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了放肆的笑容。“我這種理想吓到了你麽,書呆子?但這不關你的事,我決不會要你做我的情人:因為你很無聊,而且不夠好看。”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裏,天差地遠的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交集。

為什麽我會如此在意?

“我覺得好玩的是,”十九歲時他向柯特說,“施瓦本人喜歡森林,也喜歡企業,而倫巴第人喜歡歌劇,也喜歡調/情。我喜歡森林和調/情,讨厭企業和歌劇;而你卻喜歡企業和歌劇,不喜歡森林和調/情。——柯特,我覺得你應該多講一點意大利語,或許将來會發現調/情的樂趣也未可知。”

柯特說:“既然我已經在為格林納瓦服務,我有很多機會講意大利語。……而且我是喜歡森林的** 。”

……“我在格林納瓦的服務結束了。”

為什麽我要為此覺得……難過?

(“你有一顆石頭做的心,萊昂。”)

“為什麽那個女人看到那張字條會顯得那麽難過?”他們在一起看一部電影的時候,他評價道。“明明她的情人送了她玫瑰,還寫了字條鼓勵她。”

柯特說:“但你也看見了,他的字條寫的是‘你一定會戰勝所有這些困難’。”

他困惑地瞪着他。“那麽寫有什麽不對嗎?”

“如果他真的愛她,就決不會寫‘你’,”柯特說。“他會寫‘我們’,‘我們一定會戰勝所有這些困難’。”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自己可以處理。”

夠了!萊昂憤怒地想。他似乎是在沖着心裏某個看不見的人大叫大嚷,發洩着憤怒。為什麽現在要讓我想起來這些事?!

那個聲音在他心底裏絲絲地響起來,像一條不懷好意的蛇:

——因為你剛剛終于發現了:你想要柯特。

——現在誠實一點吧,你想要他想得要命。

萊昂握着方向盤的兩只手都在顫抖。手心裏濕膩膩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

秋日樹林裏的落葉。帶有他氣息的衣物在皮膚上。

夜晚的露臺。天空裏的北極星。

四周的牆壁都在融化。

……卡羅和洛倫。

那天夜裏他走進別墅,看到小書房裏的情形時,其實就該立刻明白過來那兩兄弟之間的關系……那麽明顯的事。但他拒絕去想。拒絕去明白過來。

因為……只要再去想一下,他就會知道……并且知道自己是怎麽知道的。

卡羅和洛倫各自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相隔了一個房間。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

極度渴望着對方的身體以至于不敢靠近……

而他的反應是馬上退了回來,逃離似曾相識的這個場景。因為就在不久以前,他明明就做了同樣的事情:

在山頂酒店的露臺上,柯特躺在那裏,而他心怯地不敢走近前去……

他在躺椅上躺下,離開他四五米的地方,看着另一個方向上的、遙遠夜空裏的星星。他的身體裏有微暗的火苗在燃燒,骨骼深處在隐隐作痛……

無法滿足的情/欲……追逐着他的那些蛇……

嘩啦一聲。一道閃電在他面前的天際劃落了下來。遠處的山丘,近處的房屋和街道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晶瑩閃亮。

大雨傾盆,無數水柱籠罩了面前的世界。

——如同那天晚上從花灑中澆下來的水。

雨滴在車窗上汩汩流淌。

——像那些水滴在淋浴間的玻璃隔板上流淌。

車前燈照亮了面前閃着水光的路。

——浴室閃亮的地磚上沒有水。

Déjà vu.

那天他走進卡羅的房間裏時,一度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象。他聽着浴室裏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那些紛亂的畫面掠過腦海:從花灑裏灑落的水,近在咫尺的嘴唇和胸膛,濕漉漉的肌膚,熾熱的、交纏的肢體……

但那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不是嗎?柯特、安德烈和克裏斯蒂娜送他回到了公寓裏。安德烈和克裏斯蒂娜離開了,柯特留了下來。他在浴室裏洗澡,因為他剛剛吐了他一身。

他半夢半醒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看着那扇白色的門。門後傳來嘩嘩的水聲……然後他起身向它走去,并沒有明确的意識自己要做什麽,仿佛只是被血液裏的某種東西在驅動。

他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按下,走了進去……

在淋浴間裏。實現了最狂亂的夢境。

從花灑裏落下來無數的水,沖走了一切痕跡……

——他早該知道了不是麽?

