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答。他坐在黑暗裏等待着,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裏。

終于,那個他熟悉的聲音在手機裏響了起來。

“你為什麽壓着聲音說話?”柯特的聲音說,聽起來有一點沙啞。“你在哪裏?”

“我在洛倫的公寓……卧室的洗手間裏。”他很快地回答。随即感到這聽起來很不像樣:他瞥了一眼手機,顯示的時間是淩晨1點25分。

“我給洛倫吃了安眠藥,他睡着了。”他慌亂地解釋,随即覺得這個解釋聽起來更不像樣。

“我沒有對他做什麽……我只是想幫助他。洛倫很傷心。”

“……現在呢?”那頭的人問。

萊昂努力鎮定着自己的情緒,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如此緊張。寂靜中他能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裏砰砰的跳動,懷疑是否會傳到電話的另一頭。

“卡羅在樓下。”他盡量讓自己聽起來正常而正當。“我不知道他怎麽提前從醫院跑出來了。我要離開的時候他正好進來。

“我沒法子出去。當時已經過了12點,這個時間從洛倫的卧室裏走出去好像很容易引起誤會,尤其是在發生了先前的那些事情之後……所以我想就先在房間裏躲一下。

“結果卡羅就在洛倫的卧室門前坐了下來,我是說,坐在樓梯上。一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麽。他好像沒拿武器,也沒帶行李箱什麽的。就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外套也不脫,什麽也不做。”

柯特說:“你希望我怎麽做?”

像以前那樣,來救我出去。

萊昂想了一想,說:“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過來和卡羅談一下?畢竟他剛剛自殺過,大概情緒也不大穩定……還是你覺得我們應該馬上打急救熱線之類的?”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

請你,柯特。求你。萊昂在心裏默默地說。

“我會過來一下,看看情況。”柯特說。“也許你可以做好準備,在有機會的時候溜出公寓大門。——你開車來了嗎?”

“沒有。我白天是搭計程車來的。”

“好的。我會馬上開車過來。”

“謝謝你。”

電話挂斷了。

萊昂頹然地半躺半坐在浴室的地下,感到渾身無力。剛才的那陣緊張感好像把他身體裏的精力都吸走了。

為什麽會這個樣子?他想。只是柯特而已。明明不久以前還見過面……

他想起上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柯特站在醫院的長廊上,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裏,帶着那種奇怪的表情說:“萊昂,你有過無數個情人……”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啊?他好像是非常的……

疲憊。

不,不是面帶倦容。那時候他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寧靜整潔。

但是疲憊。

仿佛靈魂深處透出來的疲憊感。他當時看着他。他的眼睛裏就好像是在說:已經夠了,我非常累了……

萊昂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兩手——手機在他的手裏硬硬地抵着手指和手心。

他當時也許真的是很累。他想。幫我們做那麽多事情……明明他已經不屬于我們了。

……他已經不屬于我們了。

他的思緒遽然停止,不知怎的,他覺得他今晚想起來的每一件往事,甚至每一句話,都讓人不舒服,感到惶然,又……害怕。

柯特已經不屬于若謝羅-格林納瓦集團了。也不屬于格林納瓦家族——也許根本就從來沒有屬于過他們。他只是想當然地認為,柯特會一直在那裏。因為弗洛雷那麽看重他,打從一開始就想要他一直留在公司裏;所有人都喜歡他;安娜貝拉在很早的時候就說過:“我真希望柯特一直不離開就好了。”

他聽了毫不在意(柯特怎麽可能離開呢,他想)。他當時才十九歲,正是那種認為夏日漫漫無盡期的年紀。可是安娜貝拉說過那句話後不久,柯特就真的離開了:他畢業後接受了埃爾福特一家律所的聘書,去那裏做執業律師。這令得弗洛雷大失所望。不過沒過幾個月,柯特就又回來了,以後就一直留在格林納瓦,直到那一天……

他閉上眼睛。在民政局裏的那個親吻……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做。他那時滿懷惡意和自傷的情緒,對整個世界都産生了憤恨。但吻上去的那一瞬,仿佛有一個閃電在腦子裏炸開,一片空白。……在他們分開的時候,他感到手掌和手指都在發麻。

他不得不使勁地推開他。似乎再多一刻,就會沒了勇氣做接下來的事。

他曾經對薩森堡博士說,柯特不喜歡那個吻。當然那是撒謊。他想。我知道他是喜歡的……他一直都有點喜歡我,我能感覺到。

忽然間他愣住了。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他心裏清清楚楚地說:他有一點喜歡你,你确定?

