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15
萊昂坐在蘇珊·薩森堡博士面前的皮圈椅上,轉了一圈,看着房間天花板上的榕樹圖紙。
“真遺憾你們換掉了虞美人。”他說。“我還挺喜歡那個花田圖樣的。”
“這個房間已經相當老舊了,我們年初的時候進行了局部裝修。”薩森堡博士回答說。
“我很高興您再次接受了我。”萊昂說。
“不必客氣。”薩森堡博士說。“時過境遷,我想沒必要為了大半年前的行為過于計較。況且你是個很有趣的病人。”
“謝謝。”
“你看起來氣色還不錯,比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大有進步。”
“其實是很不好。”萊昂說。“否則我今天也不會坐在這裏了。”
他在圈椅上又轉側了一下,悶悶地說:
“我們是不是又要像第一次那樣,從自我介紹開始?”
薩森堡博士說:“也許你可以簡略地告訴我,過去幾個月的情況?”
萊昂說:“你可能已經從報上了解到了:我結婚了。——不過拜托,千萬別說‘恭喜’。”
他再度擡起頭來看着天花板,想了一會兒,然後簡潔明了地說:
“我的丈夫在上月底企圖自殺。”
薩森堡博士沒有接話,沉靜地等待下文。
“他在和我們全家周末一起去黑森林漫游的時候,在旅館裏吞了藥,幸好被及時發現了,所以現在仍舊躺在羅騰堡的醫院裏。”萊昂說。“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有那麽多邊緣性的處方藥……他們之前說他情況不妙,但現在看來危險已經過去了。
“可想而知這個事情把我們家裏搞得一團糟,當然還有他的家裏。大家都擔心洛倫,他的弟弟,會做出什麽不好的事兒來。——據說精神病和自殺傾向都會遺傳,不是嗎?所以我把他送回到這裏的公寓,找人沒日沒夜地看着他。而與此同時特蘭提諾家的親屬和那些我連名字都叫不全的公司一刻不停地送來各種我看不懂的東西讓我簽字或者馬上決策。簡直是茅屋着了火。”
“我很遺憾。”薩森堡博士說。“現在情況是否有所好轉?”
“我希望是吧。如果卡羅這個周末的确能順利出院的話。”萊昂回答。“至少我可以把特蘭提諾公司和洛倫這兩個重擔都從我背上甩掉。天曉得我自己的麻煩事已經夠多的了。”
“你的麻煩事?”
萊昂說:“我跟弗洛雷,就是我的哥哥吵翻了。因為……好多事情。首先是他不讓我去護理之家工作。弗洛雷好像永遠不能理解我為什麽喜歡在那裏工作。他理解的工作應該是一些重要的事情。照看幾個社會上的失敗者不能算,除非打算作為愛心慈善宣傳企業形象;但我決不能讓他拿我做的事去做宣傳——那一來我在那裏就根本再待不下去了。”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說:“我之前忘記說了:我上次從你這裏跑走了以後,本來打算接着到你這裏來的。但是護理之家讓我每周過去工作三天。我去了以後,感覺自己正常了很多,就沒有再來煩你。”
他沉思着說:“我喜歡在那裏工作,照看那些住戶,就是護理之家收容的那些人:酗酒,吸毒,無家可歸……一般也不是壞人什麽的,就是軟弱而已,而且很不聰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弗洛雷不能理解軟弱的人,也許因為他自己很少這些弱點。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某種程度上我也屬于他們,我只是碰巧生對了地方——也許是生錯了地方。
“我本來是應該生在一個農場,或者林業戶那裏,每天都穿同一條破牛仔褲,做些普通的活計, 沒事就在森林裏徒步和爬山,那樣我會很快樂,大概我周圍的人也不會覺得我是個一無可取的廢物。但事實上我卻生在了一個家族企業,所謂的德國驕傲,‘隐藏的冠軍’* 什麽的;他們總說有很多人在為我工作,因此我必須為他們承擔起責任,把家族事業發展壯大,繼承家族的精神——那種我根本沒有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總之我在護理之家工作完全是為了我自己。那裏是唯一我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而且工作也讓人感到開心的地方……但沒多久這事兒就被弗洛雷發現了。因為柯特從我們家的公司辭職了,沒人給我打掩護。”
他停住了,過了一會兒,說:“柯特辭職了,你知道這個事吧?”
