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萊昂?格林納瓦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景象是一雙鞋子,在他面前半米不到的地方。一雙漂亮的、看起來氣勢洶洶的鞋子,黑色和金色交織的帶子一路交纏,邊沿包裹着閃光的鱗片,像某種危險的爬行動物……鞋頭和鞋跟都像錐子一樣又細又尖,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在木板上幹淨利落地鑿出一個洞。
他的視線突然有點兒模糊,好像有什麽液體流到了眼睛裏。萊昂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頓時感到腦袋裏一陣劇烈的牽痛;伴随着這個舉動,一股冷冰冰的東西從頭頂流了下來,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等等,為什麽會在地板上?
他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這回的視野清楚了一些:他發現自己四肢着地趴在地板上,面前是一大灘水,臉頰和頭頸裏都有什麽東西在直往下淌, 順着頭發梢兒滴零滴落。
“克裏斯蒂娜。”他低聲嘟哝。
那雙閃閃發光的鞋子向他挪近了兩步。緊接着,又有一大片冰涼潮濕的玩意兒落在他腦袋上——萊昂倒抽了一口氣,渾身哆嗦着,想要躲開那道水柱,可手腳一時全然不聽使喚,仿佛第一天剛剛變成了甲蟲的格裏高利一樣翻不過身,只會得在地板上團團亂轉。
“我說,蒂娜,親愛的堂姐,你就不能用更好一點的方式叫我起床麽?”萊昂好容易找回了呼吸和對手腳的控制,勉強在地板上坐了起來,把一只手放到了額頭上——他得承認從窗子裏透進來的陽光令他的眼睛和腦袋都相當痛苦。
“我能。”克裏斯蒂娜說。“但我壓根兒不認為你值得更好的方式。”
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穿着雪白的絲綢小外套,一條金色的腰帶——和鞋子的顏色相得益彰——益發襯托出底下修長飄逸的褲裝,看起來好像剛從哪本時裝雜志的封面上走下來,豔麗奪目,一切細節都美妙動人:只除了她手裏拿着一個五升裝的塑料濾水壺這件事以外。
萊昂胡亂捋了一把頭發上的水,感到身上陣陣發冷,他低頭向自己身上看去,終于發現了原因所在:他沒穿衣服,光溜溜地坐在地板上。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床上:那張兩米寬的床墊上淩亂不堪地堆着三四個枕頭,幾個不同形狀的抱枕,一團皺巴巴的彩色開士米薄毯和一條羽絨被——一大半耷拉到了地板上。萊昂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那條被子拉起來,又往床底下溜了一眼。
謝天謝地,沒有任何人在床上……或者床下。
他松了口氣,感到腦袋裏兀自昏昏沉沉,有一根線——或者許多根線——絞住了那裏面的神經和血管,動一動就勒得生痛,說什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處在目前這個位置上,以及克裏斯蒂娜為什麽會一大早(好吧,也許并不是很早)站在他的公寓裏。
他求救也似地看向克裏斯蒂娜。
“如果你是在找你昨晚的豔遇對象的話,看看這個會比較有效率。”她啪地把一卷紙丢在他面前。
萊昂向前爬了兩步,忍住腦袋裏的又一陣牽痛,湊過去看那份花花綠綠的報紙。攤開的那頁上,一張巨幅照片占據了版面的一半:雖然光線一塌糊塗,還是能看得出是在一間迪廳或者夜總會那種地方(廉價的紅綠氖光燈,他想),一個二十來歲的褐發男人,身上空無一物,只脖子上系了一條花哨的薩爾瓦多·菲拉格慕 絲綢細領帶,一手拿着紅酒瓶,而另一只手正摟過了旁邊一個滿頭金色鬈發的人(背對觀衆,看不出是男是女)接吻。
萊昂說:“說實在的,我覺得我比他好看一些……”他擡頭看了一眼克裏斯蒂娜,努力露出他最讨人喜歡的笑容:“這張照片看起來不是很像我,不是嗎?我們完全可以否認說……”
“但願弗洛雷也這麽認為。”克裏斯蒂娜冷冰冰地說。“但我不認為他會認不出你——特別是當他看到他送給你的聖誕禮物有幸成為了你身上唯一留存的布料之後。”
“我明明有穿着褲子。”萊昂忿懑地抗議。“他們拍的這個角度看起來我好像全/裸着的一樣。這些該死的小報記者一點新聞操守也沒有……”
“他們做的不是新聞,是醜聞。”克裏斯蒂娜說。“而你就是提供他們養料的人。告訴我,到底是什麽鬼上了你的身,你要做出這種事來?”她用一只塗着金色蔻丹的指甲大力戳着照片上那兩個湊在一處的腦袋。
萊昂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想那幾個斷片似的畫面。
“那只是開個玩笑。那個小鬼,”他喃喃地說,腦中浮現出那張秀麗的、害羞拘謹的男孩的臉。“他說他從來沒去過大學生俱樂部,也沒去過酒吧間,怎麽可能……真是個可笑的、可憐的小書呆子……”
克裏斯蒂娜臉上的表情阻止住了他下面的話。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萊昂感到緊張起來,吞了口唾沫。
“上帝,我不會真的上了他吧?”