萊昂一下子睜開眼睛,大口地喘着氣。我真是發瘋了,為什麽現在要去想這種事?柯特就要來了……

他翻身從地下爬了起來,打開洗手間的門。然後蹑手蹑腳地走出去,穿過套間裏的小起居室,一直走到門口。監視屏幕上還是那副圖象:卡羅一個人坐在樓梯上,一動不動,似乎連姿勢也沒有換過。

他嘆了口氣,在門邊坐了下來。

耳邊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聲。他擡頭向窗外看去,有點驚訝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外面下起了大雨。

不知道柯特還要過多久才能趕過來,這樣的鬼天氣。他想。

他看着窗外。一條條雨線撲打在玻璃上,滔滔地流下來。

像落不盡的眼淚。

他起身走到卧室,推門向裏看去,裏面靜悄悄地,只有洛倫均勻的呼吸。他輕輕關好了門,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明白了卡羅在外面幹什麽:

他在等待。等洛倫醒來。

他可以想象那情形:卡羅提前從醫院裏跑了出來,趕到這裏時已是午夜。洛倫房間裏的燈已經熄滅。他不敢進門,就只能在樓梯上坐着等待,等到天亮,等洛倫醒來給他開門——或者拒絕讓他進去。

他又向監視屏上的影像看了一眼: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記得他從前的樣子,仿佛一只豹子,撲面而來的雄性氣息……可這會兒他脊背微微佝偻,竟顯得十分疲憊,衰老而孱弱。他是一個決策者,在佛羅倫薩和羅馬,許多人在焦急地等着他回去做出這樣那樣的決定,但他現在只是坐在這裏等待,等待另一個人來決定他的命運。

萊昂心底泛起一陣強烈的憐憫與同情。他一時起了個沖動,想打開門出去,讓卡羅進來……

這時手機在他的褲子口袋裏振動了一下。他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幾行字:

“我會和卡羅在樓下談話。汽車鑰匙在外面的信箱上。”

萊昂的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他看向監視器的屏幕:有人站在公寓的大門口,門上的雕花玻璃中,透出那個人風衣的顏色。

19

萊昂跑出公寓大門,立刻被迎面而來的風雨澆了個結結實實。他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頂上摸到了汽車鑰匙,然後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清了不遠處那輛汽車,大步跑了過去。

等他坐到車裏的副駕座位上,身上已經濕了大半。他在手套箱裏摸索半天,只找到了汽車手冊和一個文件夾,于是按亮了頂燈,想看看後座是否有紙巾盒。

燈一亮,他不禁楞住了。

後座上疊放着幾件帶衣架的衣服,套着洗衣店常用的防護袋。隔着那透明的袋子,他認出了JOOP套頭毛衣和牛仔褲——那套他在民政局結婚那天換下來的衣服。

他心裏先是起了一點可笑的感覺:柯特居然把那麽破爛的一套衣服送去了洗衣店,熨燙平整,包入防護袋,再挂上衣架。然後這感覺迅速變成了一點溫柔而感傷的情緒。

……大約從他十九歲時起,他的衣服尺碼就和柯特幾乎完全一致了。他家裏人發現了這一點後,先是覺得好玩,而後就經常利用這一點給他們兩個買禮物。他試過柯特的白色馴鹿套頭毛衣(克裏斯蒂娜的聖誕節禮物)、淺灰色風衣(安娜貝拉的生日禮物)以及一些定制西服套裝(弗洛雷的禮物),柯特則為他試過更多的衣服——萊昂幾乎從不自己買衣服,那些來自家人的禮物大多是柯特代試過的,包括這件JOOP的舊毛衣。