薩森堡博士說:“我想聽你來告訴我。”
萊昂笑了一下,說:“我理解,你不會向我透露別的病人的信息。
“柯特是去年年底辭職的。我聽說他去了法蘭克福的一家律所,重新當起了執業律師** 。我家裏人對此非常不滿。你知道柯特在若謝羅-格林納瓦公司已經很多年了,從他剛進法學院那年起就在公司總部的管理層辦公室做兼職大學生*** ,一直都待在我們那裏……不,我有點記錯了,他畢業後在埃爾福特做過執業律師,但就只有幾個月,很快又回到格林納瓦來當公司律師。
“這麽多年來我家裏人幾乎已經把他當成了格林納瓦家的一分子。所以我理解他們都很不高興他離開。奇怪的是,他們表現得好像這件事全是我的錯一樣。”
他怏怏地嘆了口氣。
“好吧,也許的确有一點是我的錯。那天我親了他一下,他好像很不喜歡的樣子。就是我從你那裏跑走趕去結婚登記處的那天。
“我承認那天我真的是有點發瘋了。大概是因為結婚恐懼症——是有這麽個詞兒吧? Gamophobie,還是Gamophobia**** ?——無所謂了。不過要跟卡羅那樣精神有問題的人結婚,忍受四五年沒有正常性生活的、假模假式的變态關系,我想任何人都有理由感到恐慌;一時的情緒崩潰應該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但我家裏人顯然不這麽看。當然弗洛雷總認為我應該對一切不幸的事故負責,包括在日本或者菲律賓發生的飓風也一定是我這裏扇了下翅膀——踢了下腿——制造的。”
他又停住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現在他們當然認為這個事也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這個事?”
“就是卡羅突然自殺的事。”
他顯得有點煩躁地在圈椅上挪動了一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自殺。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要自殺的人,不是嗎?”
薩森堡博士說:“我記得你有說過他精神不穩定。”
“我說的是他精神不正常。不正常和不穩定是兩回事兒,我覺得他更适合當那種精神變态的殺手,殺人而不是自殺。如果他殺了我,或者殺了洛倫,才比較符合他的人設。”
薩森堡博士專注地看着他,說:“你為什麽覺得他要殺你或洛倫?”
萊昂看着自己抓在扶手上的手。他似乎有些猶豫不決,然後忽然下定了決心,說:
“因為他看見我們在床上……睡在一起了,就這樣。”
“所以你們是睡在一起了嗎?”
“什麽?”
