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冷窟迷影遺香蹤(上)
(二十七)冷窟迷影遺香蹤
翌日,映雪樓。
卧室裏,席樂婷将暖騰騰的火爐移近下榻,親自為挨了板子的侍女葉藏莺上棒瘡藥。她見葉藏莺臉色發白地咬着錦帕的樣子着實可憐,安慰道:“你忍一會,馬上就好了。”葉藏莺微微點頭,無力道:“多謝二公主。”
席樂婷一邊上藥一邊說:“你替本宮受罰,本宮銘記心上。她席嫣然雖猖狂一時,我席樂婷也不是任她折辱的下人,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讨回來。”葉藏莺一邊咝聲,一邊勸道:“大公主雖然管治嚴苛,但絕非壞人,而且她是你的親姐姐,請莫要再意氣用事了。”
席樂婷氣鼓鼓道:“哼!她每次向我施壓和挑釁時,顧及過半點姐妹情誼了嗎?況且,她還……”她一時哽住不語,葉藏莺奇道:“她還怎樣?”
席樂婷秀目蒙霧,輕咬下唇,過了半晌,喃喃:“我昨晚才知道,樓船上救過我的那個人,居然……快成了我的姐夫,唉……”
葉藏莺吃了一驚:“您說的,可是這次招親奪魁的嬴公子?”席樂婷無奈地點點頭,簡單敘述了相遇經過,葉藏莺勸道:“公主,世間事總有欲求不得和陰差陽錯,你莫要難過。”
席樂婷黯然道:“本宮不是難過,只是氣不過。論相貌、論詩書才藝,我并不遜于席嫣然多少。可憐我娘死得早,我爹長期不管事,大哥一直患有癔症,兒時的木師父也不告而別,談得來的二哥離城學藝一連好幾年。偌大魇城中沒有一個真正關心我的人。無論習武、茶藝、香道均無一流師父指導,才屢屢受氣。”
席樂婷聽乳母說過,她的生母三夫人秦緋本是前任城主即“雲甍聖君”明照水的奉茶丫鬟,偶然被與正妻席紫凰關系疏遠的千鋆涵看中,兩人相好後,席紫凰為此大發雷霆。好在明照水将秦緋提升為七珍司副掌司,才免去将她攆出魇城的刑罰,随後被納為側室,可惜最終因産後調養不當而死。所以在席樂婷的內心,對名義上的外祖母明照水還算尊重。
葉藏莺一把握住席樂婷的左腕:“公主,奴婢會一直關心你,永遠都對你不離不棄。”席樂婷哽咽道:“藏莺,你跟了本宮十年,只有你才是我的好姐妹……”她擦擦奪眶欲出的淚水:“這些年我也攢了不少體己錢,并從葦绡口中知道了一個重要秘密。你養好傷後,等哪一日瞅到機會,我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葉藏莺大驚失色,捂住她的菱唇,望了望樓閣四周,才鄭重道:“公主,這些話要爛在肚子裏,別再提了。”席樂婷不覺提高了聲音:“你以為本宮說的是氣話,本宮做不到?”
葉藏莺急切道:“就是因為奴婢知道您說得出做得到,才勸阻您不要冒險。且不說葦绡的悲劇,公主您常年深居魇城,外面的世道險惡,雪域之外的生活更為艱辛。難道你忘了川江船上和九霄山莊之事?”
席樂婷想起九霄山莊的那場刺殺和自己被推落柏家溫泉的一連串窘事,心有餘悸道:“你說得有理,可是人總要有些夢想追求吧。”心裏卻想:天籁司的前執令玉壺冰,不就是一個特例?
葉藏莺道:“公主,有句話說得好,‘欲至強,先示弱’,總有一天,您會讓大公主她們刮目相看的。”席樂婷沒想到她會這樣勸說自己,一時愣住了。
這時,一只雪團一樣的狐貍犬從角落的鐵籠子裏飕飕竄出,将胖乎乎的尖腦袋放在席樂婷的鹿皮小靴上輕蹭。席樂婷将它輕輕踢開:“雪球,沒見我正忙着嗎?秋露,帶雪球玩去!”
一個雪青色衣衫的侍女應聲入內,抱走了胖乎乎的狐貍犬。
席樂婷替葉藏莺塗好傷藥後,披着外袍踏上樓臺。她正伸臂扭腰活動筋骨時,遙見對面佳卉司前的花田內,十幾個背着背簍的仆役正在剪枝摘花,将帶着晨露的五彩鮮花送到各處樓閣。過橋的幾名送花仆人正向一悠閑漫步的男子行禮,席樂婷一眼認出那人是席宇辰,心道:“二哥他回城兩日,也沒有來映雪樓一次。”她有些不悅道。
巳時,沐浴更衣後的鬘華公主席嫣然帶侍女桃蹊各提着一籃藕粉丸子和一籃齋點,漫步到紅蓮嶺附近的蓮淨寺,因為出身中原的外祖母喜愛佛學,所以魇城除了愔無華女神殿,還建了幾處佛寺。她們拾級走進山門,繞過天王殿和藏經閣,尚未走到如意寮(寺院醫療室),卻見前方霍然閃出一個披發男子,差點撞翻了她們手裏的籃子。
席嫣然定睛一看,赫然驚道:“大哥,你怎麽了?”一向神智恍惚的席宇卿朝她激動道:“你知道嗎?爹的魂魄附在琴上托夢,讓我去把他的骸骨帶回……”後面追來的幾名僧侶急忙将那人制服,那人目光驚懼,一邊揮打手臂一邊口裏叫喚着:“都別攔我!”