他看着那套衣服,忍不住開始想象柯特那天的心情。在他們之間短暫的沖突之後,柯特在地上撿起來他的衣服穿上,和他熱烈地接吻(這麽想讓他的手指又發了一陣麻),然後看着他走出去簽字……最後,因為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柯特保留了那套舊衣服。

他到底是怎樣想的?萊昂并不是一個善于體會別人感受的人,他記得不止一個人對他這麽說過:“萊昂,你簡直是毫無心肝。”或者“萊昂,我恐怕上帝讓你生就了一顆石頭的心髒。”(說後面這話的人還加了一句:“不過還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嘗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腳下狠狠地踩碎。”)因此他幾乎從不費心去設想別人的心思。尤其是柯特……

為什麽尤其是柯特?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總是回避去想柯特——盡管他們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但他習慣了念頭一觸碰到具體念頭的邊緣就收回來,好像怕多去想他似的。

好像怕想多了就會想到什麽不應該想的東西一樣……

可那到底是什麽呢?柯特并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他甚至都算不上是個特別好看的人……萊昂忽然意識到他幾乎不會去注意柯特的外表。他并不漂亮。他對自己說。雖然很端正但缺乏奪人眼目的魅惑力量。他的頭發是一種黯淡的金色,眼睛的顏色既不是天藍也不是蔚藍,而是接近灰色……總之決不是那種外表迷人教人一見傾心的類型。

(但為什麽他這麽試圖在腦海中去回想他的樣子的時候,就沒來由地感到胸口一陣揪緊?)

或許這就是他不願意去想的理由:關于柯特的想法總會讓他莫名其妙地感覺不舒服。……而他是決不願去觸碰那些困難的主題的。

“我知道你從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懶得去想那些讓你感覺麻煩的事。”

這話是誰說的?是露西亞姨媽。在那個股東會議上(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對他說的。

他記得那時她說:“你現在做的事兒可能影響到你自己和別人的一輩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他當時以為她在說他前一晚上跟小公爵路德維希鬧出的醜聞,不過現在看來,她指的應該是那個跟卡羅假結婚的計劃。看得出來,露西亞姨媽并不大贊同那個計劃……

她還說:“……要知道你逃避的東西總會追上你,事過的後悔不疊可沒什麽用。”

可他并不願意去想。他只喜歡簡單輕松,毫無挂慮……煩心的事兒一多就只能借助大^麻。

——所以大概注定了是要事過後悔。

他嘆了口氣,把那件毛衣拿過來在手裏摩挲着。

然後他注意到後座上的另兩個防護袋,米色的喬奇奧?阿瑪尼套裝是在去年的種馬會上和柯特對換的衣服,但另一件是什麽呢?

他有點困惑地伸過手去,從後座上夠着了那個衣架,把它拿到眼前。

一件厚T恤運動外套和牛仔褲。他認出來那是他自己的衣服,運動外套是理夏伯父幾年前的複活節禮物,牛仔褲則一時難以辨認。他有大概四五十條樣子差不多的牛仔褲。

他記得他還徒勞地找過幾次那件外套。為什麽會在柯特那裏?大概是他以前哪次借去的。

他怏怏地把衣服抛回了後座,然後看着那套阿瑪尼套裝。

枯葉帳篷。他想。

“我不需要阿瑪尼,只需要一個枯葉帳篷。”

但怎麽會突然想到枯葉帳篷的呢?

因為那些落葉。金黃,褐綠,灰白,橙紅。沙沙有聲的落葉,層層疊疊地鋪在地下。有那麽多的落葉。在秋天的樹林裏。

他和柯特站在布滿落葉的樹林裏互換衣服。美好的施瓦本埃爾貝斯山區的森林,空氣彌散着甜美的氣息,陽光從落葉喬木筆直的樹幹之間灑落下來,落在地下色彩紛繁的落葉上……

落葉。他突然想到,那天他之所以會滿腦子想着枯葉帳篷,是因為他一直看着腳下,看着那些落葉。

因為他下意識地,不敢(是的,不敢)不去看柯特。

柯特在他身邊脫掉了衣服,光着腳站在落葉裏……

萊昂倒抽了一口氣,在那個記憶的畫面裏隐藏着他不肯去觸碰的東西。發現這一點讓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悚然,仿佛是毫無戒心地拿起一段繩子,然後發現手裏握着的是一條扭動的蛇。