“你說的是,‘他看見我們睡在一起了’,而不是‘我們睡在一起,被他看見了’,這裏面是有區別的。”
萊昂考慮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區別。事實是我們大家都在旅館裏,洛倫忽然跑到了我的房間,我正在抽卷葉子煙。我本來已經有很久沒碰那玩意兒了,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煩,因為弗洛雷和各種事情……洛倫向我要,我就給了他一些——也許是太多了點兒;那個時候那些葉子已經開始起作用,我沒什麽判斷力。
“然後我們就變得很愉快。你知道的,那種好像所有的麻煩事兒都消失了不再來困擾你,什麽都不懂也不需要擔心的愉快…… 洛倫過來吻了我,我應該也吻了他,然後我們就在床上躺下,脫光了互相抱着,沒有做/愛——大麻正在效力上的時候完全不需要也想不到做那種事。這時候卡羅走了進來……因為根本沒鎖門。
“他看到我們就走出去了。我們倆誰也沒動,因為當時實在是嗨得要命,根本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在那種情況下人就跟一個真正的白癡一樣,只覺得快活,快活……哪怕房頂就在頭上炸裂都沒關系。我記得看到卡羅走出去我們還哈哈地傻笑了一陣子,後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應該是洛倫先醒的。他跑到卡羅的房間,但怎麽也敲不開……旅館的人叫來了救護車,還有警察。
“弗洛雷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沒讓這事兒見報。他,還有其他人,都快氣瘋了。他們剛剛在佛羅倫薩鋪開了擔子,或者拿他們的話說,‘建立分銷網絡’什麽的。這事兒把一切都搞癱瘓了。”
他攤開手掌。
“現在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所以你大概也理解我為什麽到這裏來:我需要你給我開一點藥。我已經很多天沒怎麽好好睡覺了……處理那些事情和應付那些人讓我精疲力盡。我需要強力的處方安眠藥,或者鎮靜劑。
“……不然那些蛇會追上我。”
*“隐藏的冠軍”(hidden champion)是德國中型企業(多為家族企業)的稱號(或自譽)。
**德國的律師行業區分公共執業律師(自雇或受雇于律所,原則上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和公司律師(受雇于公司,原則上只為該公司或其所屬的公司集團提供服務)。兩者都屬于律師行業工會,但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上頗有區別。
***兼職大學生 (Werkstudent)是德國大學生的一種勤工儉學模式,通常為長期受雇于一家固定的企業,工作與其專業相關,學期間每周工作不超過20小時,假期可全職。
****Gamophobie(德文寫法)或Gamophobia(意大利文和英文的寫法)的gamo是希臘語的婚姻,即對于婚姻、固定伴侶關系乃至一切帶有承諾性質的親密關系懷有(不成比例的)恐慌和抗拒感的恐懼症。一般分析認為該種心理的成因是患者無法在親密關系中展示真正的自我,害怕顯示自身的弱點而受到傷害。
16
萊昂走進複式公寓的大門。警衛、護工和家政公司的人都在他們原來的位置。他徑直走上樓梯,走到右側的那扇門前,敲了敲門。
沒有聲音。
“洛倫。”
門裏回應了一聲。他在心裏松了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洛倫坐在床邊上,看起來憔悴不堪。他兩頰上那些豐潤的線條消失了,臉色蒼白,眼睛底下有深深的青黑色,令那雙眼睛顯得更大了。
“萊昂。”他擡起頭來看着他。“卡羅還好嗎?”
他的情況我讓人每隔一小時就寫消息通報你,萊昂心想。但他理解洛倫希望聽到的話。
“他很好。”他口氣輕松地說。“我今天和他的主治醫生談過了,他認為過兩天出院完全沒問題。我打算周六上午就派人去接他回來。”
“他會和你同住一段時間嗎?”
“我想會吧。畢竟我們結婚時發過誓要共度難關。”萊昂說。“我也不覺得他現在的狀态适合馬上坐飛機去佛羅倫薩去開股東會。”
“……當然他不應該去佛羅倫薩。”洛倫說。
他定定地看着他。那種眼光讓萊昂莫名地産生了一種心虛感,仿佛他們兩個是謀殺的同謀,正要面對被害者的鬼魂歸來。
“我的問題是,我是不是應該……他會不會再見我?”
萊昂說:“當然他會再見你,等他再好一點的時候。這一切都是個倒黴的誤會。我在醫院裏都他媽已經解釋了一百遍了。”他有點氣憤地又加了一句。“我敢說他第一次就完全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你——我是說你們大家——又強迫我解釋了其他九十九次。”——就差讓我跪在他床頭祈求原諒了。
“可他并沒有說……”
“他當然是希望見到你,今後也會和你好好相處——和以前一樣。你是他唯一的近親。而且他非常愛你。”
洛倫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是的,他非常愛我。”他喃喃地說。
他忽然像是振作起了一點精神。
“你沒來的時候我一直在考慮,萊昂。我覺得我不應該再見到卡羅。我打算搬到南意大利的卡拉布裏亞去:我有個姑媽,羅瑟琳姑媽,住在聖盧卡。我也許可以去雷吉歐(UniReggio)去讀書,那個學校就在大海邊,非常美麗……我今天已經寫了郵件給我的代理人去申請學習位子。”
“你在說什麽啊,洛倫?”
