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23

萊昂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個銀色的袖扣,離開他的臉頰大約十公分距離——未待他看清那袖扣上的花紋,另一邊臉頰上就又挨了狠狠的一下。

“弗洛雷。” 他下意識地擡起右手來擋着臉,但那只手上綁着石膏,沉甸甸地很不方便。于是他趕緊換了只手來招架。“噓,弗洛雷。鎮靜。鎮靜。”

“我作出決策的時候向來鎮靜。”這位施瓦本的工匠和企業家答道。“而我決定你應該挨上兩個重重的耳掴——這我記得我已經應許你很久了。”

“……弗洛雷,我是病人。”他有些心虛地抗議。

弗洛雷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你看起來又紅潤又健康,精神煥發,根本沒必要待在特護病房裏。”他評判道。“我想那個專家意見應該是對的,你的确不需要什麽自殺心理幹預。”

“……我本來就沒有半點要自殺的意思好嗎?”萊昂說,現在他有點明白過來了。“這就是你們拿走了我的手機和刮胡刀、還一直不讓我出院的理由?”

“當此情況下,我們只能小心為上,以策萬全。”弗洛雷說。“畢竟你剛剛自殺未遂過一次,天曉得你接下來又會做出什麽瘋狂舉動來……”

“等等,我什麽時候自殺未遂過了?”

“在半夜裏走到城鄉公路上,突然撲到一輛行進中的卡車前面……我不知道你管這種行動叫什麽,先鋒派的行為藝術嗎?”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攔順風車而已。”萊昂說。“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出了什麽毛病,所有車都不肯停下來載我,所以我到後面實在是走得有點不耐煩……畢竟那時候正下着大雨。”

弗洛雷說:“我不認為正常人在一個漆黑的雨夜,看到一個面目癡呆、舉止怪異的男人在城鄉公路上散步時會停下來載他一程。”

“你說的對。”萊昂說。“我承認當時我的确沒想到這點。”

“看在上帝份上,你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到城鄉公路上去!”

“因為出了事故,我的車陷入了麥田的爛泥裏,發動不起來……”

弗洛雷露出了看白癡一樣的表情瞪着他。“難道你不知道那種情況下應該打電話叫警察嗎?”

“我當時腦子很亂,弗洛雷,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那個鬼地方。”

“……好吧。我們都知道你向來有點瘋狂。”弗洛雷悶悶地說。“而警察懷疑你是嗑多了藥物——畢竟你有前科。所以他們第一時間安排你做了毒品測試。出來的結果是幹淨的,他們就認定你是精神——或者智力——不正常,建議要我們帶你到精神科來檢查。”

“我當然沒有發瘋,”萊昂說。“我以為那是給腦子比我好使而又喜歡想很多事情的人保留的特權。”

“你應該慶幸他們這麽認為,否則你就會被控以危害交通安全罪了。”弗洛雷說。“為了讨好他們做出的結論,我們把你送到了這裏。結果你一到就被确診為急性肺炎,住進了病房,并且開始胡言亂語,要死要活。”

萊昂說:“根本沒那種事好嗎?我只是有點發燒,然後想起了一些很早以前的事情,‘la vita o la morte’(生命或死亡)什麽的。”

弗洛雷瞪着他。“所以你是在夢中開始研究起哲學了嗎?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是做夢也不會研究那種東西的。因此醫院這裏說你可能存在自殺傾向,需要加強觀察,我們只能将信将疑地接受——然後就發生了莎士比亞事件。”他湊近一點,仔細地打量着他的臉。

“什麽莎士比亞事件?”

“就是你要克裏斯蒂娜給你去找一本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詩集的事。”

“因為你們拿走了我的手機和筆記本。”萊昂沒好氣地說。“否則我在網上就可以看了……”

“重點是為什麽你會要看那種東西啊?你是被詛咒了嗎?”