克裏斯蒂娜用她最輕蔑和鄙視的眼光瞟着他。
“他還差幾個月才滿十八歲。”她口氣冷淡地宣布。“如果你真的上了他的話,現在你就該在警察局裏了。”
萊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也不記得有那回事。”他心虛地加了一句。
“你得慶幸這張照片沒拍到他的正臉。否則我們的麻煩就不只是禁制令這麽簡單了。”
萊昂愣愣地看着她:“禁制令?”
“老天,你忘記了他是誰嗎?”克裏斯蒂娜嚷了起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從品酒會裏偷偷帶走的人是沃夫貝格公爵!”
萊昂感到腦袋裏的那些線又抽緊了起來,一牽一牽地疼。“沃夫貝格公爵……”他有氣無力地嘟哝。“他好像的确是那麽說來着……可我以為那是個綽號,怎麽可能有人叫那種名字,灰狼公爵 !聽起來好像滑稽嘉年華一樣,或者像我們家裏農收慶典上的洋蔥國王和蘋果公主……”
克裏斯蒂娜的表情看起來很像是要用她那雙鞋跟(或者鞋尖)在萊昂胸膛上開出一個洞來。
“他是比利時國王的表侄!”
萊昂又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可憐巴巴地說。
“——那個,比利時現在還有國王嗎?”
克裏斯蒂娜從他面前走了開去,在屋子裏快步逡巡——她那氣勢令萊昂頓時起了恐慌,以為她打算找根火柴把他這裏點着了。在噠噠的腳步聲裏他聽見她在低聲自語:“我不能容許自己進入到這麽低等的談話裏去。”一件襯衫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地罩住他的腦袋。
“穿上衣服。”她命令道。
萊昂乖乖地拉開襯衫往自己身上扣。
“我只是親了他一下。真的,我不記得有做過別的……”
“你帶他去了‘老麻雀’那種地方,然後脫光了衣服摟着他跳舞,當着一百五十個人的面——親了他。”克裏斯蒂娜說。“而且要不是柯特及時趕到,就差那麽一點點,你就要把一條卷葉子煙塞到他嘴裏去了。”她把一條內褲劈面丢了過來。
“哦柯特……老好柯特。”萊昂用力揉搓着自己的額頭。“我希望他有把我抓住了送回來……”
“他有抓住你。而你馬上吐了他一身。柯特、安德烈和我三個人合力才把你這個瘋子運回公寓。我恐怕這回連公司的車都得送去清洗。”
“……哦。”
“萊昂,雖然你一向沒什麽底線,可是向未成年人塞大麻煙……你是徹底精神錯亂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做……他是荷蘭人,那地方大麻不是都合法麽?
“比利時人!”
“……好吧,比利時。”他費力地把內褲往腿上套。“那只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他家裏裏管得太嚴了對他沒好處,年輕男孩子需要一點點放縱,以松弛荷爾蒙的壓力。”
“我看你自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在放縱,令我懷疑你的身體裏有一個荷爾蒙的廢棄場,源源不斷地産生廢料,污染環境。”克裏斯蒂娜說。她銳利地盯視着他:“你在昨天的品酒會開始的時候就嗑高了,不是嗎?”