“是真的。我覺得這樣做會比較好。”洛倫說。“對我們三個人都好。”
萊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咳嗽了一聲,說:“你知道我和你哥哥只是紙面上的登記婚姻,我們只住在一起,實質互不幹涉……”
“我當然知道。”他憂郁地說。“但是這不對。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對:結婚不應該用來服務任何其他的目的,無論是商業還是……”
他沒說下去。
萊昂看着洛倫: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裏有盈盈水光,滿盛着凄楚。這令他感到驟然心軟。
他盡力用和藹的聲調說:“你是太累了,洛倫。我實在覺得你應該好好睡幾個晚上再來決定這些事情。”
洛倫嘆息着說:“你不明白,不決定好這些事情我根本沒法睡覺。我怕等到卡羅回來,見到他就會讓我改變主意……他有那種力量。”
一種略帶不祥的感覺掠過心間。萊昂直覺地感到,不能讓談話繼續。
他說:“我今天去了醫師那裏開了一點藥。我希望它們能讓你今晚上睡得安穩些。”他從口袋裏摸出那盒藥片,放在桌上。
洛倫看着藥,沒有動。
“萊昂,你根本沒明白。”他說,語氣苦澀。“ ……有時候我實在是不懂得你:你有過那麽多的情人,這種事本該是瞞不過你的,但你似乎從來都沒有過懷疑。”
他突然從床邊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和萊昂正面相對。
“我愛卡羅。并不是出于兄弟的那種愛。”他清晰地說。“我從我青春期開始知道那是怎麽回事的時候起就愛他。——在我自己能夠意識到和确認之前就愛他。”
他的聲音并沒有提高,但是語氣裏有一種激烈的東西。像是灰白的炭塊下包藏着的猩紅灼熱的火。萊昂完全被吓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結結巴巴地開口。
洛倫平靜地說:“我是說,如果他要我,我決不會有一秒鐘猶豫把自己給他,并且要跪下來感謝天主——哪怕他下一刻就決定讓我的靈魂進入地獄裏也一樣。”
萊昂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是下意識地,他伸手抓住了旁邊的一張椅子,在那上面坐了下來。
“……卡羅知道麽?”他低聲說。随即感到這個問題的可笑。
洛倫向他看來,眼睛裏帶着凄涼和慘傷的神情。
“倘若我對卡羅的了解并沒因我的癡心妄想而受到影響的話,我想說他對我也懷有同樣的意願。我們一直都非常親密……卡羅比我大了十一歲,我從小就習慣向他袒露自己的所有心思,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只有這件事是唯一的例外。
“但說與不說其實也沒什麽分別。因為卡羅決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是同一個父親的親兄弟,身體裏流着同源的血……我們的社會可以接受同性戀者結婚,但決不能容忍血親的禁忌被打破* 。卡羅在某些地方是離經叛道的,但在那些最基本的觀念上,他始終是一個意大利人。一個佛羅倫薩人。他是作為家族事業的繼承人長大的,決不會做出任何破壞它的事情,更不要說讓醜聞和刑事罪令我們的整個家族蒙受羞恥……我們兩個人共同屬于的家族。特蘭提諾家族進入意大利時尚工業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年,毀壞基業的事情決不能發生在我們的家族裏,不能由我們去做。——家族和家族的事業,是我們生來注定要對之忠誠的東西,是我們血裏的本質。”
本質。好像一百萬年前有人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是弗洛雷?還是柯特?
