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置酒棋盤話心事

(二)置酒棋盤話心事

東海,言靈島。

望海的朱紅閣頂樓上,宮燈盈彩,綠紗清揚。有一對年輕人坐在石刻棋盤兩側,似乎在對弈。

然而,棋盤上沒有傳來金石碰擊的清脆聲,亦沒有出現黑白子如烏龍銀蛇般的無聲纏鬥——中央零散分布着二三十個小酒杯,有些有酒,有些是空的。桌旁擺着一壇青瓷壺盛的清酒,棋盤中央有一只水晶平底雕花碗,

“咣當——咣當!”

兩只不同色的木骰子先後落入水晶碗。

“五、六,十一行。再來一次!”一個着紅梅色寬袖褙子的少年道。

又是“咣當”兩聲。

“三、五,八列。十一之八,我數數……哈,表弟你得飲下一杯酒。”對面缥碧衣衫的俊秀少年輕笑道。

紅梅衣少年挽袖拿起那一棋格上擺放的酒盞,一仰脖子灌下,将杯口朝向對方,再将杯盞放回原格,咋舌道:“都喝五杯了,讓我先緩口氣。”他起身拍了拍胸口,忽然從袖口滑出一物。

缥碧衣少年長臂一伸,已将那蒙着布帛的球形物事撿起,瞥見球形物上用墨畫的眉眼,奇道:“這是什麽?”

“這是民間屋檐下挂的掃晴娘,以盼求天氣晴朗。”紅梅衣少年拿回它,一臉無奈道:“那日打開袁芯竹送的盒子,沒想到裏面居然是如此幼稚的東西。你的呢?別和我說是小孩玩的陀螺。”

缥碧衣少年溫聲道:“你猜的差遠了,那是一管竹簫。”

紅梅衣少年瞠目結舌:“小竹子她怎麽如此區別對待啊?哼,我在她眼中只是個孩子麽?!” 他再看對方淡淡而笑,只顧着擲骰子,便忍不住道:“阿筠,我看你……好像一副失意的樣子。收到簫管的你別不知福啊。”

缥碧衣少年數着格子,端起一杯酒飲下,方道:“逸翔,難道你沒有注意到袁師妹和你說話時,總是嬉笑随意,但她面對我時總是溫和有禮,這算不算是一種疏離?”

紅梅衣少年聳聳肩:“瞧你,想法總是和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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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碧衣少年擡起俊目:“我知道,你對芯竹別有心意。”

紅梅衣少年坐回矮幾上,想起一個常在書閣梯子上竄上竄下找書卷的身影,含笑道:“小竹子的确很有趣。”缥碧衣少年挑眉道:“哦,說來聽聽。”

“較之島上其他師姐妹的謙恭有禮和一本正經,小竹子她除了舞刀弄劍,也擅長藥理,卻多了些古靈精怪。”紅梅衣少年托腮悠然道來,嘴角洋溢着笑,雙目斜看向對方,“不過,可惜某個人的心思似乎比含元閣水池前的那根雲母石柱還粗,總是對那位水晶心肝人不冷不熱,唉。”

“好了,別取笑為兄了。”缥碧衣少年想起那個胸前常挂璎珞串的少女,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對了,這次表弟負責招募一批新人入教,在挑選時勿忘了‘謹慎’二字。”

紅梅衣少年笑了笑:“瞧,你總是比我細心穩重,難怪老爹一直青睐你。”

缥碧衣少年搖搖頭:“逸翔此話矯情了,教主舅舅一直對你疼愛有加,如果你……平日能收收性子順從他一些,他會感到很欣慰。”

聽對方提到父親,紅梅衣少年不再嘻嘻哈哈,轉而面露郁色:“只要問心無愧,我不太在意爹的看法。寧願當年大哥沒有……意外夭折,我娘的心病能夠痊愈,這樣煩惱會更少一些。”

缥碧衣少年自然知道表弟逸翔的長兄逸翾七歲時溺死一事,也知曉舅母顏雨瓊曾因病長期離島,在滄浪郡一處庵堂隐居一事。他了解眼前這個僅比自己小數月的表弟向來個性灑脫,最怕受到過多約束,便溫聲勸解了一番。

紅梅衣少年漸漸不耐煩道:“你雖和我一起長大,可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情,而我也不願提起。”說完,他又将骰子放到對方面前:“阿筠,該你投了。”

缥碧衣少年投了骰子後,拿起棋格內的一杯酒,一仰而盡。

紅梅衣少年支頤望着對方,道:“算我多問一句,爹命你兩日後赴蜀中,如此匆忙所為何事?”