克裏斯蒂娜說:“當時你基本上聽不懂人話……所以只能夠把你擱在浴缸裏,拿水龍頭給你好好澆了一頓。”

但浴缸是開放式的。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弄得到處是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注意到浴室地板是幹的,沒有一點積水的痕跡。擦幹那些地磚,那決不是克裏斯蒂娜會做的事……

過量的酒精和大^麻令他的記憶只剩下了一點斷斷續續的、充滿了不真實感的碎片。他意定那些熱烈迷亂的場景不過是幻想 :他那些成千上萬、離奇或狂熱的性幻想裏,沒什麽大意義的一個;致幻劑效用下的春/夢……

但對柯特來說,那不是夢……

柯特一定是在他的寫字臺上寫了那張借運動外套和牛仔褲的紙條。然後在桌上那堆亂糟糟的文件裏,他注意到那個文件夾,看到了那份結婚登記的授權委托書……他是那麽的心煩意亂,以至于那張字條沒有寫完,沒有落款。

柯特沒有參加那個股東會議。那天所有的股東都由律師代表或陪同出席,但他們沒有讓柯特去……

一直等到他在授權書上簽好了字,他們才交給了柯特,通知他去執行……

……

萊昂神思恍惚。當他意識到他已經錯過了那個轉彎标志時,為時已晚。汽車咔嚓一聲撞斷了木護欄,飛了出去,噗地重重落在了麥田裏,泥水四濺。

*德語裏的普通朋友和(戀人意義上的)男女朋友是同一個詞:Freund男朋友/男性朋友;Freundin女朋友/女性朋友。因此口語上以“我的朋友”(戀人)和“我的一個朋友”(普通朋友)加以區分。

**格林納瓦這個姓氏的原意即“綠色森林”。

22

萊昂很快從最初的一陣輕微昏眩中清醒過來。他在駕駛座上轉側了一下,似乎并沒有受傷的跡象,車上的安全氣囊也沒有打開。

他試着又發動了一下汽車。馬達發出嗡嗡的、有氣無力的聲音,遲遲跳不起來。也許是排氣管進了水。

應該通知警察,或許還有醫院……萊昂下意識地想,在身邊摸到了他的手機。

屏幕亮了起來。他茫然地看着那上面的圖标:電話,消息,日程表,Tumblr……

……但他沒有動,良久。他拔出鑰匙,任由那屏幕的光暗淡下去,令自己再度陷入了黑暗裏。

“我必須要想想。”他低聲地自言自語。

但是要從哪裏開始想呢?這整件事的起點究竟在哪裏?

也許應該從柯特第一次到他家裏來的那天起。……可他完全想不起來是哪一天。他對于穿套裝的人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只知道這個藍灰眼睛的年輕大學生在他家裏出現過幾次,給在家辦公的弗洛雷送文件。有一次他們在門庭的走廊上對面相逢,柯特停下來介紹自己,而他毫不感興趣地看了他一眼。“無聊的書呆子。”他在心裏暗自下了個評語,就接着跑去玩他的電子游戲。

也許是從他們開始有所交往的時候。十四歲的時候他迷戀上了射箭(當時霍比特人正在上映),而柯特是本地射箭社團的會員。因此每個周二,柯特都會順路接上他一起去社團的練習場地。然而那實在算不得是什麽交往:一個在公司做兼職的法學院學生和一個八年級男孩之間的共同話題實在太少了。寥寥可數的幾次交談以外,大部分時候就只是柯特沉默地開着車,萊昂戴着耳機聽音樂,到了場地後各自去練習而已。五個月後他的興趣轉移到了單人劃艇上,于是這點交集就告終結。

……也許是從他進入青春期的時候,那段混亂、迷惘而充滿沖突的日子。他那些越來越頻繁和膽大妄為的嘗試令他受到弗洛雷日益嚴厲的管轄,而柯特從中擔任了一個微妙的角色:一方面他被不時派去幹涉萊昂的行為(或至少把行為的後果降到可控的範圍),在萊昂眼裏可算得是弗洛雷的幫兇;另一方面在萊昂(主動或被動地)陷入麻煩而弄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又會自然而然地向他求救。柯特有一種溫和的、令人信任的态度。他從不指責他,像其他所有人那樣。

他想當然地認為,那是因為柯特是公司的兼職學生,看在工資的份上不得不忍受着他。因此當有一天他在本地新聞裏看到關于地方法院院長埃爾文·海爾曼法官的退休慶典儀式時,不覺吃了一驚。