從沙礫洞穴裏鑽出來追逐蜥蜴的蛇。落葉裏的蛇……

不要去想。

但他的意識不受阻礙地往下走了下去。

那天在樹林裏有着異樣的氛圍,以至于他們兩個的談話也是斷斷續續的,似乎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非常的不自然。之前他們也不時會對換衣服,看到彼此赤身裸/體也不是頭一次。但那回的氣氛完全不同以往。

也許只是因為秋日樹林裏的那種氣息,陽光和草木的氣息。

幹燥清爽的空氣。呼吸着讓人感到口渴……

他在穿起馬褲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勃/起,于是立刻跟柯特說起了他的性幻想……一種出于自我保護的主動出擊。唯有玩笑能夠消解尴尬。用厚顏無恥的話包裹起真正不欲人知的秘密。

……但其實這并沒什麽大不了。他在心裏試圖解釋。性沖動是非常本能的事情,只要情形對路,跟誰都可能發生。而且在那之前也發生過幾次。他能想起來的就有在中學會考前的那一回。當時他才十八歲,在一間俱樂部為了幾句口角和人打了起來,柯特匆匆趕來給他解圍。

然後在回去的車子裏,柯特開着車,而他坐在副座上無意識地打量着他的側面,突然間毫無征兆地硬得要命。

……現在他記了起來,就是在那一次以後,他一直下意識地避免去留意柯特的外表,甚至不願意仔細去想他臉和身體的樣子。

但那并不是我的行事風格。萊昂有點驚訝地想。

他根本不是那種會壓抑自己欲/望的人。從小到大,他的心思簡單而直接,不會采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在做小孩子的時候,他要什麽就必須馬上拿到手,那種“如果你好好寫完這張紙就給你巧克力”的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會趁人不注意去偷出那塊巧克力,或随便拿一個糖果或其他什麽東西代替,或者跑去花園的蹦床上跳一會兒——然後就忘記了那塊巧克力。

在性的方面也同樣如此。青春期第一次産生性的萌動時,他直接跑去了一間著名的成人店裏滿足好奇心(為此還偷拿了柯特的證件)。而意識到自己在另一方面的興趣時,他在Tumblr上迅速約到了一個看起來很順眼的人,第一次見面就在酒店裏把自己和對方扒了個精光以查看反應(多麽漂亮強健而又富于技巧的一個人,真是初學者的好運,他想)。他看到喜歡的對象會毫不猶豫地去追逐,但若對方無動于衷,他就會很快放棄而尋找下一個目标;反過來,若是與人墜入情網,兩情相悅後,他又會差不多立刻感到無聊……直到下一次再有中意的對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為止。

他家裏人曾經試圖給他一點文藝的教育。但他根本讀不進去。但丁對比阿特麗絲的愛情在他看來十分離奇。簡直是變态。一個人(而且還是個意大利人!)怎麽可能幾十年愛着另一個人而結果什麽也不去幹?他斷定但丁有難言之隐,不幸生在了沒有偉哥的年代。又或許有文化的人就是如此,想得太多而導致什麽也幹不了,只能夠做做詩歌,小說,歌劇或電影……幸而他的天性正與此相反,他熱愛自然(魚水之歡當然也屬于自然),讨厭一切人為的自尋煩惱。

所以他在那種沖動下也并不想和柯特發生關系(甚至壓根就沒去考慮這樣的可能),簡直是不可思議。

……因為我們之間并不适合。他有些費力地想着。這種思索自己行為背後的動機于他十分陌生而困難。柯特和我,是全然不同的兩種人,他讀過法學院,會翻着那種大部頭法典講一些除了他們自己誰也聽不懂的話;他也喜歡看很多書,喜歡詩和戲劇那類的東西……

随即他意識到這些根本不是理由,他自己在選擇交往對象的時候是從來不考慮什麽共同愛好(除非是床上的愛好)或長遠相處的。

……因為他幾乎可以算得是我的家裏人。弗洛雷喜歡柯特,曾警告過我不可以去招惹他。——但不可否認,弗洛雷也叫他不可以退學,不可以酗酒,不可以抽大^麻,不可以弄出醜聞,不可以去護理之家工作……

……因為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的關系。——可是上帝!他和柯特到底有什麽關系?朋友嗎?根本不是。雇主和雇員嗎?