“……弗洛雷,看一看莎士比亞不能算是被詛咒吧。”

“對你而言,是的。”弗洛雷斬釘截鐵地說道。“否則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理由會讓你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去研究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難道你指望在五百年前(是四百多年前,萊昂小聲反駁)的句子裏找到你那些現實問題的解法嗎?

萊昂說:“我覺得你是對的,弗洛雷。事實上我讀了那些詩以後感覺比之前更糟糕了。閱讀詩歌完全不适合我這樣的人。”

“這一來誰都再想不出什麽給你辯護的理由。所以我們讓那個專家給你做了精神評估,看要不要進行緊急救助的心理幹預治療。”弗洛雷說。

“今天下午我拿到了他的報告。上面說你一切正常,完全沒有任何自殺或心理崩潰的征兆什麽的。所以我就立刻飛馬不停地趕了過來。”

“……為了要打我那兩個耳掴?”萊昂問。

“沒錯。”弗洛雷說。“這是你在黑森林那件事後就欠下我的。本來安娜貝拉一再說你可能正處于一個精神脆弱的階段,叫我且慢動手。但現在既然有了專家意見,你根本毫無自殘的傾向——那就只能由我來代勞。”

“謝謝弗洛雷。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必客氣。”他向後靠在椅背上,交叉起雙臂,看着萊昂。

“所以你現在打算怎麽來報答我?”

如以往一樣,那種一本正經而隐含威脅的語氣在萊昂心裏喚起了一陣強烈的緊張感。

“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我很願意。”他卑躬屈膝地說。“但是我和現實世界隔離了好一段時間,對現在的狀況有點不大了解……”

“現在的狀況是,”弗洛雷打斷了他。“茅屋着了火,母牛踏進了冰,我們到了十萬火急的狀況——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的緣故。”

“……哦。”萊昂說。

弗洛雷陰沉沉地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開了口。

“我們和卡羅格雷·特蘭提諾的合作是徹底完蛋了。”

“發生了什麽事?”萊昂小心翼翼地問。他從弗洛雷的口氣和以往經驗來判斷,似乎自己也必須為這件事負責——雖然他完全不知道是為什麽。

“在那天下午,就是你發瘋去撞卡車的那天早一點的時候,托雷諾·洛斯,卡羅的教父,到了羅騰堡的醫院裏去看望他,并且告訴他說他才是他的親生父親,跟老瓦倫西亞·特蘭提諾的第一任太太生了他 。——我實在不曉得他為什麽突然要說出來這件事,大概是打算拿莫須有的父子親情去說服卡羅不要再去自殺?總之他肯定沒考慮到自殺者的心理異于常人,在這種消息的刺激下只會做出些更離譜的事兒來。真是典型的意大利人,做事全憑心血來潮。

“卡羅聽了這個消息,當晚就從醫院裏跑掉了。過兩天他重新出現後就召開了股東會,把這事公開,并宣布退出特蘭提諾集團公司。我想他是徹徹底底地精神失常了。也許他自殺未遂,就打算用另一種方式來進行自我毀滅。——順便毀滅我們的經營計劃。”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萊昂說。

“因為你根本不好好地去想,你個白菜腦袋。”弗洛雷不耐煩地說。“這樣一來卡羅就跟老瓦倫西亞·特蘭提諾的財産沒有一毛錢關系了。我聽說他們立刻封掉了他的個人賬戶和權限,在那個股東會正式結束之前。”

“……等等,我記得洛倫好像是老特蘭提諾的第三任太太生的?”萊昂思索着說。“那就是說,他和洛倫之間其實不存在什麽血緣關系……有也是很遠的那種?”

“應該是吧。或許是第四任太太,誰關心那個。”弗洛雷說。“這事情的關鍵是:卡羅·特蘭提諾丢掉了公司的股份和經營權。而我們的聯營合作完全是基于那個條件建立的。”

“你是說,現在特蘭提諾公司的多數持有人變成了洛倫嗎?”