“為什麽柯特會在那兒?”他指着電視屏幕裏的人問。

“你不知道嗎?他是埃爾文·海爾曼最小的兒子。”他姐姐安娜貝拉回答道。“海爾曼家是道道地地的法律世家,家裏人不是檢察官就是律師……柯特的哥哥姐姐都在柏林的司法部工作;他還有一個堂叔在卡爾斯魯厄的聯邦法院。”

他吃驚地看着她,說:“我一直以為他是靠BAF?G* 上大學的那種窮學生,才不得不在我們公司裏做兼職來掙零用錢。”

“萊昂,你根本是什麽都不懂。”她嘆息着說。“你覺得弗洛雷會随随便便雇一個沒來歷的法學院新生到管理部麽?”

……萊昂突然意識到,柯特·海爾曼,作為在他那個領域優秀的律師,地方法院院長的兒子,一個在嚴密的法律條文之外還熱愛着詩歌、戲劇和歌劇的人,根本不可能喜歡那樣的生活:參加種種無聊的集會,一次次地到酒吧和俱樂部裏去找神志不清的醉漢或嗑嗨了的瘋子,在夜裏十二點開車出門去阻止醜聞,處理禁制令和治安違法記錄……

——而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倘若他肯稍微去想一下的話……

那天他在家附近的人工湖邊散步時,發現柯特坐在長椅上在看一本書——看起來像是本詩集。那本來是他完全不感興趣的東西,但也許是柯特那種專注的樣子引發了好奇,他破天荒地停下來問道:

“你在看的是什麽詩?”

“莎士比亞,”他回答道,“十四行詩第116首。我在看瓦格納(Emil Wagner)1840年的譯本,我覺得它比賴歇特(Klaus Reichert)當前的新譯本更流利出色一些。”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為的是有人竟然寫了一百多首無聊的詩,并且聽起來好像還有不止一個人去翻譯了那些詩(他們一定是閑瘋了,他想)。但柯特以為他是感到了興趣,就接着說:

“詩歌是很難翻譯的東西,因為沒有兩種語言有一一對應的詞彙,更何況還要考慮句子的長短和韻腳……差不多就像基于原本意思而自己新寫一首詩一樣困難。所以讀不同的譯本,看譯者們選擇或舍棄了哪些詞語,是很有趣的事情。”

接着他沉思着說:“‘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我決不令真正的精神/靈魂的婚姻有所阻礙) ,幾乎所有的譯本,德語或意大利語,都把‘marriage of true minds’翻譯成其他的意思:Bund zwei treuer Herzen (德文:兩顆真心的結合),或是unione di anime fedeli (意大利文:忠誠靈魂的結合)。

“但原文裏是‘mind’,兼有‘理智’、‘精神’和‘頭腦’的意思,不是心也不全是靈魂;并且用的是‘婚姻’這個詞,‘真實的頭腦(理性精神/靈魂)的婚姻’。”

萊昂輕松地說:“我看不出那有什麽區別:靈魂也好,頭腦也好。婚姻是很無聊的東西。我永遠也不會結婚。——好在你也一樣。”

柯特明顯地愣住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是個同性戀,不是嗎?所有你不會有‘婚姻’。你最多只會有一個‘生活伴侶’** 。”

柯特定定地看着他。藍灰色眼睛裏閃動着一點奇怪的光芒。

“你是怎麽知道的,萊昂?”

“我看到了你的LSVD協會會員證。”萊昂漫不經心地說。“在我偷你的證件去成人店的時候。哦,柯特,別那麽樣地看着我,我需要那個證件證明我已滿十八歲,否則他們不讓我進去。”

柯特注視着他。他眼睛裏的那種光芒消失了。

“……請你以後不要再那麽做了。”他說,低下頭去繼續看他的詩集。

“不會的,柯特。沒那個必要:現在我已經成年了。”萊昂高高興興地說。“而且你再也沒法子拿刑法第182條去吓唬那些和我睡覺的人了。

“但是說真的,柯特,‘生活伴侶’(Lebenspartner),多傻的一個詞啊。”他繼續評價道。“在‘Partner’(夥伴/搭檔)的前面加上‘Leben’,無論是‘生活伴侶’或‘終身伴侶’的意思都糟糕透頂,會有誰想要那種東西呢?”