萊昂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他并不大能夠理解自己。當然,也不理解柯特——柯特也不是那種容易理解的人,至少于他而言。他只知道他本能地排斥和柯特有進一步關系的想法……除了那天在民政局裏,那個意外的、爆發式的吻。

那完全是昏了頭的一時沖動。他想。大概我真的很不想去和卡羅結婚登記,因為結婚恐懼症什麽的,然後覺得我為了家族做出了這麽大犧牲,需要得到一個糖果。

當然柯特并不是一個糖果。所以那麽做很不對。可是……

他吻我的時候好像牆壁都在四周融化了一樣。

那個時刻,好像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整個世界,過去未來的所有時間,可以用來親吻……而且怎麽也吻不夠……

萊昂用力搖了搖頭。他覺得今天他想到這個吻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而且每次想到的時候,似乎都比上一次更令人沖動,而浮想聯翩。

我真想知道他那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

——你真的想知道嗎?那個他心裏的聲音說。

再一次,那種濃重的不安的感覺攫住了他。幾乎是無意識地,他伸手扳住了手套箱上的開啓栓,似乎是要随便找一些東西來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

手套箱打開了。淡淡的黃光透了出來,照亮了裏面他之前就看到過的那兩樣東西:行車手冊和文件夾。

文件夾在手套箱裏被擠壓得彎曲了起來。他不加考慮地把它抽出來,看到塑料軟外殼已經完全變形了。

實在不大像是柯特那樣的人對待文件夾的方式。萊昂心裏模模糊糊地掠過這個念頭。随即覺得這個文件夾看起來頗為眼熟。未及思考,他已經翻開了它,裏面只有薄薄的的幾頁文件,夾在透明的保護頁裏。

最上面的一份是結婚登記授權委托書。萊昂就着手套箱昏黃的燈光,讀着那些字:

“我,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德國與意大利公民,

在此授權柯特·海爾曼,

為我與卡羅·盧西奧·特蘭提諾先生的締結婚姻,

代行登記并作出以下意思表示:

……”

他匆匆翻到了下一頁,是他作為若謝羅-格林納瓦工業技術集團公司及其附屬公司的股東簽署的給柯特的全權委托代理書。

這時一張小紙條忽然從文件夾裏滑了出來,落在他膝蓋上。萊昂愣了一下,隐約記起在那個很久以前的股東會上,似乎就有這麽張紙條掉了出來:但他當時無暇去看,順手又塞入了文件夾。

他拿起了那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名字和寥寥兩行字

“萊昂,

我向你借了運動外套和牛仔褲。”

沒有落款。但他認出來是柯特的字跡。是什麽時候寫的呢?

為什麽字條會在這個文件夾裏?

他迅速合攏了文件夾。暗淡的燈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這沒什麽。他想。是柯特借走了運動外套和牛仔褲。

……應該就是在那天夜裏。因為他在“老麻雀”門外吐了他一身。柯特不得不扔掉他的外套,但還是弄髒了汽車。

他們把他送回了公寓。柯特和安德烈,還有克裏斯蒂娜。之後柯特借穿了他的運動外套和牛仔褲,因為他們兩個的衣服尺寸一致。

萊昂籲出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在發抖,因為很冷,他的頭發和身上都被雨淋濕了。

他把文件夾塞回了手套箱,然後拆開了JOOP套頭毛衣的保護套,把毛衣蓋在自己身上,但還是抖個不住。我可能生病了。他想。要說這可不是生病的時候。明天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

也許是之前吃下去的鎮靜劑終于發揮了作用。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身體和心裏都平靜了下來。