洛倫說:“卡羅提出和你結婚的建議就是為了解開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我們兩個實在太近了,靠自己沒法分開,也沒有人可以走到我們中間。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生什麽,然後就會暴露一切,無法挽回……因為我們幾乎是生活在聚光燈下的,我們這個行業裏的人早已習慣了必須把私生活的相當部分與外界共享。
“所以在那個時候,看起來像是個很好的安排,卡羅會和你結婚,而我會從我們共同的家裏搬出來自己住。這樣我們兩個都能夠改變舊有的生活模式,拉開距離,或許過了幾年,還會有和其他人戀愛的機會。
“但我們失敗了。我們兩個。其實在種馬會上我就應該明白的,這不可能……但人總是心存僥幸。把你拖進這樣的計劃裏實在是對你不公平,萊昂,我很抱歉。我想過要阻止這件事,在你們結婚那天……”
“……你沒來參加民政局的結婚儀式。”萊昂喃喃地說。這太不尋常了,他想,我那時候就該知道。
“我的臉上受了傷。”洛倫說。“卡羅……咬破了我的嘴唇。因為那天上午我想要留住他……我後悔了,失掉了控制,試圖做任何我能想到的事阻止他出門去簽字……你明白嗎?”
萊昂有些遲鈍地點了點頭。洛倫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之後卡羅一直都躲避和我單獨見面。我們在一起慶祝聖誕,新年,一些生日和洗禮……都是在家人面前,和其他許多人在一起。
直到我們一起去黑森林的那個周末。
“那天,在我來找你之前,我終于找到機會和卡羅單獨待了幾分鐘。但他根本不容許我靠近……他告訴我說他很抱歉:抱歉他一直讓我在家裏接受教育,令我的世界太過狹小和封閉;我應該去上公立大學,有普通的朋友、家庭和人生,而不是困在此時此地,在無法啓齒的困境裏消耗所有的感情和希望。
“我想他是對的。所以我只能來找你。……我知道你有一些大麻。我聽說那可以讓人暫時忘記痛苦。那不對。但是我當時難過得快發瘋了,想不到還有其他的辦法。”
“……噢,上帝啊。”萊昂低聲說道,本能地用一只手擋住了臉。“原諒我……”
但是洛倫很快地打斷了他。“要是有誰該為此祈求原諒的話,那只能是我。”他疲乏而平靜地說。
“因為我對卡羅的愛,令我們之間的愛受了詛咒:我們本來應該有最深厚的愛,手足之愛(affecto),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自然張揚的,光明的愛。但是情/欲的愛(eros)** 參加了進來,讓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味,使我們再不能夠回到陽光底下……
“卡羅愛我,但又不能愛我,不能用那種我要的愛的方式,我的愛只給他帶來無盡的苦楚,我令他痛苦……我能感到他的絕望,因為那種絕望也是我自己在經歷着的,每一天每一刻……但我又不能夠不去愛他。
“——所以我們沒法再這樣下去了。”
那種平靜的語調幾乎讓萊昂起了一陣戰栗的感覺:他能感到那種平靜下深藏着沸熱如火的熱情,危險的,足以燒毀一切理智和整個世界的可怕熱情。
“請你不要再說了,洛倫。”他求饒也似地說。
洛倫蒼白地微笑了一下,說:“我吓到你了嗎,萊昂?我以為你是什麽事情都不在意的。而且你也有一半的拉丁血液啊。”
我有。萊昂想。所以你才讓我害怕。你說的這一切……
洛倫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心冰冷而潮濕,手指在微微發抖。
“萊昂,答應我你會幫助我:我需要在卡羅回來之前就離開這裏。我不能夠再見到他。我說不好和他再見面會發生什麽事情,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
“在這一切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之後。”
*歐洲各國對于兄弟姐妹(包括同父異母/同母異父)間發生的成年和自願的性/行為(sibling incest) 是否進行懲罰(特指刑事處罰而不僅僅是禁止通婚)的立法上有極大差異。一些國家(如西班牙、葡萄牙、法國、比利時和盧森堡)不禁止此類行為,而另一些國家(丹麥、奧地利、德國、瑞士等)則将其列為刑事罪名(處罰上限為監禁2至5年不等)。瑞典、芬蘭和挪威只懲罰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間的性/行為(瑞典是唯一允許half sibling即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結婚的國家,前提是獲得政府的特許)。意大利的情況尤為特殊:一般情況下并不懲罰,但若為公衆知悉而造成社會醜聞,則當事人将面臨2-8年的牢獄之災。——因此洛倫提到在聚光燈下暴露所帶來的危險。