“不,真是那樣的話也許倒好辦些。”弗洛雷懊喪地說。“現在的持有人是盧西奧·特蘭提諾,洛倫的堂兄和老瓦倫西亞的教子。最後那份遺囑被撤消後,之前的舊遺囑就會自動生效。而那份遺囑是在好些年前立的,其中關于洛倫的部分與後來那份一模一樣,但公司的繼承者是盧西奧。——當時老瓦倫西亞因為卡羅拒絕結婚而公開出櫃,一怒之下而立了那份遺囑。”

“我明白了。”萊昂說。“真奇怪他為什麽不把公司留給洛倫?“

“沒什麽好奇怪的,洛倫從小就身體很弱,一直在家上學,他是那種性情柔順的乖寶寶,一看就沒法經營管理一個公司集團。老瓦倫西亞在選擇繼承人上的眼光絕對講求實際和商業性,以家族的整體利益為先:與其把家族事業交給洛倫搞砸了,還不如給家族裏懂行的其他人打理,這樣洛倫還能确保得到他來自股息的那份收入。

“無論如何,這事已成定局。卡羅在特蘭提諾集團管理層的位置清空了,盧西奧·特蘭提諾前兩天已經通過股東決議結束了對他的一切任命。”弗洛雷陰郁地說。“也許他們會給他一點錢補償,但是……天!這對我們的事情毫無幫助。

“現在母牛已經有一大半掉進了水裏。唯一剩下的一點希望是,已經簽署的那部分協議是以特蘭提諾集團控股公司的名義訂立的,所以根據法人獨立的原則繼續有效;盧西奧·特蘭提諾如果要單方面取消它們的話會有不小的麻煩。

“所以我們必須馬上重啓談判,說服盧西奧繼續和我們合作,把聯營計劃執行下去。”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對了,還得盡快啓動離婚程序。否則你就還得把來自若謝羅-格林納瓦集團的收入分一半給卡羅那個混蛋——啊,真是天殺的!”他發出了一句咒罵。

萊昂的第一反應是想贊許一下這個措施,不過看着弗洛雷的臉色,他意識到這不是表達任何正面情緒的好時候。

“我很抱歉,弗洛雷。”他說,“我知道你為那個聯營計劃付出了很多努力……”

“你很抱歉!”弗洛雷怒吼起來。“——你很抱歉!”

他湊到了萊昂跟前,咬牙切齒地說:“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要不是你在黑森林和洛倫鬧出的那檔子事刺激到了卡羅,他就不會發瘋吞藥,而托雷諾·洛斯當然也不會跑去告訴他他的出身。那後面的這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我現在會好好地在佛羅倫薩準備下一輪路演,全盤計劃都會完美地實現……這些全被你、你的大^麻煙和你該死的無可救藥的不負責任搞砸了。——而你現在還有臉對我說你很抱歉!”

萊昂小聲說:“……我實在是很抱歉,真的。”

弗洛雷緩過了一口氣,重新靠回了椅背上,說:“所以這就回到了我們剛才的話題:你打算做些什麽來報答我:報答我現在仍然讓你住在特護病房而不是馬上把你扔到天橋下?”

萊昂耷拉着腦袋想了一會兒,有點遲疑地說:“我會馬上出院,明天就回公司去上班……”

“上帝啊,饒了我吧!”弗洛雷叫道。“我若是需要指望依靠你在公司好好工作,倒不如一把火把公司燒掉的比較好。聽着,你得給我去做一件事:柯特現在正在樓下……”

“什麽!”萊昂大叫起來。弗洛雷為他突如其來的喊聲吃了一驚,一時反應不過來地看着他。

“哦,對不起。”萊昂勉強地說。“我以為他已經回法蘭克福去了……”

“他本來的确是已經回去了。”弗洛雷說。“但我剛剛在住院部的入口處碰到了他。好像是因為你給他寫了些胡言亂語的信件,讓他有點擔心你的精神狀況,特地又跑了來看你。所以我讓他待在樓下花園裏等一會兒,因為我自己得先來和你算賬。”

“……噢。”萊昂說。

“因此現在你用來補報我的機會是:你得說服柯特留下來幫我們的忙,去跟盧西奧·特蘭提諾談判。沒誰能比柯特更了解這裏的情況,畢竟上一輪跟特蘭提諾家的談判也是他主持的。在這麽關鍵的時候我是決不可能去新雇幾個律師而把事情放心交托給他們的。”

萊昂說:“弗洛雷,你一定自己已經問過了他吧?”