他睡着了。

20

那條蛇從礁石的洞口鑽了出來,吐着信子。它圓圓的眼睛看着萊昂,頭頸一張一弛,彎曲的嘴部露出了一個獰笑。

我不知道蛇還會笑。萊昂想。多麽的奇怪啊。

他趴在沙礫上,面前是那條獰笑着的蛇。

蛇向他游來,緩緩地,不緊不慢地。仿佛只是在悠閑的漫步。

萊昂跳了起來,開始拼命奔逃。蛇在他身後緊緊追趕。

他扭動着四足,爬過布滿黑色礁石的沙灘。在他爬過的地方,無數蛇從礁石的縫隙和裂口裏鑽了出來,加入了那個圍捕的隊伍。

他氣喘籲籲,渾身無力。我逃不動了……他絕望地想。

我很疲憊。

我已經逃了很久。再也逃不動了。

……他看到那些蛇在他面前,密匝匝地一片。它們細長的頭頸(也許是身體)在空氣裏搖曳,似乎在彼此間竊竊私語。

它們在獰笑。每一條蛇都在笑。

他無路可逃。

……

萊昂驚醒過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他愣愣地想。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雨點打在車窗玻璃上,彙成不斷流下來的水滴。

他想去找手機看一看時間,但是身體僵硬,手腳也不聽使喚。他的意識似乎還沒有完全離開那個夢境。他靜靜地坐在黑暗裏,一動不動。想着夢裏的蛇。

他想起結婚登記的前一天夜裏,他也做了這個可怕的夢,然後再也無法入睡。一大早,他就跑到薩森堡博士的診所去,截住正要去上班的博士,強迫她和他讨論關于蛇的夢。

記得她說:“關于蛇的惡夢是很常見的。一般來說它們只是在夢裏使用的表象符號:因為你感到擔憂、害怕,所以大腦會産生一些圖像,構造情景,來解釋這些情緒。

“符號本身并不能作出過度解釋。因為大部分人都害怕蛇、蜘蛛或昆蟲,這種害怕來自于遠古的自然進化:它們是一些小動物,常被忽視卻可能帶來真正的生命危險,所以容易和潛意識裏的莫名擔憂和恐慌聯系在一起。

“不過蛇的形象有點特別。因為它的形狀,很多人認為它引起的聯想和男性生/殖/器有關。換而言之,可能帶有隐藏的性意味。”

“簡直是胡扯。”他記得他當時氣憤地反駁。“這意思是我想象了有許多蛇,代表着許多男人的老二,來追着要來上我嗎?”

她又說了什麽?記不清了。因為後來他就一頭栽倒睡了過去。

萊昂看着面前的玻璃。玻璃白茫茫的,凝結了他呼出的氣。

按照薩森堡博士的說法,蛇并不是要來吓唬他的,而是正好相反,因為他感到害怕,所以才會想象出蛇來——以解釋他感到的那種害怕。

但我到底在害怕些什麽呢?

他看着車前方。良久,忽然前方朦朦胧胧裏出現了一個人影。

萊昂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霧氣,認出了那個人正是柯特。柯特從洛倫的公寓房子裏出來,正撐着一把傘向這裏走來。

萊昂一打開車門,立刻有密密的雨落下來飄進車裏。他只好把門又關上,等着柯特自己走到車裏。

他看着柯特向這裏走來,覺得他走得特別慢,恨不能下車把他立刻拖近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迫切地期待和柯特單獨在一起。

終于柯特來到了近前。但他沒有走向駕駛座,而是走到了萊昂這一邊,擡手敲了敲車窗玻璃。

萊昂按下按鈕,窗玻璃滑落下來。柯特向他俯身靠近,說:“萊昂,卡羅沒事了。”他手裏亮起了一個小手電筒,仔細地照了照萊昂的眼睛,然後說:“你可以把車開走了。”

萊昂不明所以,說:“你這是什麽意思,柯特?你不上車來嗎?”