**古希臘人将人類之愛區分不同的形式而分別命名:親人間的親情之愛(希臘語 Se;意大利語affecto), 朋友間的友情和好感(包括柏拉圖式的愛情) (Philia),帶有情/欲意向或受其驅動的情愛 (Eros) 和無條件(亦無索求)的純然精神之愛(在宗教意義上尤指神對世人之愛以及人對神的愛) (Agape)。洛倫的中間名Agapeto即來自于精神之愛的Agape——但這個人物所代表的意義則正好與之相反。
17
萊昂睜着眼睛,在昏暗中看着天花板。
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這所房子裏的人也都已散去——在洛倫的要求下他讓警衛和值勤的護工也離開了。這會兒窗外和走廊裏靜悄悄的一無聲息。
洛倫在他身前的床上睡熟了。謝天謝地那些藥片總算發揮了作用。他一度懷疑薩森堡博士給了他一些澱粉糖丸來把他打發走:她看他的樣子好像并不真正信服他需要那些藥一樣。
現在我可以起來回家了。他聽着洛倫均勻的呼吸,心想。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但他坐在那裏沒有動。好像有一種需求——他生平極其罕見出現的那種需要靜下來想一想的需求——把他綁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有一大片是濕漉漉的。是洛倫的眼淚。當他答應了他會幫助他盡快離開以後,他說了“謝謝”,說了兩遍。然後就開始落淚。
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的那種哭泣。大顆大顆的淚珠掉落下來,落在桌子上和地板上,落在他自己的身上。萊昂從來沒見過那種哭法。好像整個人身體裏的水都變成了眼淚,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像斷了線散落的一串珍珠那樣落得到處都是,不可收拾。
——就好像他答應了那句話以後,計劃就已經實施了,而卡羅和洛倫就已經永訣了一樣。
多麽可悲的愛情關系啊。他想。那種愛情看起來給人的苦痛遠多于歡愉。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念頭給他帶來些許不安的感覺。似曾相識。他在椅子上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
是什麽人在不久以前說過這種話呢?
想起來了,是他自己:在羅騰堡那家醫院的穿堂走廊上,他哂笑着說:“多麽可悲的愛情關系啊。”
但他為什麽要說那句話呢?
……因為柯特·海爾曼。弗洛雷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打電話把柯特從法蘭克福叫了回來。在最最混亂的那幾天,柯特幫助他們處理着一切事情,一如既往的冷靜、幹練和可靠。他沒有什麽機會和他說話,因為幾乎所有的時間裏,都會有一個或幾個人在叫:“柯特呢?柯特!”
只有那天晚上,站在住院部前面的走廊上,他們略微交談了幾句。主要還是在講公司合作運營的狀況,然後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卡羅的自殺企圖。他記得他嘟哝着說:“我實在不明白,卡羅根本就不像是會自殺的人,更何況是為那種事情……”
柯特似乎是吃了一驚地轉過頭來看着他,說:“他在愛情關系裏感到絕望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這話實在令人難解,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終于認定那只是針對他自己的嘲諷。因為卡羅當然并不愛他。他也看不出他愛任何人——除了洛倫。但那時候他完全沒想到那上面去。
他嗤地笑了一聲,說:“多麽可悲的愛情關系啊。但願我們都能早日解脫。”
然後他記得,柯特,在長廊冷冷的日光燈柱下,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慢慢地說:
“萊昂,你有過無數個情人。但當真正的愛情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是認不出來的。”
萊昂感到身上一陣發冷,就好像那個回憶帶來了那天夜晚吹過長廊的寒風一樣,令人悚然而生寒意。
……真正的愛情。他想。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了,不是嗎?