“只有一點點高,兩塊……五塊烤餅幹而已。”萊昂無可奈何地承認。“我忘記了六點鐘有品酒會這個安排,直到備忘錄鬧鐘響起來……但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克裏斯蒂娜瞪着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房間一角裏忽然有個聲音滴滴地叫了起來。
萊昂循聲而去,在一個枕頭下面找到了他的手機。屏幕上一閃一閃的藍光裏,他看清了上面的字,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股東會會議!天,蒂娜,現在是幾點?”
“時間在你的手機上有顯示。”克裏斯蒂娜冷酷地說。“會議十點鐘開始。你還有十五分鐘時間,正好夠你一路小跑着去公司。”
萊昂抱住了自己的頭。“這不可能!”他嗚咽着說。“蒂娜,最最親愛的,你知道這不行,我不行——在這個時節點兒上我沒法兒到我老哥面前去。弗洛雷這會兒一定剛剛看過了安德烈遞上的早晨簡報,然後等我走到公司,走進那個會議室,正好趕上他醞釀的怒氣達到了極點:嘭!他會徒手把我拆碎,就像那個什麽飓風把日本的那些紙板房子都拆成了碎片那樣。”
克裏斯蒂娜不為所動地看着他。
“但是你必須去參加那個會議……”
“叫柯特去參加!”萊昂叫了出來,仿佛溺水的人攀住了救生圈。“他有我簽的授權書:無限期的,全權的,免除了自我交易限制和利益沖突的那種。柯特一直都代表我——我都不記得上次參加股東會會議是在什麽時候,而柯特什麽都知道……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說他都比我更合适去開會。”
“柯特不會參加今天的會議。”克裏斯蒂娜說。“今天的議程裏有家族私人事務。你在議程上簽了字保證一定會親自出席。”
萊昂愣愣地看着她。“什麽議程?”
“看在上帝的份上,萊昂,上個月弗洛雷遞給你議程的時候我也在場!我看着你簽的字!”
“……好吧。”萊昂說。他臉上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對此根本一無所知——抑或是在紅酒、金發男孩、卷葉子煙和烤餅幹之間忘了個精光。克裏斯蒂娜開始在她的腦海裏想象打地鼠的游戲——每一個地鼠都長着萊昂的頭。在狠狠地打下去七八個地鼠之後,她深深吸了口氣。
“我是不是還得先去洗個澡?”萊昂眨巴着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問道,看起來一副全然無辜的樣子。
“現在來不及了。你給我把褲子穿上,我去給你拿文件夾。”克裏斯蒂娜簡斷幹脆地說。“而且你忘記了麽?昨天夜裏你就已經洗過了澡。”
“哦?”
“我和安德烈他們把你弄回到這裏的時候,你已經基本上聽不懂人話了:興高采烈,像個白癡一樣,還唱着獅子王裏的歌。所以只能夠把你擱在浴缸裏,拿冷水龍頭給你好好澆了一頓。”她兩手插在腰上,勝利地看着他。“——我的主意。”
萊昂有點明白了過來。“……所以我今天早上才這麽一絲/不挂地醒來?”
“當然了。你難道還指望我給一個一米八的智障小孩穿睡衣?”
“當然不。”萊昂誇張地舉起雙手。“感謝您,我的瑪麗?波平斯阿姨 !”
萊昂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弗洛雷·格林納瓦正在和克瑞曼——他們的大伯理夏的律師和代理人——低聲說着什麽。因此萊昂得以盡量不引人注意地溜到最靠近後面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他打量四周,發現差不多所有人——或者說,本地主要律師行的代表——都到齊了:老方利,“方利和合夥人”的主事,霍斯特叔叔的律師;紅發丹妮,“韋斯特博士事務所”,同母異父的姐姐索菲娅的律師;費舍和拉馬爾,“勒夫、巴克曼和拉馬爾事務所”,艾爾瑪姑婆的律師(她總是同時雇兩個律師);斯派克,梅蘭妮和範尼兩姐妹的監護人和律師……所有的人都穿着一絲不茍的西裝外套,打着領帶。
萊昂低頭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襯衫,和底下那條打滿銅釘、破洞裏露出了膝蓋的牛仔褲(腰胯上還有個他某天心血來潮用CD記號筆畫上的死亡聖器圖案),感到腦袋裏那種隐隐的牽痛又回來了。
“完全看不出這哪裏需要我親自出席。”他暗自低語。“明明他們大家都叫了律師代勞。啊,見鬼,過會兒他們在這裏開起法學院同窗會來,說着那些鬼曉得什麽意思的行話,我該怎麽辦?我需要柯特。——他為什麽就不能代表我參加這個股東會議?”