“是的。”

“而他拒絕了?”

“是的。”弗洛雷幹脆地說。“所以現在是你的時候到了。這就是你的任務和責任所在,萊昂:去說服他。”

“我不知道,”萊昂遲疑着說。“在中間發生了這麽多事以後,我想他也許不會願意……”

“我說,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弗洛雷咬着牙打斷了他。

猝不及防,他一把揪住了萊昂的耳朵,像在他小時候他做過的很多次那樣;他拎着他站了起來,然後用力向外扯,完全不顧忌他疼得呲牙咧嘴、眼淚汪汪……一直把他揪到了病房的陽臺上。

“看到了麽,他在那兒。”他放脫了手,指了指遠處那個坐在花園長椅上的人。“不管你過去做了什麽,他還是會為了你在破紙上寫的幾句話就從法蘭克福開三四個小時的車過來看你。我敢說你再找不出一個比他更顧念你的人了。——所以你要是不能說服他留下來的話,你就是個天殺的了,萊昂!”

“可是,弗洛雷,你根本不知道,我……”

“你到底能不能明白一件事?”弗洛雷暴怒地說。“我現在跟你說話,不是作為你的哥哥,也不是作為家長,而是作為格林納瓦-若謝羅公司的執行董事和管理人:在公司陷入危難的時刻,我在要求你作為股東的義務——對公司和對所有其他股東的忠誠義務。

“所以你現在馬上給我滾下樓去,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到柯特那裏,跪在他的腳邊,抱着他的膝蓋求他,直到他肯回來為我們工作為止。”

萊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的那個人,似乎還在猶豫着。“如果你膽敢不去做或做不到的話,”弗洛雷面目猙獰地說:“我會讓你的日子難過的,萊昂,我發誓,我會……”

然而萊昂用不着他把威脅的話再重複一遍了。他忽然一躍而起,翻過了陽臺的栅欄,跳到邊上相連的頂棚上,然後飛快地沿着消防通道連蹦帶跳地跑了下去——伶俐得好像一匹剛剛學會了跳欄的小馬。

弗洛雷震驚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才低聲咕哝道:

“……其實也可以走樓梯的。”

24

萊昂跑入花園,向那張長椅跑去,他的心髒在胸膛裏那麽劇烈地跳蕩,以至于他幾乎立刻就變得氣喘籲籲。随着那個人影在他視野裏越來越近,他越發感到步履艱難,難以為繼,不得不放慢了步伐。

那種說什麽愛可以堅持一直走到最後審判的詩句簡直是鬼扯。他忿忿然地想。我連走到他身前去都好像辦不到……

許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個坐在長椅上的人轉過頭來,他們目光相對。

“嗨,柯特。”萊昂搶先開了口。

柯特向他看了幾秒鐘,微笑起來。

“萊昂,你看起來像個毛茸茸的海神。”

萊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他們把剃須刀拿走了,據說是為了防止我自殺——簡直是活見鬼,我都不知道人怎麽可能用那麽窄的刀片自殺。——當然你知道我根本也從來沒有過自殺的念頭。”

柯特說:“是的,我相信你有一個獅子的心——在任何時候你都會選擇沖出去而不是自戕。”他看着他。“你看上去氣色不錯。我希望你不久就能完全恢複。”

“我已經完全恢複了。”萊昂說。“除了這個笨拙的木乃伊右手以外。”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柯特面前,有些不自在地說:

“柯特,那個時候,嗯,我是說,那天晚上我跑到城鄉公路上去的時候是打算攔下輛車來載我……因為我想去找你。”

他停了下來,一時感到口幹舌燥。這種時候真是難熬。他想。到底應該是怎麽說來着?如果他能接下去說就好了。

但柯特沒有開口。他只好接着說: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車子裏想了很久,想到了很多事情……最後我覺得實在沒法兒再那麽坐下去而什麽都不幹,所以就跑了出來,打算去找你,當面跟你說一些話。”

“你想找到我後跟我說什麽呢?”

