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笛聲依夜淚重逢(下)

第三晚,夜色漸深,一曲笛音在屋外袅繞而起。

笛音時而婉轉輕快,似空谷聞莺,時而沉郁悱恻,如泣如訴。

“這是……《雪蝶逢春》!”

這是當年父親哄她入眠前常吹的笛曲啊!

記憶裏,父親曾言:此曲可吹盡碧蘆風,吹斷相思淚。

樓妩月忍不住推開木門,門檐旁立着根刻着“藥香居”小篆字跡的石柱,其後瓜棚檐挂着的燈籠下伫立着披長衫的吹笛人,他靈動的指間橫着一支紫色的竹笛,竹笛尾端系着一個璎珞串的金流蘇。

那人聞聲回身,正是帶着半張面具的木卯。他有些歉意地放下笛子:“呃,吵醒你了?”

“木先生,這支笛曲你是從哪兒學來的?”她忍不住驚喜道。

木卯一臉平靜道:“這首曲子,是我聽以前的師父吹的,暗記了一些,可惜在下吹得不太好。難道,姑娘也曾聽過它?”

樓妩月點點頭,緩步走近他:“小時候,這支曲子時而伴随我入夢鄉,而我的幾位師兄,也會吹奏它。”

他說的不錯。樓妩月眼中的疑慮很快消散,淚光閃閃仰望着對方,聲音微顫:“木卯先生你,就是柳忞師兄吧。”

“你,你是詩珣?你真的是小師妹?!”他驚詫之下,嗓音變得更為沙啞。

“是的,我是詩珣……”,她看着對方,含淚道,“鶴鳴山莊院子裏的幾株碧桃樹,每年春末都結了甘美的桃子,師兄還記得……和我一起提籃子采摘它們的事情嗎?”

木卯見她凝視着自己,雪亮的目光中似乎帶着些期許,他怔忪了一會兒,忽然清嗤道:“怎麽可能?那些桃樹的果實小而酸澀,師妹你記錯了吧。”

少女笑了笑,一個箭步沖上前,握住對方的雙臂:“對不起,柳師兄,原諒我方才的試探。過了這麽些年,我一時不敢與你相認,生怕這只是個夢。”

柳忞緩緩擡起小臂,将面前激動的女孩緊緊環抱,撫着她披肩的如瀑秀發,顫聲道:“我的小師妹平平安安長大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告訴我,這麽多年來,你是如何度過的?”

熱淚從樓妩月的眼角倏而滑出,她擡起臉,凄然道:“山莊被毀的那一晚,管家唐伯伯為了取得六壬盒,派人追殺你後,我則被點了睡穴。之後他将我拐帶到嘉魚縣幽夢湖,哄騙威逼我說出開盒的秘密……要不是我驚吓中跳入湖水,被潛水采珠的好心人救走,恐怕早就成了小小枯骨。”

“那後來你去了哪兒?”柳忞憐惜地望着樓妩月,“十幾年了,想必吃了許多苦吧?”

樓妩月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采珠的叔叔見我病得厲害,背着我去绮羅宮堂主孫止水的家宅求上好的靈芝,孫叔叔旋即送我入绮羅宮請水醫師救治。等我病好之後留下來,才知道鶴鳴山莊一夜被毀。我原以為你也遭遇不測,幸好神明庇佑,你還活着。”說完掩口輕咳起來。

“我如今變成這樣,卻不知這究竟是神的眷顧,還是它的殘忍?”柳忞把住她的手腕筋脈,頓了頓,道,“夜涼露重,你穿得單薄,快進屋裏。”

柳忞斜坐床沿,凝望着靠回木床的師妹,聽她娓娓道來經歷後,問道:“你今後打算如何?”

她有些愀然:“東溟教的使者看穿了我的身份,不管柏椿齡死了沒有,蘭郁園那邊再也不會有樓妩月了。”柳忞略一沉思:“這樣更好。聽說柏椿齡是北渝有名的善人,如果被他的朋黨親眷得知你下落反而危險。你可以……做回原來的自己嗎?”