他擡起眼光,看向坐在主座上的弗洛雷·格林納瓦。
弗洛雷·格林納瓦今年四十歲,比他的異母兄弟萊昂大了十五歲有餘。對于萊昂而言,弗洛雷代表着神聖的三位一體:父親、兄長和教父。畢竟他的父母在他出生沒多久就相繼去世,自打萊昂有記憶的時候起,弗洛雷就幾乎是唯一的權威存在。他是一家之主,三個孩子(算上萊昂是四個)的父親,執掌着整個若謝羅-格林納瓦家族的聯合公司集團,身兼最大股東和實際經營管理人。除了他的妻子,安娜貝拉·若謝羅-格林納瓦,萊昂想不出任何人有成功挑戰過他的權威。
弗洛雷從前擁有一頭閃亮的金發,近年來漸漸褪去了光華,變成一種接近稻草的淡黃色;只有那雙藍眼睛,始終是像夏日最最晴朗的天空那麽蔚藍無瑕。他是個相貌堂堂的紳士,無論穿起西裝或者工裝褲來都像模像樣,顯得既正派、又體面,值得人完全信賴,和萊昂這種又漂亮又不正經的做派簡直有天壤之別:後者即使穿起了正裝,看上去也總像是随時可以去哪個劇場裏客串一個唐璜或者卡薩諾瓦。在頭一次見到他們兩兄弟的人那裏,這種強烈的反差總能引起一番啧啧贊嘆。
“這很正常,”萊昂通常這麽向人解釋。“畢竟我們倆只共一個老爹。弗洛雷具有如假包換的施瓦本 工匠精神,而我卻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統。”
萊昂自己生着淺褐色的漂亮鬈發和同樣顏色的眼睛,眉睫深濃,像喬爾喬尼 筆下的威尼斯少年一樣俊俏。無論是在陽光或者燈光底下,那雙眼睛看起來總是溫暖又迷人,仿佛切割得閃閃發亮的風信子石,篩入了絲絲縷縷的黃金;笑起來的時候,簡直能把整個世界都融化在他的眼角。他依靠這種不同尋常的裝備,自十六七歲起就所向披靡,令不計其數的男人和女人為他墜入情網——當然反過來說也一樣。事實上,萊昂每一次與人墜入情網的速度,同他失戀(或者移情別戀)的速度也都不相上下。
“我實在不明白,”有一次弗洛雷向他迷人的意大利妻子——同時也是萊昂的同母異父姐姐——安娜貝拉·若謝羅-格林納瓦說道,“萊昂這樣的品性到底從何而來?我們的家族裏從來都是一些正派本分的生意人、工匠和農民,而你和你的母親都是我見過的最虔誠的天主教徒,和最最溫柔賢良的女人。”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我的舅父喬瓦尼。”安娜貝拉偏着頭向他淺淺一笑,嘴角現出可愛的笑渦。“據說他擁有的情人在數量上超過了卡薩諾瓦,而在質量上足可以和阿波羅媲美。若謝羅家族所有放/蕩不羁的血都流到男人身上去了。——我猜想一定是通過Y染色體傳播的基因缺陷。”
安娜貝拉這會兒想必還在米蘭。萊昂沮喪地想。所以如果待會兒弗洛雷朝我發起火來,沒人能救得了我。啊,為什麽柯特不在這裏?弗洛雷喜歡柯特,柯特說的話弗洛雷多少都會聽的。
……我昨晚吐了他一身。真糟糕,柯特是那麽愛幹淨的人。
前方傳來一聲輕輕的響動,打斷了他的思路。一個人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露西亞姨媽!”萊昂站起來(用力過猛,腦袋裏又痛了一下),在桌子上俯過身去,在棕發老婦人的兩頰上各親了一下。露西亞姨媽以若謝羅家族女性特有的莊重和優雅的态度接受了他的致意。
“我以為你和安娜貝拉都在米蘭……”
“小安在米蘭,而我前天在紐倫堡看展。因此順便過來開會。”她用那雙沉靜的褐色眼睛看着他。“我說萊昂,你到底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難道這個家的所有人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歐洲花邊新聞集錦小報嗎?萊昂惱火地想。