“……我忘記了。”萊昂說。

他以為他會在對方那裏看到啼笑皆非的表情,但是沒有,柯特專注而沉默地看着他。

“那天夜裏我想到的東西太多,到後來完全變成了一團亂麻。”萊昂說。“事故過後我試圖去回想,我那時在城鄉公路上淋着雨走着的時候肯定是想着什麽很重要的事要對你說……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因為當中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得了肺炎,有點兒發燒……而且因為我的手臂骨折了,背上和腿上也受了傷,他們給我上了止疼泵。我想那玩意兒大概對人的記憶也有影響。”

“那後來呢?”柯特問。

“後來我就去弄了本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來看。因為我記得你以前跟我提起過幾次那裏面的句子。當然我看的是德文的譯注本,我的英文程度完全不夠我看懂原來的句子,它們太難了。”

“我非常驚訝你居然會去看莎士比亞,萊昂。我一直以為你讨厭詩歌。”

“我還是很讨厭詩歌——确切地說,我看過了全部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後,就更讨厭它們了。”萊昂說。“而且我現在知道但丁跟比阿特麗絲是怎麽回事了:因為詩歌這種東西完全就是毒藥,你寫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發什麽都不能去做;詩會令人精神耗盡,充滿絕望,無論是寫或者去讀。”

柯特凝視着他,說:“但你為什麽會想要去讀它們呢?”

萊昂被他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看得兩膝發軟,幾乎有跪下來的沖動。“我就是想知道,你那時候到底是怎麽想的。”他低聲地說。

“而現在你知道了?”

“我想也許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你不回我的信?”

“你的第一封信寄到了我家的地址,我父親轉寄給了我。所以我是在同一天收到了你的兩封信。”柯特說。“說實話收到它們讓我吓了一跳。時至今日,居然還能收到紙張的信——而且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手寫的。”

“因為他們在醫院裏不讓我上網,也不給我用手機。”萊昂說。“我只能夠用左手寫字……我希望你能看得清我寫的字。”

“的确不那麽容易辨認,好在你的信都寫得很短。”柯特說。

“我考慮過給你寫信,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在紙上寫過信,提起筆來感覺就變得很奇怪……所以我決定還是自己過來同你說比較好。”

他打開了手裏握着的那個信封。

“‘你本該反對那個結婚,因為你知道我根本沒有頭腦。’”他念道,然後擡起眼睛來看着他。“這是指十四行詩第116首,對嗎?”

萊昂點了點頭,說:“我們以前讨論過的那個:‘我決不會讓真實頭腦和靈魂的婚姻受到反對。’”

“聽起來好像是對我的控訴。”柯特說。“但是,你知道的:我們國家的民政局結婚儀式裏并沒有問‘有誰反對麽’那個環節。

“更何況就算有,我也不認為我能夠說出來‘我反對’。因為那個時候我業已精疲力竭,對一切都只剩下逆來順受的份。”他沉吟着說。“倘若我當時還剩下了一些氣力的話,我早就會在那個洗手間裏強/奸你,并且寧可把你殺了也不會讓你走出那個門了。”

這種話從柯特的嘴裏說出來簡直令人目瞪口呆。萊昂驚訝過度,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會得呆呆地看着他。

然而柯特已經拿起了另一張紙,看着它說:“你的第二封信寫的是 ‘一切苦痛都算不得是苦痛,同失去你這件事相比。’ 告訴我,那是你心裏的意思嗎?”