那是他在夜半走進別墅時,看到書房裏的情形:卡羅和洛倫一人坐着一把扶手椅,中間有一盞小小的臺燈,兩個人相隔了一個房間那麽遠。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就是那麽坐着。不去看對方,連眼光都不會交彙。
那種沉甸甸的悲傷,所愛近在咫尺卻不敢靠近的絕望心情,以及那對彼此熱切、焦灼而無法平息的渴望和欲念,漫布在空氣裏,那麽強烈。以至于他僅僅是靠近就感覺到了——他像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那樣迅速退了回去,上樓去到自己的房間,下意識地不去打擾他們。
真奇怪,現在看來是那麽的明顯。但當時他就是不明白。
……而他現在也理解了,為什麽在開種馬會的那天,卡羅在浴室裏會對他如此粗暴:因為他冒冒失失地闖入,撩動了他壓抑已久的情/欲。然而卡羅的情/欲并非是對他的,他真正的欲念注定無法得到滿足。因此他近乎侮辱性地對待了他。
過後他表現得那麽彬彬有禮,那些溫柔文雅的親吻,所有的親密舉動都戴着禮貌的面具。歸根結底那些舉動并不是給他的,是給外界,甚至是給洛倫看的。他希望以此證明,也許是自我說服,他可以從那個不能見光的愛情深淵裏逃脫出來……
但是他沒能成功……當他走到他房間裏,看到他和洛倫兩個在床上擁抱着的時候,那麽強壯的男人,瞬間被徹底打垮了。
我們失敗了。洛倫說。我們兩個。
但是愛情勝利了,不是麽?
不可理喻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
萊昂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覺得不安而煩躁,仿佛觸動了什麽了不得的念頭。危險的念頭。像無知的人打開了裝有魔鬼的陶罐。
我得起來回家去。他再一次對自己說。已經很晚了。
他站了起來,穿過套間的起居室,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了門。這時從樓梯底下傳來了一聲響動,似乎是有人打開公寓的大門走了進來。
萊昂探頭向下望去。一時間他感覺好像血液都凝固在了頭頂:走進來的人是卡羅·特蘭提諾。
比他能夠轉的念頭更快,萊昂一個箭步又沖回了房間,随即關上了房門。
18
“嘟——”
萊昂坐在浴室地板上,看着自己手機的屏幕。
“嘟——”
呼叫對方的鈴聲在寂靜中顯得那麽響。
“嘟——”
為什麽我現在要給他打電話?
“嘟——”
……沒有人接。萊昂嘆了口氣,正打算按下終止,那邊輕輕地咔嗒一響,接通了。
“萊昂?”
萊昂的心髒幾乎要跳到了口中,他壓低了聲音:
“柯特,對不起……”
他停住了。這麽開頭似乎有點奇怪。
一個念頭掠過腦海:我好像,從來沒向柯特道過歉。
他總是在找柯特的麻煩。要他去處理醜聞。醉醺醺地吐他一身。害他穿着不得體的衣服去參加活動。在各種一地雞毛(交通違規、禁制令和違法犯罪)裏找他去解救。半夜裏給他打電話要他出門。
偶爾他也感到過意不去,卻想不起來要如何道歉:起先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後來就變成了“為幾個星期/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忽然去道歉很奇怪”,再後來就忘掉了。
……萊昂搖了搖頭。現在可不是去想這些過往的好時候。
“……我需要你的幫助。”
那頭沉默着。萊昂忽然想到他在幾個月前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以後再不會為你服務……我建議你把我的私人手機號碼從你的通訊錄裏删除。”
……以及他在民政局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裏,對柯特說:“我命令你為我服務。”
上帝啊,我為什麽要那麽說?萊昂絕望地想。為什麽現在要讓我想起來這些事?
他清了清嗓子,說:“柯特,請你幫助我。”
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