“我很抱歉,姨媽。”他垂頭喪氣地說。
“你是應該感到抱歉的——但不是對我。”露西亞說。
“你二十五歲了(二十四,萊昂小聲說),在這個年紀,你早應該學會思考一些事情:那些對你自己來說重要的事情。——你已經過了那種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會被原諒的年齡啦。”
她鋒利的目光掃過他的臉,上衣和牛仔褲。“你現在做的事可能會影響到你自己和別人的一輩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我知道你從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懶得去想那些讓你感覺麻煩的事,可要知道你逃避的東西總會追上你,事過的後悔不疊可沒什麽用。”
“……是的,是的。”萊昂說。“我保證我會好好地反思,姨媽。”
他把面前的那個文件夾豎起來擋住了自己的臉,以避免這番無聊說教的繼續進行。然而他能感到對方在文件夾後面不屈不撓地盯着自己。“要是我還是個天主教徒,露西亞姨媽準保會包一架私人飛機把我送到梵蒂岡去忏悔。”他在心裏嘀咕。
他把臉半埋在胳膊裏,無意識地看着面前的文件夾。
反思……好吧,事實是他根本想不起來具體經過。他有點記得那個小男生,“灰狼公爵”,記得他在品酒會上和他搭話——當時烤餅幹的效果漸漸顯現出來,他覺得一切都那麽有趣:紅酒瓶,勃艮第酒杯,帶着唐吉柯德圖案的酒巾,男孩白/皙臉上泛起的紅暈……
他不記得他們是怎麽溜出了那個假模假式的品酒會而跑到了“老麻雀”裏去的。在大麻和酒精的雙重作用下,他的腦子裏只剩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場景:在“老麻雀”裏,他是怎樣的興高采烈,一件件脫掉外套、襯衫和汗衫,放聲高歌……吸食大麻的問題在于,在當時當地,你會覺得一切都那麽美好,輕松,愉悅,簡直對生命和自己都充滿了熱愛……而事實上你正在做一些極其白癡、蠢到令人發指的事兒,并且樂不可支。
“我想大麻之所以讓人愉悅,”萊昂暗自心想,“就是因為它能讓你忘記——在那一刻裏是徹徹底底地忘記——自己是個白癡的事實;而平日裏盡管我們善于自欺,也多多少少會意識到,自己很愚蠢,生活很操/蛋,所以沒啥好值得高興的。”
他默默地又回想了一下那些白癡而歡樂的場景……說實話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他是怎麽把嘴唇放到男孩嘴上去的了,只記得有人——好像是柯特——用力把他從那個男孩身邊拉開,一路跌跌撞撞地拽出酒吧……然後他開始哈哈大笑,覺得這一切都滑稽得要命。他笑得太兇了,以至于岔了氣,然後就吐了個昏天黑地。
……最後,就是被公司的秘書長、他親愛的堂姐克裏斯蒂娜·格林納瓦用冷水澆醒,從自己的床上摔到了地板上。
萊昂用力按着自己的額角。試圖去回想這些該死的事顯然令他的腦袋負荷超出了上限。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總在我腦子一片混亂的時候強迫我去思考。他悶悶不樂地想。就像克裏斯蒂娜今天早上對我那麽大叫大嚷——這種時候我怎麽可能想得起來一個月前簽的議程呢?