缥碧衣少年輕嘆一聲,道:“前些日子,绮羅宮門人暗殺我們潛伏在九嶷山的教徒,有三人死于飛蟲蠱毒,其餘十幾人受傷不輕。教主已傳書聯絡到隐居在渝州的一位異人,希望我能花重金從他手中買到對付飛蟲蠱毒的方子;其次,是要打探绮羅宮總壇的下落,再聯絡中原據點的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紅梅衣少年擲過骰子,發現這回棋盤上的對應處碰巧是空格,哈哈一笑,繼而斂眉道:“中原人鬼蜮伎倆繁多,聽說绮羅宮主不惜花費多年心血,訓練門下弟子執行各種任務的手段。筠表哥一路小心,我還等你回來講述新鮮事兒呢。”

缥碧衣少年面色微僵,很快淺笑道:“托你吉言,我會全力以赴的。”他一面說話,一面繼續擲骰子。這一回他仰脖飲酒後卻未放下酒杯,而是将涼滑的白玉杯在棋盤拐角輕輕敲了敲,然後緊緊攥在手裏。

玉杯上漸生幾絲裂紋,少年卻不露聲色,繼續微笑着與對方聊天拼酒。

月上中天,缥碧衣少年負手徜徉在抄手游廊一處欄杆邊,在微醺中遙望天邊的清輝素月,聯想到舅舅對表弟的殷殷期盼,心裏不禁湧出些許酸澀。

不多時,少年忽然一捂心口,險些單膝跪地,且面龐呈現出奇異的痛苦表情。他咬唇定了定神,迅速穿過月形門回到屋宅,然後拿出随身攜帶的瓷瓶,仰首将瓶內的深紅色藥水一飲而盡,皎潔的月輝灑入窗棂,可見他的兩腮開始泛起微紫色。然後少年席地打坐,閉目吐納了好一會兒,腮部由紫轉紅再恢複正常。

少年起身拿下牆上的佩劍,又從櫥櫃裏拿出一張可遮掩上半部面孔的鬼臉面具,戴在臉上。然後他穿過庭院走進書房,移開桌臺上木佛像的蓮花底座,挂有《春山鳴禽圖》的一面牆壁開始旋轉,地下露出幾層石階,他持一盞燈籠步入地下室,牆面還原如初。

少年走進石室,石室裏面挂着油燈,一個血跡斑斑的人被鐵索綁在牆上,亂蓬蓬的頭發掩住面容,囚徒雙臂下方各擺一個銅盆,盆內盛放的是從他傷口滴下的殷紅鮮血!

聽聞腳步聲,囚徒擡起破腫的臉,看了一眼缥碧衣的來人,啞聲道:“你又想做什麽?”少年走上前冷笑道:“孫止水,自你被俘已經一個月了,你的跟班死了,而魔宮至今無人來島上救你。他們分明将你當做棄子,你還拒絕說出魔宮的機關布局,愚昧地為主子賣命麽?”

孫止水沉聲道:“我派掌門早年許下諾言:除非嬴宏天死了,否則绮羅宮門人絕不主動踏上言靈島一寸土地。”

少年輕哼了一聲,拔出腰間佩劍,用劍身拍着囚徒瘦削血污的左臉,眼神幽暗:“不知金樓颢是真的害怕還是因愧心虛?而你不會受我教的懵懂丸控制心神,倒是出人意外。”

孫止水不做聲,少年面具後的眼中浮現恨意,他将寶劍浸在角落盛放辣椒水的銅盆裏,揮劍在對方的左臂上緩緩切劃,雪亮劍刃所及之處鮮血迅速流出。孫止水閉起眼睛,可身子卻忍不住顫抖起來,額上亦沁出點點汗珠。

少年将劍停在孫止水的臂肉間,寒着臉道:“你應該清楚,頑固的囚徒将受到我教最嚴厲的刑罰。孫堂主若招供,我立即為你上藥止血;如果再嘴硬不說,我就挑斷你的手筋!你的屍首亦将丢在島上的惡骨坑中喂海鷹!”

孫止水忍痛咬牙道:“你想威逼利誘,就小觑了孫某人。”

少年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我奈何不了你麽?”他丢下劍,從袖中掏出兩卷極細的銀絲,抖動開十來根後,孫止水方看清每一根長銀絲居然是中空的,且絲線的兩頭均連有一根針狀物。

須臾過後,孫止水見少年從角落櫃子裏端出木質茶盤,上面盛放着數枚長針、葫蘆藥瓶、一疊手巾、一個瓷碗和一個長頸大腹的水晶瓶,他首先用潔白的手巾擦拭手臂,又将一整瓶的雪青色藥粉倒入大水晶瓶;然後用長針刺破自己的左手五指,将指尖殷紅的鮮血依次滴入瓶內,右手亦然;待搖晃後的瓶中液體漸漸變成藍紫色後,少年将其倒入碗內,一把掐起孫止水的下颌,将這碗藥汁強行灌入他的口中!

孫止水極力抗拒,還是被灌了大半碗藥,舌尖到喉管一陣酸麻。過了一炷香時間後,孫止水好不容易喘口氣,卻瞧見那少年拿起桌上的銀絲纏在十指上,并将每一端針尖刺入自己的指尖傷口處,任由帶紫色的鮮血流入中空的絲管內。片刻後,少年擡起手臂向前方一揮撒,十根染色的長絲如電般徑直向孫止水胸膛和四肢的射來,“嗖嗖”紮入其身上的十處穴道,同時鎖住重要筋脈,孫止水忍不住狂叫起來,而他的臂傷處的殷紅血流迅速泛起藍紫色!

