神情,女童用小手撫摸着父親的眉心,嗫嚅道:“爹與師哥剛才打贏了他們,為什麽不開心呢?我喜歡看到爹笑的模樣。”
她這一說,何清輝頓時舒眉一笑,他将女兒往上抛了一抛,轉身對衆弟子道:“安緯、雲鵬、雲石,随我到白鶴居來。其餘人可以散了。”他又朝管家唐燦道:“唐先生也随我來。”
白鶴居內,何清輝與武安緯、唐燦等人圍着八仙桌,一指桌上橫鋪的山莊地圖道:“這回即便空泉道長這些人肯善罷甘休,暗中慫恿他們挑釁的人,說不定會再次生事。所以從今天起,我需要你們負責守在山莊的東、西、南、北各角,準備好羽箭弩機等防禦工具,各帶三名仆役夜晚輪班守衛,切記謹慎!”
武安緯他們領命而去,一旁的女童望着父親郁悶的表情,問道:“爹,還會有壞人來莊上嗎?”
何清輝拉過女兒,将她抱坐上桌沿,對她道:“如果有一天爹爹離開你,讓別人……比方說,讓徐媽或某個師兄帶你離莊,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你會難過害怕麽?”
女童撅着嘴巴撲在父親懷中,因不安扭動道:“我不要離開這裏,更不準你離開我!”何清輝緊摟着女兒,輕拍她的肩膀,哄道:“好了,爹在說笑呢,爹永遠不會離開你。”
何清輝淡淡笑道:“詩珣想不想娘親?”女童低頭玩着手镯道:“當然想。爹說娘在天上能看到我,可我卻看不到她,好在夢裏見過她對我笑。”
何清輝喃喃道:“不錯,你娘一直在天上庇佑你……你還記得她教你的笛筝曲子嗎?”
女童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記得一點。”
何清輝撫摩着愛女柔軟的劉海,在她耳畔道:“從今晚起,你搬到爹的白鶴居睡,我會盡快教你彈奏一首古筝曲子,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彈法,但這件事千萬不可告訴別人,包括你的奶娘。否則,你娘在天上會生氣的。”
“好的。”女童棋子黑的瞳仁裏閃出一絲疑惑,“爹爹要教我什麽曲子?”
何清輝道:“此曲名《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