“原來的自己?你是指做回‘何詩珣’嗎?”她搖頭,“不,現在的我是郁霓影。”

“郁——霓——影?”

“當年我受了驚吓,在最初的一兩年裏幾乎失去了記憶,于是師父叫我忘昔,三年後他又給了我一個新名字,師父說‘郁’是紀念我落水後曾經住過的郁鎮,‘霓影’則是他一次雨後觀虹霓時想的名兒。”

“你的新名字很特別。”他若有所思後,又問,“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等我傷勢略好,就立即返回绮羅宮複命。”

他愣了愣:“你還要返回師門?”

“師父對我有救命及再造之恩,我不會輕易離去。”郁霓影微微一笑,将他的雙手包在自己雙掌內,“既然師兄為我遭受劫難,你放心,回到绮羅宮,我一定會尋機會竭力求宮中醫館的水醫師,助你複原容貌。”

柳忞藏于半張面具後的雙目疑惑地閃爍了一下,沉默不語。郁霓影澀澀道:“你不信我?”

他連連搖頭:“我不想承他們的情。阿珣,離開绮羅宮吧。江湖人是非恩怨紛雜,你陷入其內,不會有幸福快樂的。”

她垂目道:“但我已是江湖人,豈能輕易抽身言退?何況,還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為了可能活着的爹爹,為了我自己。”柳忞忙問:“你有師父的消息嗎?”

郁霓影沉默起來。她一直希望尋到父親的蹤跡,三年前她聽聞父親被希望魇城的人帶走的傳言,在離宮執行任務時悄悄回到鶴鳴山莊的母親墓室,發現墓室內幹幹淨淨,很是詫異。那時她身上有痼疾,仍無法長時間擺脫師父的藥丸和绮羅宮的溫泉,難以抽身追查家事。

夜風徐徐穿過門窗,她的聲音越發輕緩:“聽當地人說,爹自火中失蹤後,院內僅留下他染血的佩劍。可是我一直相信爹不會默默含冤死去,他定是被縱火的惡人帶到一處秘密據點囚禁,靠毅力等着我某日去解救他!”

“那你查出縱火之徒的幕後主使了嗎?”

“這些年我暗中查探,懷疑兇手很可能是希望魇城的人,因為我從山莊遺物中得知娘親的死和他們有關。不過證據尚不足,而且我一時也難以進入魇城查找爹的蹤跡。”

柳忞奇道:“希望魇城?就是那個江湖傳言中詭異莫測的西域組織嗎?”郁霓影點點頭。

半晌過後,柳忞深深嘆了一口氣,凝視着她疲倦的面容毅然道:“我近日賣藥材時,聽說雪域魇城給各大門派下了招親的拜帖,你若能去探秘,一定要記得帶上我。”

郁霓影看着他布滿傷疤的雙手,堅決地搖頭:“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讓你再次為我受傷害!”

柳忞嘴角微微一顫,啞聲嘆道:“師妹,何必讓自己在一片暗夜裏負重孤行?不如求求你的師父,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沒想到郁霓影凄然一笑:“我不想求他。”

柳忞愣了一下,疑惑道:“為什麽?難道你不是宮主的愛徒嗎?”

她卻澀澀苦笑:“他未必肯幫我尋找父母。”她挽起長袖舉起左手臂,有幾道交錯的隐約鞭痕:“你看,這是幼年的我哭着找爹爹時,被師父的鞭刺所傷。”

柳忞愕然道:“他為什麽要狠心打你?”

她搖頭道:“不知道,可能……可能是他不希望見到那時的我不肯好好學琴,夜夜出逃蝶軒,一味地叫嚷哭泣吧。那一頓責打後,我再也沒提回家之事。”

柳忞有些憐惜道:“那時的你定是很難過。”她沖他笑了笑:“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我很歡喜。”

“為什麽?”

“因為你還活着啊,這對我是莫大的鼓勵。”

柳忞颔首輕嗯一聲,仍靜靜地注視着她,眼神如深秋寒潭般喜憂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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