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蘭交契相撫慰(上)
(二十三)金蘭交契相撫慰
武陵源沿途山轉水繞,素有“秀水八百”之稱,期間有一條二十餘裏長的金鞭溪。金鞭溪從張家界沿溪一直延伸到索溪峪,兩岸雖不是遍生桃樹的“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但岩壁峰石與古樹名木對峙,青翠蔥郁與姹紫嫣紅倒映溪水間,別具一番情趣。
有一青衣人沿着雪梅嶺小河,逆着河水方向北行,找到繁花林木遮掩的山谷口,高峻的山崖石壁相對傾斜,只留下一人多寬的狹窄縫隙。青衣人貼着石壁走了一炷香的時間,走到石壁相合無縫處時見到一處深潭。
此時雖是夏季,此地潭水依然清冷。來人換上魚皮水靠,迅速跳入水潭,潛水時望着水面光亮所在的方向,沿着狹長的水洞游出水面。
剛浮出水面,一道巨大的金網罩從天而降,那人連忙提氣上躍,還是被兜頭困在水面。
很快,一個勁裝佩刀的白衣人帶着兩名随從沿不遠處哨樓的石梯而下,朝水面步步走近。
白衣人喝問:“什麽人?”來人高聲叫道:“錢師兄,是我啊!”
白衣人望向對方,一時愕然,忍不住道:“郁師妹?”他雖望向她,卻仿佛看着一個陌生人,厲聲道:“此人真假難辨,暫且把她吊在網中,即刻押往皓月軒!”
郁霓影頓時生氣了:“喂!錢玮你瘋了,我真的是霓影哪!”
“前幾日有外敵入侵宮中,如果你真的是郁師妹,過後我自會向你賠罪。”錢玮心知失蹤多日的師妹再次出現敵友莫測,于是派手下人匆匆去禀告師父,親自将師妹帶入宮中的皓月軒。
郁霓影被人用網兜挂在竹竿上,随白衣人穿入高有兩丈有餘的花崗岩石樓門,東北方清幽之處,鵝卵石鋪成的羊腸小道曲折延伸至半山腰。
郁霓影因被吊得渾身難受,委屈道:“錢師兄,即便我執行任務不利,願受處罰,可你也好歹先給我留個面子啊!”錢玮道:“在師父最終确認前,只能得罪了。”
他們穿過綠葉成蔭的梅林,遙望前方山腰。但見三座樓沿山勢呈品字形排列,樓均為兩層,二樓之間用直廊連接,後有花園小池。每座樓皆是懸山式的頂部,黃色琉璃瓦鱗次栉比。
皓月軒的前方有一條兩丈長的虹橋跨越東西,主樓有兩層,一樓鋪着華麗的百鳥朝鳳紅黃地毯,回字紋邊。二樓呈東西方向延伸,雕欄穿過八根紅漆細柱,左右兩邊各有一處樓梯出口,出口階梯斜向下方彙到正中大廳為一處寬闊的站臺站臺下方又連着木階到一樓地面,木階兩側對稱擺放着滴水觀音與富貴竹。
錢玮命人押解着網中少女剛進正堂片刻,一道藍影自門外健步走入堂內。
藍衣人一瞥網內神情怔忪的郁霓影,又朝少年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錢玮忙應聲:“回禀曲總管,我帶來一個闖谷之人,不知是不是郁師妹本人,請您裁度。”
曲總管一擡手:“解開繩子,将她扶在椅子上。”錢玮雖狐疑,不得不遵從,同時道:“總管請小心。”
“嚓——”彈指間,曲總管如飛鶴般自首座騰身躍下,突如其來的掌風狠逼椅子上郁霓影面龐,郁霓影本能地緊握住扶手,同時猛一蹬足,連人帶椅迅速平飛至後牆落地,潇灑避開一擊,随即淩空向後翻越。曲總管移步換形,左掌變爪,抓向郁霓影的右上臂,郁霓影右臂後縮,左手五指并刀,削向對方咽喉,被對方右手二指夾住。
曲總管展顏道:“你果真是郁軒主。嗯,前一招 ‘雪餘寒退’,你使得馬馬虎虎,但迎掌時用的‘擊玉锵金’,你未能發揮極致,‘刀裁錦斷’餘力不足。觀你氣色,莫非是受了傷?”
“是的,霓影前些日子與人交手不慎,被迫服下□□。”郁霓影解釋道。
曲總管走到郁霓影身旁,扣起她的左腕,郁霓影覺得一股渾厚之力從手脈流向心口,他皺眉道:“你刺殺柏椿齡後,遇到了東溟教的人?!”郁霓影颔首:“您猜得不錯,此事說來話長。”遂簡略道來。
曲總管聽罷,将左拳放在唇下輕咳了兩聲,吩咐道,“錢玮,先帶霓影去水醫師那裏瞧瞧。”
原來之前绮羅宮主暗召曲總管前來,要他嚴格監視宮外山嶺各哨口,一旦發現異樣的人闖入就誘敵處理。
“傷口不太深,服下我開的藥煮水喝,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醫館內,一身灰袍的水醫師對郁霓影溫言道。她致謝道:“有勞水大夫。”
水醫師壓低聲音道:“對了,上回在皓月軒冒充你行刺宮主的幾個刺客,全都服毒自盡了。”郁霓影不禁癡了,緊張道:“師父他受傷了嗎?”水醫師點點頭:“我替他診治了一天一夜,他才醒來。”郁霓影急道:“請您告訴我刺殺事件的詳情?”