“是的,”萊昂說,“因為你離開讓我實在受不了。……其實我是想把86號到90號那幾首詩都抄一遍的,但那時我的手疼得很,寫字很吃力。所以我就只寫了那兩句話。”

柯特說:“為什麽你會這麽覺得,萊昂?”他擡起頭來看着他。“要知道‘失去’是相對于‘擁有’而言的,而據我所知,我們從未在一起過。”

這句話說得心平氣和,卻讓萊昂情不自禁地簌簌發起抖來。語言在他的腦海裏消失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感受。他想。好像心裏突然多了一個空洞,一切念頭都會滑落到那裏去,消失在黑暗裏。……好像再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可以想,再沒別的快樂值得惦念。……我只能夠想到你,滿心苦楚地想着你,好像這是我應得的懲罰:為了我在過去一直拒絕去想到你。

“我是不值得你這樣的,柯特。”他突兀地說。“你為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值得。到現在我恐怕都沒資格來跟你說出道歉。你知道我從來都不肯好好去想一下自己的生活——當然我的生活也的确是一團糟,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

“萊昂,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柯特打斷了他。

“……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從來都不是為了你的這兩種感情留在格林納瓦的。”

他停住了。他們默默相對,在明朗的夏日陽光裏,繁茂的樹蔭之間有蟬鳴和小鳥的婉轉啼叫……但萊昂覺得實在是末日審判裏要去直面上帝的場景也沒有此刻這般的難熬。

……終于柯特又開了口,以他那向來慣有的溫和、平靜的語調。

“現在讓我們坦率地說幾句話吧。”他說。

“這兩張字條我看了大概有一千遍。萊昂,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你,但我想你是知道了: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我一直愛你。……有那麽多次,我以為你已經發現了,但你并沒有。我原本以為你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萊昂,我本來可以永遠不提起一個字,就像我以前也從來沒對你說過一樣。因為我知道這對我們兩個都毫無益處,因為你并不能理解我……也不需要我。倘若我足夠理解你的話,你聽了是只會嘲笑我,并且會讓我立即走開的。——而我為你是什麽都肯做的。

“但現在你給我寫了這兩張紙條。你已經讀過了那些詩,你已經完全知道了我的心意。在我以為自己已經對一切心灰意冷的時候,你又再一次讓我輾轉反側。

“萊昂,你知道我實在是不需要你的負疚感或者憐憫心那類的東西。我已經不那麽年輕了,也不再像從前那麽強健和樂觀,能夠承受一次又一次幻滅的苦楚……如果你今天因為什麽別的原因——無論那是什麽——給了我希望,日後再拿走的話,我是會受不了的。

“所以我請求你,看在我這麽多年對你癡心的份上,給我你的誠實。我知道你有一個獅子的心,是不會懼怕說出你的感受的——哪怕這會刺痛了旁人也一樣。你這種特性在過去曾讓我痛苦不已,卻是我今天要向你懇請的善意:請你告訴我,好讓我斷了念想,讓我今天可以放心離開,以後也永遠緘口不提。”

他停了下來。

這番話他一定翻來覆去地想了無數次。萊昂想。天哪,他怎麽能說得那麽語氣平淡而從容?明明是有那麽多激烈的情緒在裏面,像是看似已燒成了灰燼的炭塊,底下卻仍藏着通紅熾烈的火……每一個字裏都帶着火,落在他自己狂熱的心跳間,燒灼得胸口發燙,呼吸疼痛,令他幾乎難以确定那裏面包含的意思。

但最終他是聽懂了。……這一刻鄧布利多的鳳凰從灰燼裏飛了出來,它的眼淚可以療治一切創傷。

萊昂站在那裏,看着那雙眼睛,清澈、溫柔的藍灰色——在過去的那麽多次裏讓他感到寧靜和安慰的眼睛。然而這一刻它們在他心裏點燃了最狂熱的烈焰。血液在血管裏奔流急湧,激突沖撞——他的拉丁血液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裏感覺到的那樣真切,來勢洶洶,無可抵擋。

然後他做了一個完全不假思索的舉動:他向前走了一步,在柯特身邊跪了下來,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用兩只手緊緊地攥住它,好像那裏面有着他全部的希望。