柯特再度擡起頭來看了看他,說:“你忘記了,德文的‘Leben’還有一個意思:la vita(意大利文:生命),‘活着或死亡’(la vita o la morte)的那個la vita——‘生命的伴侶’(ilpagno di vita)。”

這回是輪到他愣住了。“對你來說這難道是個關乎生死的問題? (è una questione di vita o di morte per te?)”他張口結舌地問,不自覺地也切換成了意大利語。

“是的,”柯特回答道。“如同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

(Sì,e la stella guida della sperduta barca.)

……當然,他說的是北極星。那顆在夜晚的天空裏位置恒定的星星。萊昂隐約想起柯特從前告訴過他的事情,在很久以前,能否看到那顆星星或許就決定了旅者的生死,在無盡黑夜裏,在天和海之間航行的、孤獨的旅者……

在那個時候,似乎就差一點點,柯特就會把他心裏的秘密向他吐露了,會麽?萊昂不大能夠确定。畢竟像柯特那樣的人,他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也許是因為他從來懶得費心去猜想。

—— “兩個真正的頭腦(和靈魂)的婚姻。”

以柯特那麽敏銳的頭腦和他那種喜歡深思熟慮的個性,想必是一早就知道了這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在畢業後選擇了埃爾福特,做一個公共執業律師,離開格林納瓦的地盤。

離開萊昂·格林納瓦。

然而他并沒有去很久,就又回來了。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牽絆住了他,讓他不得不留在那兒……

萊昂想起了他在法蘭克福博物館遇到柯特的那次。當時柯特已經在埃爾福特開始執業律師的生涯,而他剛剛進了大學,和新認識的幾個朋友一起開車去法蘭克福看星球大戰紀念特展。他一個人走錯了展廳,意外地看見了柯特,便頗為開心地跑去跟他打招呼。

柯特那時候正站在一個雕像的前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像出神。他似乎完全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萊昂,一時顯得十分驚訝,又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好像突然被人從白日夢裏叫醒、滿心不願被打擾那樣。他們随便說了幾句話,然後萊昂注意到了他在看的東西。

“那是什麽?”他指了指那座大理石的像。

“一個羅馬少年,”柯特回答說。“喬瓦尼?貝爾尼尼的作品。”

萊昂對着那座像看了幾秒鐘。他承認那是個挺好看的雕像(那些衣物和樹枝看起來很難刻的樣子,他想),但實在不明白那有什麽值得一個人呆呆地看那麽久。

“我剛過來的時候好像聽到你在自言自語。”

“……因為它讓我想到了那首詩。‘噢,你,我可愛的少年 。’”

萊昂不知道他在說什麽,而柯特也沒繼續說下去。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座和真人一樣高的雕像上,顯得神情恍惚。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柯特輕聲念道:

“‘無意占有或追尋其他的歡愉,除了那些你已給的,或将施的 。’”

這時他的朋友們在展廳的另一頭冒了出來,大聲地叫他的名字。“我得走了,柯特。”萊昂說。“歡迎你有空到我們家裏來玩兒。弗洛雷和安娜貝拉一定會很高興。”

柯特那種茫然的樣子令他覺得,他好像已經想不起來格林納瓦一家人是誰。他有點遲鈍地轉過來和萊昂握手。“我想,我會去的。”他明顯心不在焉地說,然後又轉頭去看那個雕像。

不久他就回來了若謝羅-格林納瓦公司。

奇怪的是,萊昂想,他從來沒在思想中把他在博物館遇到柯特那次和柯特回到格林納瓦公司這兩件事情聯系起來,就像他從來沒想過,柯特當初的離開會和他自己有什麽關系一樣……

但其實一切都是那麽的明顯……

柯特在畢業後離開去了埃爾福特,然而他的心思依舊不能離開了格林納瓦:他看着那個雕像的時候心裏想到的是萊昂。貝爾尼尼的少年,美麗動人、神采飛揚的少年,讓人見之忘情,卻觸手冰冷的大理石……

他站在那裏,久久地看着那個雕像,心潮起伏,在不可理喻的熱情和理智的思慮中苦苦掙紮……這時候萊昂突然出現了。他再想不到會在那裏和他相遇,一時慌亂到不知所措:他無法去看萊昂,不能與他目光相對。于他而言,這仿佛是一種啓示,一個惡兆。像一個身陷囹圄的人看到了自己可悲命運的判決。

“無意占有或追尋其他的歡愉,除了那些你已給的,或将施的……”