他嘆了口氣,正打算翻開面前的文件夾,看一看今天到底是什麽重要的議程,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
他一個激靈。
這世上除了出入境檢驗護照的工作人員,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子叫他的全名。并且每次他這麽叫的時候,通常都不會有什麽好事兒發生:盡管名字念得四平八穩,但在萊昂聽來,每一個音節裏都充滿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弗洛雷在會議室那頭看着他,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他向來擅于如此,如同“小個子的人能制造最長的陰影”,萊昂在一片混亂的思緒裏想道。他一定是看過了那張照片了。
“我在這裏,弗洛雷。”
弗洛雷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只看得萊昂心裏發毛。
“在昨天發生的事情以後……”
萊昂的心髒差點蹦出了口腔。
“……我要在你的零用錢裏扣除這些用項,”他低下頭去,沙沙地翻動面前的一堆紙頁。
“Hugo Boss ‘銀夜’套裝,650歐元,襯衫,120歐元;歐菲斯加油站,洗車費280歐元;方利和合夥人事務所,10小時,3500歐元;歐文斯公共關系咨詢公司,應急管理包服務,5000美元;禁制令法律費用預支:10000歐元。”
“我能申請分期付款麽?”萊昂說。
“可以。”弗洛雷說。“6個月,利息8個點。”
他向旁邊的克裏斯蒂娜點了點頭。後者面無表情地在她的手提電腦上劈裏啪啦地打字。
“在股東會議正式開始前,我有幾句話得先問到你。”弗洛雷說。
“——萊昂,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天哪,他們為什麽老是同一個調調,從倫巴第到施瓦本都不帶改詞兒的!
“……我很抱歉。”萊昂說,竭力做出誠惶誠恐和內疚于心的表情來。——然而他的眼光和弗洛雷剛一接觸,就心虛地低垂下來。
弗洛雷說:“我們的計劃如果想要取得成功,這種事——昨天晚上的那類事情——就絕對不能夠再發生。萊昂,如果你感到懊悔了,大可以現在退出不幹,我們還來得及收手;但你要是答應了卻在将來給我把事情搞砸,我對天發誓,我會讓你的日子難過,讓你此生的每一天都為此後悔不疊。”
他在說什麽啊?萊昂莫名其妙地想。但最後的那句威脅攫住了他的心:他确切地知道,弗洛雷說的“日子難過”可不是日常咒罵的那麽随口一說——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德國施瓦本的工匠和企業家有着與黑幫教父相通的氣質。……或許這才是他和父親威爾納·格林納瓦先後都迎娶了來自意大利倫巴第地區(而祖上有西西裏血統)的若謝羅家族淑女們的深層原因。
“我當然會盡力合作。”他讨好地說。
弗洛雷默默将他審視了一番,然後說:“你簽好了授權書嗎?”
“什麽授權書?”
“我們上周六在聖母教堂花園談完話以後我給你的授權書。”
萊昂感到一陣緊張。他有點想起來那是怎麽回事了:上周六在堂兄林賽的孩子洗禮後,弗洛雷在教堂前面的花園裏拉住他說了一些話。——而他當時剛剛從前夜卷葉子煙的效力中恢複過來(他忘記了那個洗禮的日程安排,當然!),腦子裏仍然是一片混沌,根本沒法子思考;他全部的注意力和力量都只夠用來假裝自己在傾聽,和維持站得筆直的姿态,免得弗洛雷發現。
這種時候要去回想當時的情形簡直是雙重的折磨:腦子裏本來就扯得隐隐作痛的那些線,又加上了回憶裏的昏昏沉沉和勉強掙紮的痛苦。
……特蘭提尼。弗洛雷說的是在特蘭提尼的什麽事情,好像跟公司的重要業務有關。特蘭提尼在意大利,弗洛雷他們一直都努力想在意大利開拓市場。
……但那個授權書又是什麽鬼呢?
“授權書在那個文件夾裏,萊昂。”
說話的是克裏斯蒂娜。萊昂向她匆匆抛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随即抓住了面前的文件夾。一打開,一張紙條就從裏面飄了出來,落在會議桌上。但萊昂顧不上去看它——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文件夾裏透明保護頁裏的那份文件抓住了。
“結婚注冊登記授權……”他目瞪口呆地念了出來。
“弗洛雷,這是什麽意思?”
弗洛雷看着他,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最後他嘆了口氣。
“先生們,”他換了種口氣說,“能否給予我們一點私人的家庭時間?”