她才知道前幾日,有幾個外人帶着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人潛入武陵源,為首者自稱邱雪,師父為救假冒她的人,在女子引火自爆時受了傷。對方的頭目留話說,解藥只有用绮羅宮中的玄玥神珠交換。
但绮羅宮主喝退弟子莫要冒險追趕,并自行驅了毒,雖然水醫師與曲管家等人勸說,但宮主堅決說玄玥神珠是本門至寶,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只能為本門上下療傷解毒,不可交付外人,更不用說交給仇雠門派。
當天戌時,绮羅宮主命人召郁霓影去瑞葉齋。
齋內書桌前端坐着一個白袍人,他四十有餘,星眸劍眉更襯得面容冷峻。郁霓影見到他,立即拱手朗聲道:“弟子參見師父!”
绮羅宮主擡手示意她起身,望着一身水綠色衣衫的弟子,喉頭微微動了動,和聲道:“影兒平安回來就好,這一次任務辛苦你了。”
郁霓影面帶愧色:“師父,您受傷的經過弟子都聽說了。是我誤中東溟教人埋伏,不能及時趕回绮羅宮,才釀成外敵入宮行刺……”
绮羅宮主道:“不用擔心,本宮經常以身試毒,故而抵禦□□的能力不同常人。現在把你從落崖後至今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告訴為師。”
郁霓影愧疚道:“那晚弟子與陸師妹等人刺殺柏椿齡後,卻落單在外。詳情如此……”郁霓影談及自己被範啓挾持到寶鼎山以躲避東溟教人的搜尋,後來陸續遇到溫公子、炎溟使、乘轎落水的經過,但有意對師父隐瞞了從六壬盒內取寶圖以及與故人柳忞重逢的事。
绮羅宮主沉默良久,方道:“你應師姐探得柏椿齡因重傷不治身亡,所以你這回行刺成功且化險為夷,雖然被人冒充身份刺殺為師,也非是你本意,所以過錯可免。”
“謝師父寬恕。”郁霓影道,“請莫怪弟子多嘴,孫止水叔叔還落在魔教的炎溟使手中,此人一路上折磨我,在言語之間似乎很憎恨師父。”
绮羅宮主一皺眉:“炎溟使?他姓甚名誰,是什麽樣的人?”
郁霓影道:“我不知他的姓名。此人二十歲左右,颀長身材,修煉過邪術血燄功,弟子親手看他以殘忍的手段殺死門下叛徒。他稱其師姑為雪聖女,還說她是,是被師父您害死的……”
绮羅宮主愣了一下,變色道:“雪聖女?她……死了?”郁霓影愣了一下,又點點頭。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喃喃低語:“寒雪寂寥初散後,姮娥為誰赴今夕。”
郁霓影聽他似在吟詩,忍不住試問道:“師父,您當真和……那個雪聖女有過交情?”
“多年前的一場冤孽而已。”绮羅宮主掩口輕咳幾聲,又說,“你遇到的炎溟使,大概是言靈島嬴家的人,他一心要玄玥神珠,可能是為了複活雪聖女。其實,要想使人複生,玄玥珠可以做為藥引,但關鍵的藥劑九死還魂草,只有雪域魇城才擁有。”
郁霓影咬牙道:“此人年紀輕輕,卻靠修煉那種邪功妖法提升功體,遲早作繭自縛,自取滅亡。可憐孫堂主仍落于敵手,不知他現在……”
绮羅宮主道:“關于解救孫止水之事,為師曾派人将數封信函多次送至東溟教在中原的分舵,希望嬴教主能交換兩派的人質,可海島上至今沒有回音。”
郁霓影嘴角微微一顫,不再多言詢問。
宮主從案幾的木格內拿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黃白混色的藥丸,交給她道:“你功體受損,別忘了繼續服用赤金丹,說不定本宮近日還會有重任交予你。”
郁霓影收好赤金丹,深深一拜:“徒兒一定全力以赴。”
绮羅宮主望着有些憔悴的她,望向窗外,感嘆道:“影兒,一晃十三年過去了,回想你剛到绮羅宮時還很小,就生了一場病,很是惹人心疼。”
郁霓影目光漸漸迷蒙,想起當年初見寒英師姐的場景: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大師姐輕輕牽着她的手踏入蜻蛉居,對她道:“別拘束,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你會有許多兄弟姐妹的。”
當她病體痊愈大半,搬入蝶軒時,新來的師妹陸依依雖然和自己一般大,卻很懂得照顧人,還煮冰糖枇杷水一勺勺喂她喝。入夜後,她倆擠在床頭,她向依依學玩折紙和翻繩游戲,依依則愛聽她拍手唱歌、講故事。
彼時自己的雙手,如同白玉般潔淨——還沒有握住冰冷的刀劍,還不曾染上飛濺的鮮血……
郁霓影若有所思道:“那時弟子在夜裏發燒做噩夢,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又聽不懂湘地方言。師父讓寒英、紅簌、依依等師姐妹輪流照顧過我,我至今銘記在心。”
绮羅宮主亦想起往事,眼神亦變得柔和起來:“往事如煙。為師身為門主,雖然對弟子訓練嚴苛,內心卻早視你們為子女,一直關心和适度包容你們。你與為師相識是一場緣分,我不希望因為這次意外遇刺而隔閡了你我師徒情誼,希望你能夠理解。”
郁霓影眼底泫然欲泣,顫聲道:“徒兒為先前的惶恐而慚愧,多謝師父教誨。”
臨走前,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桌案上有一張燙金花紋的紅色信函,封面署名居然是“希望魇城”。
望着弟子如一枝新荷般飄然離開的綠色背影,绮羅宮主的目光漸漸悠遠。
多年前的巫山岸小道上,自己背着琴盒牽馬穿過紅霞般的梅林時,迎面而過快馬上的那一襲新綠、那一道鞭影、那險些墜落的琴盒、那勒馬回首的清脆致歉聲仍歷歷在目——如人初嘗新醅綠酒,迄今沉醉其中。
可惜,她終究……不是那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