——因為除你之外,所有歡愉都将與我隔絕,因我已不在意其他的一切。

那麽傷感,絕望而執着。

那麽明顯,近在眼前的事實。

……他想起了安娜貝拉。在弗洛雷興高采烈地宣布柯特會從埃爾福特回來工作的時候,她一點也沒顯出高興的樣子,而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好吧,我但願他知道他在做什麽。……但願這麽做能讓他感到快樂。”

那時他對她的反應感到不解:明明不久以前她還說過希望柯特永遠不會離開的話。

而在柯特最終向公司提交了辭呈後,他無意間經過書房,聽到安娜貝拉在裏面安慰弗洛雷:“……他已經為着一個格林納瓦在這裏消耗了這麽多年,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可憐的家夥離開了。”

她說的是“一個”格林納瓦,不是格林納瓦家族,不是公司。

安娜貝拉,他美麗而聰敏的姐姐,同樣有着拉丁血液卻深藏不露,與他截然相反。她具有萊昂所沒有的一切:商業的頭腦,對家族事業的熱情,以及洞悉事實的理性……看事情永遠比他更清楚。

而即便是弗洛雷,對人心的軟弱和那些非理性的熱情相當不敏感的弗洛雷,也都對此有所覺察,以至于會特地來向他提出警告,不可以把柯特作為他那些輕佻游戲的對象……

只有我,我對此視而不見。萊昂艱難地想道。因為我不願意去想。因為我讨厭那些看起來複雜、麻煩而沉重的事情。我害怕去發現,那些我自己應對不了的東西……我知道柯特決不是那種随随便便可以搞上一次一夜情就可以忘懷的對象,他是我不能理解也無法把握的那種人……

所以只能夠不去想。如同他也一直抗拒去想他家裏人對他抱有的期待:那種最親近的關懷和深情裏隐藏着期待……他從來滿足不了的那些期待。

萊昂把頭埋到了自己的手肘裏。他想着他為此做過的一切:辍學,醜聞,大^麻,無數的情人……

“萊昂,你有過無數個情人……”

柯特, 他想,從未向他承認過自己的愛。因為他知道那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如同所有那些關于反思、責任和家族精神的說教:他只會對此滿心不解,吐出最尖刻的譏嘲和懷疑,然後逃之夭夭。

“上帝給了你一顆石頭做的心。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嘗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腳下狠狠地踩碎。”

柯特,和我完全不一樣。他悲傷地想道。我有一顆石頭的心……我的心是像我這個人一樣的簡單,粗糙和強硬的。曾經那些打動過我的心的人,我從來不能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長久……因為我要的根本不是愛情,而是那些在我支離破碎的生活裏的短暫的快樂,讓我逃避現實的快樂。

記憶裏那些不願意觸碰的往事湧現出來,那些和弗洛雷、理夏和其他人的沖突,對家人的深深眷戀和排斥,他竭力抗拒而無法掙脫的困擾,失望和自我厭棄……一個傳統施瓦本家族企業裏的人是不需要也不應該有什麽自我的。家族即事業,反之亦同,他們如此教導他。那是我們得以在這個動蕩世界上穩固下來、成為隐藏冠軍的關鍵:家族企業的傳承和個人價值的實現是一體的。對企業和家族的忠誠在生命最早的時候就侵入了個人生活裏,構成了每一個家庭成員共有的本質。

……但那種本質并不屬于他。小時候他無法理解為什麽他感興趣的事情永遠是那些大家覺得沒用的東西(“萊昂,會分辨各種鳥的叫聲固然有趣,但這對你的成績沒有任何作用”),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以一種消極的、自我放逐的态度來拒絕他們對他的塑造。在漫長的對抗中,雙方都傷痕累累。

他身上流着格林納瓦和若謝羅的血液,生來就應該成為兩個家族共同事業的一部分。然而他無可救藥地成為了一個堕落放/蕩的敗家子,一個失敗者。他繼承來了父母家族各自的一部分特質:施瓦本人對自然純樸的摯愛,和倫巴第人奔放不羁的熱血;但他的天性和家族觀念沒有絲毫的兼容之處。他沒有格林納瓦家的務實和勤勉,也沒有若謝羅家族在生意上的精明幹練;他不夠聰明,缺乏做一番事業所需要的那種才幹和雄心,也毫無忍耐妥協的精神。所有放置在他身上的那些期待——更确切來說,是理所當然的要求——于他是無法抵達的天塹的另一端。