緊接着,少年抖動手臂,靈動的十指依次做出勾、合、撚、拔、翻、交錯等多種手勢,孫止水感覺自己麻木的四肢竟然配合對方的手臂做出了相應的抓握、揮拳、劈掌、出腿等動作。

孫止水驚怖不已:“你,你在練血燄功!”

少年面色微微一沉,平靜如昔道:“你的見識還不錯。”

孫止水雙目發黑,顫聲道:“血燄功需以身蓄毒來攻擊或操縱他人,且招法陰毒,練功不慎便會毀功傷元,每使用後必然要逼出毒血,再汲取新鮮血液驅毒。創始者北疆妖道便是自傷于此……想不到你年紀尚輕,居然,居然會修習這種旁門邪功……”

少年冷笑了一下,泠然道:“要想盡快複仇,如果不修習速成武學,豈不是便宜了那個逍遙于世的卑劣者?”

翌日,言靈島,瑕瓋居。

一名中年男子張開雙臂立在寬闊的銅衣鏡前,一旁的兩名侍者分別替他褪下紫衣、頭巾,将嶄新的鑲金絲發罩、腰帶與靛藍外衫替他換上,另有侍女進閣中奉茶,遞漱盂,男子輕啜了一口茶水,問道:“這菖蒲花茶是誰泡制的?我不是說過不用加菖蒲的嗎?”

侍女珊瑚道:“回教主,是黎夫人命司茶室奴婢煮釀的。”

男子将茶盞一推,用玉瓶漱口道:“怪到這個味兒,撤了。還有書房牆上的那幅樹葉幹花貼圖瞧着俗氣,趕緊換回先前顏夫人所作的《鷺鸶圖》。”珊瑚見主人臉色一片陰霾,趕忙應聲離去。

珊瑚步入眉月軒,将瑕瓋居的對話一字不漏地禀報了教主的側室黎祿眉。

黎夫人正在長頸瓷瓶中插花,一堆碎花碎葉落在紫檀幾上,她聞言後不屑道:“只要是我配置的物件,他便百般挑剔,不足為奇。你讓琉璃提前備好菖蒲艾草,端午将至,我想每天洗個藥香浴。此外,教主過幾日要坐船出島,你設法聯絡到步堂主,我想會一會住在北山居的那個人。”

珊瑚猶豫了一下,斂裾告退。待侍女走遠,黎夫人猛然拂袖将案幾上的花瓶打翻,瓊苞玉葉飛落了一地,她冷笑道:“嬴宏天,當初你利用黎家得到《百毒經》,幾年後又迎娶我安撫人心。時間一長,連做戲哄人的花招都不屑為之了嗎?”

兩日後的戌時,白紗燈籠在地上投下淡黃的光暈。

披戴鬥篷的黎夫人提着一籃竹葉粽子,沿着地道一路北行,走近一間冷寂的院落。她拿起令牌,讓院外的侍衛打開院門,并遞上一錠銀子。侍衛伸頭環視四周,再飛快收起銀子,小聲道:“夫人,您得抓緊時間,若被其他人察覺,小的可就慘了。”

黎夫人步入栽花的小院,透過門窗見到屋內焰影幢幢,一個穿着齊整的婦人正側身背對自己忙碌着。石桌上有一卷畫和筆墨紙硯,桌旁有水桶和小火爐,一旁石牆上挂的畫兒墨跡未幹。

黎夫人走進屋子,裏面的婦人擡頭怔怔看向她,對視的一剎那,婦人愕然道:“你是誰?”黎夫人踟蹰了一下,道:“我叫黎祿眉,您就是顏雨瓊夫人嗎?”

“黎祿眉?”那女人目光恍惚了一下,喃喃自語,“這個名字有些陌生,我認識你嗎?”

“也難怪,妾身是教主八年前迎娶的側室,那時顏姐姐在島外白雲庵養病,我們無緣相見,直到一年前,才知道姐姐回島後搬到了這裏。呃,你在做什麽?”

婦人忽然笑了,一指桌上正在創作的工筆畫,喜滋滋道:“你看,我正在畫我的逸翾呢!”

“逸翾?”黎夫人怔了怔,方想起顏夫人曾育有二子,長子嬴逸翾,于七歲時夭折。

婦人舉起畫子沉浸在回憶中,眼底泛着慈愛,喃喃:“逸翾他一向很乖,從來不忤逆長輩。這次他出遠門郊游,要過好久才能回家。你說,翾兒是不是像畫上的蝴蝶一樣,玩着玩着就不肯回家了?”

黎夫人看出顏雨瓊的心智仍是恍惚,心裏也舒坦了一些,遂走到對方身後觀畫。

她見畫上男孩拿着網兜撲蝶,笑容燦爛,随意道:“乍一看眉眼,逸翾少爺比逸翔少爺童年時要秀氣得多。”

婦人伸指輕撫畫上男孩的臉頰,喃喃道:“那當然,逸翾的爹爹可比姓嬴的俊多了……逸翾笑起來,和他一模一樣。”

“啪——嗒!”黎夫人盯着癡癡笑着的對方,手裏的籃子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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