席嫣然飛快出手封住他雙臂的穴道,安慰着驚駭不已的兄長:“爹爹沒有死,你一定又做惡夢了!他一直在舍身崖閉關,娘每月都要前往崖頂送食水探望他。你回如意寮歇息,我還特地做了藕粉丸子。”
在她的一番安慰下,席宇卿才漸漸停止掙紮,随後仰面昏倒。席嫣然看着那幾名僧人用步辇将大哥擡走,也跟着去了如意寮。
不遠處的放生池邊,有一人從石柱後悄悄走出,伫足凝望那群忙亂的僧人。
席嫣然好不容易安頓好兄長,對如意寮僧人叮囑一番後,又面色沉沉地步入菩薩殿,跪坐在蒲團上為自己的姻緣焚香禱告。忽聞一陣清香拂動,一道清麗颀長的妙影步入門檻,聲音澄澈溫然:“師父,領三柱绛香。”
席嫣然側臉望向這位容顏俊美的年輕男子,認出他是雲影天宮的管事盧翎,也是母親席紫凰的寵信。
她自十一歲以來,見到母親身旁跟随着一個乖巧的俊秀少年,二人相處時間遠勝席家姐妹和席宇辰,不覺有些懵懂。後來才漸漸明白,母親那雍容高雅的氣質背後,居然也有令世俗不齒的一面。
因席嫣然與母親關系并非十分親密,所以她對傳言中秀若清蓮、心如蛇蠍的寵侍盧翎,自然沒有多少好感。偶爾與盧翎在城內碰面,席嫣然不是與他匆匆擦肩而過,就是帶侍女男仆繞道而行,即便盧翎幾次照面時向她問候,她也未曾與他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僅有一次例外。四年前五月的一天,十六歲的席嫣然在天隅嶺落月坡上,與侍女們放着她們自制的蝴蝶、燕子、美人等各式各樣的風筝,大家正嘻嘻哈哈玩得開心,席嫣然突然摔了一跤,線棰從手裏脫落,絲線飛快拉長,蝴蝶風筝順風一路飄升。少女們追逐了一會兒,見它挂落到夢華池邊一棵五丈高的喬松上。
侍女們只能幹着急,席嫣然自告奮勇地爬上樹,結果風筝是夠到了,沒想到她在下樹時鞋底一滑,霍然從半空中跌下來。
衆女均吓得花容失色,好在小主子及時甩出披帛,挂上一根向外延伸的長枝,在半空中來回搖晃,足下方卻是冰冷的夢華池。侍女們繼而吓得面如土色,幾人圍着大樹仰首張臂,桃蹊準備下嶺去喊人時,一道身影輕盈掠過喬松。席嫣然只覺腰上一緊,尚未驚叫,已被一人抄在懷中,蝴蝶風筝遮住了那人的面龐,旋即兩人飄然落地。
當她正要道謝時,發現救自己的人白衣如雪,面如冠玉,竟是母親的寵侍盧翎!他的衣襟上還傳來淡淡的馨香。
盧翎在衆仆的驚羨中,彎身将席嫣然因吃驚而自手中落地的風筝輕輕撿起,再遞給她,秋水般的瞳仁泛着微笑:“大公主,你的風筝。”
席嫣然對上他那美得近乎邪魅的目光,聯想關于他的傳聞,心中泛起不快。她泠然拂袖道:“這風筝我不要了。”轉身走到桃蹊她們中間,揚聲道:“你們和本宮回绮霰樓!”
桃蹊不解道:“公主,那只風筝可是你一筆一畫、一針一線弄了三天做好的。”席嫣然冷笑道:“剛才落地時弄髒了。”桃蹊望向風筝,正好看到盧翎的笑容僵化在臉上,而眼色愈加幽深,不過他很快唇角一勾:“既如此,盧翎多謝公主相贈。”說完他居然騰身一躍,如白鷺般攜風筝離開落月坡,其侍從桂生追逐了上去。席嫣然咬牙一跺腳:“果真妖邪可惡!”
三年後的今日,兩人頭一回在菩薩殿中近距離相逢,跪坐在蒲團上的席嫣然更覺得背上像是爬了一群螞蟻般地難受。她朝菩薩拜了幾拜,忙提起裙裾回身離開,不想這回她動作太快,加上盧翎正朝蒲團快步走來,她差點一頭撞在對方的臂膀上。
好在她運力一踮足尖轉開身子,勉強擦身避過。
盧翎秀眉微蹙,随即發現是席嫣然,颔首禮貌一笑:“見過大公主,恭喜您好事将近。”
席嫣然輕嗯了一聲,淡淡道:“多謝了。”繼而如百合般匆匆飄離佛堂。
盧翎回頭凝望着她袅娜背影,從袖內摸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瓶,細細摩挲,深沉的瞳仁微微起了波蕩:這個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孤傲。對她而言,有些往事恐怕也早已淡忘了吧。
一旁的侍從桂生望向面沉似水、嘴唇緊抿的主人,悄悄吐了下舌頭,一刻也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