“Non te ne andare. (不要走。)” 他急切地說。那些詞語——那些用除了意大利語以外的所有其他語言說起來都顯得過于熱切直白到不合時宜的詞語——滔滔地湧了出來。

“留下來。留在我這裏。要知道我腦子裏沒有一個念頭不是關于你,血裏流着的一切欲/望都是為着你。不要走。和我在一起。除了你我再看不到在我生命裏還能有別的伴侶,也決不能有別的幸福——只有你。別離開我。答應我。我發誓你決不會後悔。”

(Resta. Resta con me. Lo sai, non ho nessun pensiero che non sia tuo. Ogni desiderio nel mio sangue sia per te. Non andare via. Stai con me. Non vedo altropagno nella mia vita, non avrò altra felicità, tranne te. Non lasciarmi. Dì di sì a me. Lo giuro, non ve ne pentirai. * )

……柯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正當萊昂覺得這漫長到令人窒息的一刻要把他整個人壓垮的時候,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帶着那種溫柔而低沉的中古高地德語的口音——輕輕地說道:

“萊昂,你的意大利語裏難道是沒有那個魔術詞** 的麽?”

“O prego! (噢,求你!) ”萊昂嗚咽着說,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地低下頭去,把額頭抵住了他的膝蓋。

“No, ‘ti amo’. (不,‘愛你’。) ” 柯特說,把另一只手放到了他頭發上。

*萊昂的這段話在寫作時參考了意大利作家和詩人Gabriele D’Annunzio的情詩“Rimani”(留下)中的第五至七行(句意在文中有改動)。這段話體現了意大利語在音韻上無與倫比的優越性:幾乎所有詞都是以元音結尾,随便說幾句話就是一首詩。

**德國人教育小孩子凡事要說“請”,會說:“那個魔術詞在哪裏?(Wo ist das Zauberwort?)”萊昂說的這段話裏,七句話全部是祈使/命令語态,沒有說一個“請你”。

25

弗洛雷?格林納瓦站在陽臺上,聚精會神地透過望遠鏡看着遠處的兩個人,一面摸出手機,按下最上面那個號碼。

“我想我剛剛見證了一個奇跡,安娜貝拉,”他對着手機說。“仿佛是上帝終于聽到了我這可憐老父親的祈禱:

“幾分鐘前我對萊昂說:‘你給我跑去跪在柯特的腳邊求他,直到他肯回來為我們工作為止。’然後他就立刻不折不扣地——完全照字面意義上的——去執行了!”

“哦,那麽起作用了嗎?”

“看起來是的……噢!”

“你還好嗎,弗洛雷?”

“……安娜貝拉,我想,”他有點尴尬地放下望遠鏡,清了清嗓子,“我好像是弄錯了……弄錯了一點點。現在我得趕緊回到房間裏去。”

“從你的反應來看,似乎不僅僅是上帝聽到了你的祈禱。”安娜貝拉在那頭輕快地說。“聖母瑪利亞也終于聽到——并回應了——我的禱告。我這麽多年來誠心誠意的禱告。慈悲的聖母!”

“小安!”他吃驚地說道。“我實在沒想到……你是從什麽時候有了這種想法的?”

“我想想,大概是從萊昂十六歲的時候吧。雖然他一直那麽麻木不仁,實在難以令人抱有希望。弗洛雷,難道你看不出來,那是我們共同的、親愛的笨蛋弟弟在這世界裏唯一剩下的希望——令他免于在四十歲的時候被人從背後開槍打死的希望麽?”

“……當然你是對的。”弗洛雷有點磕磕巴巴地說。“我只是覺得,我恐怕,這對柯特來說有點不公平:我們都知道萊昂的戀愛十分靠不住……”

“這世上的公平本來就很少。”安娜貝拉說。“但你只要在那時候看看萊昂讀那本詩集的樣子就能知道,他的确是愛柯特——完完全全是那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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