柯特說:“車是公司借給我的。我明天就回法蘭克福了。卡羅回來了,我想接下來的事情你們自己可以處理,不需要我再留在這裏。” 他的聲音平和,完全是他那種慣有的、公事公辦的态度。但萊昂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不安。

他張了張嘴,卻突然發現他并不知道要和柯特說什麽。

“可是現在在下雨……”他結結巴巴地說。“你為什麽不開車和我一起回去?我是說,回你的酒店……”

柯特說:“我已經叫了出租車。馬上就會來了。”他向街對面看去。

萊昂說:“等等,柯特……卡羅留在洛倫那裏,沒問題麽?”

“不會有事的。”柯特說。“卡羅只是要來告訴洛倫一件事——他需要和洛倫一起做出決定而已。……如果我猜想的不錯,你們和特蘭提諾集團的合作恐怕是要受到影響的。”

萊昂并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那樣的話,”他急切地說,“我想弗洛雷一定會很需要你。”

柯特說:“弗洛雷需要馬上再雇一個公司律師。我已經向他推薦了幾個人。應急備忘錄也發給他了。”他的眼光在萊昂身上只停了幾秒鐘,随即又望向另一邊。

“萊昂,我的工作已經做完了。接下來還會有很多事情,但那應該是我的繼任去完成的。——我在格林納瓦的服務結束了。”

萊昂感到身上再一次起了寒顫。柯特的語聲裏有一種很溫柔的态度,仿佛他們是兩個老朋友,正在親切而平常不過地見面寒暄。但是他能感到那種禮貌下面的疏遠,冰冷和……疲憊,就像那天他在醫院的走廊上對他說話時的感覺一樣。

“我不明白,”他幾乎是喊了出來。“你為什麽不肯和我一起開車回去?”

柯特向後退了一步,看着萊昂。萊昂的手緊緊地抓着落下來的車窗玻璃邊沿,半個頭探出了窗外。雨水落在他前額的頭發上,又順着額頭流到臉頰。

大雨如注,在兩個人中間隔開了一道冰冷的簾子。柯特站在那裏,握着傘,一只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出人意料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萊昂,”他溫和地說,“我看你是什麽都不明白的。”

這時候兩道閃亮的車前燈光照了過來,映亮了面前的無數雨絲,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馳過,在街對面停下了。

萊昂腦子裏一片混亂。他呆呆地看着柯特向那輛車走去,收攏了傘,鑽進車裏……出租車的前燈亮起,開動起來。

……車開遠了,把他一個人留在濕冷的黑暗裏。

21

萊昂濕淋淋地爬到了駕駛座上,把鑰匙插入方孔。車發動了起來。

“我得先回去,好好地洗個澡,睡一覺。”他自言自語。“明天……”

明天,柯特就會回法蘭克福去了。

為什麽這句話聽起來顯得那麽絕望?明明法蘭克福不是什麽很遠的地方。而且柯特以前也離開過一次,那次是去埃爾福特,幾個月後他就回來了……

——但是你知道他這次不會再回來了。那個心底裏的聲音說。

柯特整理出了那些原屬于萊昂的衣服,清洗過熨燙平整,疊放在後座上。他簽過字的授權書折成一團塞在手套箱裏。

他說:“我的工作已經做完了。”

他甚至都不願意再跟他一起,坐在同一部車裏……

萊昂猛地踩下油門,車蹿了出去。

雨刷在前窗快速地搖動起來。視線模糊。

只是柯特而已。萊昂想。他的思緒裏帶着憤怒和痛楚。為什麽我要介意?

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

“我沒有朋友。”十四歲的時候他曾經對柯特說。“我有一些家人和親戚們,還有很多為我們工作的人。但是沒有朋友。”

柯特說:“你希望你的朋友是什麽樣子的?”

“我的朋友,還是我的一個朋友* ?”他輕蔑地笑着說。“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需要。

“你知道我有一個舅舅,喬瓦尼。他有很多情人,男情人和女情人。他們說,他令他的情人們彼此争風吃醋,最後在他四十歲生日的那天,在帕多瓦廣場上被他的一個情人從背後開槍打死了。

“我看過他的情人們的照片,很多。他們都很迷人:男人和女人。——我想這才是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被人從背後開槍打死嗎?”

“當然,有誰高興活到四十歲以後的日子去呢?”他向他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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