我是一個生錯了地方的人。他想,把頭更深地埋到臂彎裏去。

——所以像那些住戶一樣,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現在是完全懂得了何以他自己在選擇追求的時候總會偏愛那些美麗、輕率和膚淺的對象,而一旦對方流露出有所認真的意向時,則忙不疊地抽身逃離。——因為于他而言,性和大^麻一樣,是只帶給人愉快的東西:荷爾蒙、費洛蒙和多巴胺,是自然給予人的迷幻劑。

為它們能使人一時忘記自己的軟弱,可笑和愚蠢。忘記生活裏真實的困境和那些無法解決的難題。

為了不讓那些蛇追上了自己……

那些是不可遏制而又無法滿足的情/欲,是怯于承擔以至于無法去正視的深情,始終在逃避着的責任和期待,生命中一切沉重的真相。

“……但你逃避的東西總會追上你。”

那些蛇在嘲笑他。倘若他能去想一想……他就能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麽?

萊昂驟然抓住了自己的頭發,使盡了全身力量地抓緊,仿佛要依靠那陣劇痛來抵擋心中突如其來的痛楚。

柯特從來沒有拒絕過他要求的幫助。從來沒有指責過他或者向他說教。他以他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留在了他身邊。永遠是事務性的淡然置之的口吻,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為他解決困境,試圖阻止最壞的結果。

柯特,以他那種冷靜從容的、幾乎是超然的态度忍受着他制造的一切麻煩,那些不假思索、輕浮魯莽的舉動,脫口而出的譏刺和侮辱……因為對他來說,那根本算不了什麽:和那件在他內心深處不間斷地刺痛和折磨他許多年的事相比。

萊昂的手指深深陷入了發叢。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決不能去招惹柯特。這并不是弗洛雷的禁令發生的效力,而是他自己那點為數不多的良心裏,剩下的最後一絲善意……即使遲鈍如他也會憑直覺地知道,他的游戲于他是致命的。

“……但當真正的愛情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是認不出來的。”

那個時候,柯特在醫院的走廊上向他說出的那句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他說出了愛情。但那并不是一個告白,只是純然事實性的陳述——對過往多年裏發生過的一切的總結,沒有絲毫熱情的溫度。

他的眼睛裏帶着淡漠而疲憊的表情。他的眼睛在對他說:夠了,我實在太累了……

因為在那個時候,或早在那之前,愛情就已經被磨滅了。那個熱情迷亂得有如夢境的夜晚改變了一切,打破了那份多年來小心翼翼維持着的距離,在刻意和無意識之間保持的平衡……在兩個人驟然接近的關系後,所有的舉動,言辭,和一如既往的毫無知覺,都變得令人無法再忍受:它們像玻璃尖銳的碎片一樣刺破了一個愛戀的人所堅持的幻覺,将每一分愛意都變為深入血肉的痛楚。沒有一顆心——一顆并非石頭做的心——可以經受住這一切。

“萊昂,我看你是什麽都不明白的。”

他的确是不明白。他固執地選擇了不去明白,因為在潛意識裏他一直知道它就在那裏……是他自己無法承受的東西。那是一種以他的為人根本無法想象的愛情,與他自己的那些令人愉快、興致勃勃的情事沒有一絲的共同之處:充滿了沉默的隐忍,自我克制和不計回報的付出……以及在那些冷靜的外表的假象下,不可理喻的、熾烈的愛。

而他現在是知道了,在他費盡曲折,終于夠到了那些長久以來被刻意忽視、拒絕理會的真相之後。他一直都喜歡柯特。想要他。甚至後來幾乎可以說是愛他——倘若他那種人還懂得一點愛的話。

但是這些都來得太晚了。柯特燃盡了他的愛。

他離開了。

……

萊昂在駕駛座上坐了很久,久到他不再記得時間。時間和空間的意義在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紛繁的思緒奔騰而來,充滿了整個天地。記憶裏流動的情感像那些落不盡的雨點一樣簌簌地打在他面前的玻璃板上,彙集成無數道汩汩流淌的水流,最後傾洩而下——沖垮了他的世界。

他伸手打開車門:撲面而來的風雨讓他打了個寒戰。然而這時候一切都沒有什麽意義——只除了他心裏那些狂熱的念頭。

La stella guida. 這樣的天氣裏當然不可能看見星星。但不要緊,他知道它在那裏。

一直都在那裏。

他跨出車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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