*這部小說中的主要家族和地域設定:
萊昂(Leonzio,意大利名字,意為“像獅子一樣”)來自于德國施瓦本地區的格林納瓦(Gr?newald,意為“綠色森林”)家族(父系)和意大利倫巴第地區的若謝羅(Rosiello,意為“玫瑰”)家族(母系)。這兩個家族合并成立了若謝羅-格林納瓦工業技術集團公司(文中提到的“公司”即指該公司)。
施瓦本(Schwaben)地區在德國南部,包括今天的巴登-符騰堡州的大部分區域和巴伐利亞州的西南部。“施瓦本人”的地域文化特色(或刻板印象)相關詞是勤勉,節儉/吝啬,工匠精神,熱愛土地和自然。
倫巴第(Lombardia)地區在意大利北部(以米蘭為中心)。相關詞是工作狂,高傲/勢利,商業精神,熱愛藝術/時尚和講究精致。
另一個家族特蘭提諾(Trentino)的姓氏源自特蘭提諾-南蒂羅爾地區(意大利北部的德語區),但設定的公司住所在佛羅倫薩,屬于托斯卡納(Toscana)地區,該地區的相關詞是驕傲(他們自認為發明了最美妙的意大利語), “口音性/感”,(極富)藝術氣質,粗野,動辄詛咒/講粗口(真是奇妙的組合)。
特蘭提諾家族公司的執行官卡羅的意大利名字卡羅格雷(Calogero)來源于拉丁語Calogerus,意為“美麗的年長者”。
**喬爾喬尼(Gione或Gio da Castelfranco, 1477-1510),威尼斯畫派畫家。
“所以這就是你們的計劃:我得跟佛羅倫薩的某人結婚,好讓你們把展臺設備什麽的賣到意大利去?”
“你會和卡羅格雷·特蘭提諾結婚。他是特蘭提諾家族公司的執行官和持有人。”弗洛雷說。“這只是技術上的聯姻——僅僅在法律層面上來說成立。”
“意思是你只需要簽結婚文書,并不需要真的跟那個人睡覺。”克裏斯蒂娜促狹地說。“當然你恐怕也不會反對就是了:卡羅格雷·特蘭提諾是當地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不反對跟任何美男或美女睡覺。”萊昂說,“可我不懂為什麽必須是我跟他結婚?”
弗洛雷說:“卡羅一直是公開出櫃的同性戀者,他不可能娶索菲亞或別的什麽女人。老實說,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也不願意提供一個聲名狼藉的雙性戀、醜聞小報的常駐主角來當他的合法配偶:卡羅可是個非常正經和體面的紳士。”他嚴厲地看着萊昂。
“是的,與其讓我成天在家裏無所事事,不如廢物利用,保護地球。”萊昂說。“但你們只是想賣設備而已,這難道不是應該簽個什麽合同解決的事?”
“我們需要通過特蘭提諾家的關系打開整個意大利中部的市場。多虧了安娜貝拉、埃米利奧舅舅和露西亞姨媽的努力,讓我們在米蘭站穩了腳跟。但往南一路到佛羅倫薩和羅馬,市場狹窄、競争激烈到步步為營,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強有力的合作方。”弗洛雷用一種純然事務性的冷淡口吻說。“特蘭提諾家是最合适的,他們有整個意大利時尚工業的關系網。而我認識卡羅頗有幾年,知道他是個值得合作的人。
“開拓市場和建立本地分銷鏈需要大量先期資金投入,因此我們建立的合作關系必須是完全穩固的——至少在四五年內不能有任何變化。而我們和特蘭提諾家的合作時間還不夠長,還沒能達到這個級別的彼此信任。”
萊昂想了想,說:“你可以讓他們來收購你在這裏公司的部分股權,或者和他們合股再開個新的公司,承包在意大利的銷售——像你前幾年在法國搞的那樣。”
“我跟你解釋過這為什麽不可能。”弗洛雷說,感到幾分惱火。“萊昂,你什麽時候能夠認真地聽別人說話?哪怕就那麽一次?”
萊昂耷拉着腦袋,沒說話。
“因為反壟斷法。”露西亞插進來解釋道。
“這種合股合同會被審查,否則沒法生效。而我們很有可能通不過審查:因為特蘭提諾家在當地的影響,所有的并購行為都有被認定為造成市場壟斷力量的危險。”
“而且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