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曲先生
雨絲滴滴答答地落在瓦片屋檐上,落在青石磚上,猝然綻放。
羅珉一手緊緊護着懷裏的書,撐着油傘,在雨中匆匆穿過,直至一座屋院門口方才停下。
大門正上方挂着一方匾額,上書:雲落書院。
門房是年近五十的大爺,見到羅珉,笑呵呵地迎上來打招呼:“羅先生來啦。”
羅珉笑着應道:“姜大爺好。”
門房大爺叫姜明,在雲落書院當了幾十年的看門,活得十分通透,整天笑呵呵的,很是慈藹可親。書院裏無論是先生還是學生都很喜歡他,羅珉素日裏對其也頗為敬重。
羅珉抖淨傘上的水珠,也沒勞煩姜大爺,自覺地将收攏的傘挂在了牆邊專門歸置雨傘的架子上。
姜大爺端來一碗冒着熱氣的湯,“來,羅先生喝碗姜湯,去去寒吧。”
仲夏時節,總是陰雨綿綿。因為怕來上課的學生老師感染風寒,書院的飯堂總是會事先熬上一大鍋姜湯,等每個學生老師到書院時,都得先來碗姜湯驅寒。
羅珉笑着道謝,接過了碗,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将帶着濃濃姜味的湯一口悶了下去。
沒法,他實在不太喜歡姜味,但為了身體着想,他還是得硬着頭皮喝下去。
等碗見了底,羅珉感覺自己也快升天了。
姜大爺也不說話,只笑呵呵地看着他生無可戀的模樣。
羅珉臉上不由染上幾分薄霞,雖然知道姜大爺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但他還是感到了難為情。
恰在此時,一陣悠揚而清靈的琴音穿透雨幕而來。一聲聲的韻調仿佛應合着此時天地所奏之音律,與這泠泠雨聲合奏,既不泯然于雨聲,卻也不喧賓奪主。
曲調時而緩慢,時而輕快,仿佛行走于世間的自在逍遙人,悠悠趟過漫漫的時光。
羅珉與姜大爺一時都忘了所有,只靜靜地駐足聆聽。
待一曲終了,兩人才緩緩回過神來。
羅珉贊道:“看來這位新來的女先生确有幾分本事。”
他在雲落書院教書五載,與書院裏的其他先生都相熟得很。一聽便知,這琴音絕不是出自他們之手。恰巧近日,書院又新聘請了一位教授音律的女先生,這琴音出自何人,自是不言而喻。
姜大爺捋着胡須,面露贊同。他在書院待了近四十年,頗受詩書音律熏陶,對此也能評點幾分:“這曲先生雖年紀小,但這份心境卻非常人可比。”
羅珉笑了笑,對此不置一詞。能彈出這番境意的,想必是有所經歷而心有感悟。他并無意追究這曲先生的經歷,與姜大爺告別後匆匆離去。
方才聽琴,已耽誤了些時間。再過片刻,便到了他上課的時辰了。
“咚————”
沉悶的鐘聲震蕩開來。
纖指輕壓琴弦,曲檀兒看向堂下學生:“今日便到這吧。”
學生們紛紛起身行禮,“是。”
“嗯。”
然後,學生才小心地把琴收入琴匣中,蓋上琴布。他們上課的琴基本上都是由書院提供,弄壞了,可是要賠的。
待學子們将東西收拾好,便齊齊向曲檀兒告別。
曲檀兒嘴角噙着笑,溫聲囑咐道:“路上小心些,千萬別跑。雨天地上濕,容易摔了。”
“知道啦,謝謝先生!”一衆學生脆生生地應道。
等學生都走完了,曲檀兒才把自己的古琴細細擦拭了一遍,愛護地放入琴匣,而後背在身後。
她的琴倒不是書院提供的,自是得帶走。
曲檀兒将琴室鎖好,一轉身,正巧碰見身着寶藍色羅衫的青年懷裏捧着書迎面而來。
見到曲檀兒時,停了下來行禮:“曲先生。”
曲檀兒回禮:“羅先生。”
“我趕着去為學生上課,便先行一步。”羅珉面有歉意道。
“羅先生請便。”
羅珉微微颔首,便疾步離開。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曲檀兒心中感慨萬千。
時至今日,她仍覺得像在做夢一般。
她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只會終止在那冰涼的湖水中。卻不曾想,她現在不僅活着,而且竟然能夠在書院裏當先生。
原來她的一生,是一眼便可望到盡頭。現在……
曲檀兒低頭輕笑,仿如春花一簇簇地開了。
冰涼的雨絲落在青石地上,氤氲着陣陣白色的水汽。
“曲先生,慢走。”姜大爺道。
曲檀兒點頭:“好。”
接過姜大爺遞來的傘,撐開,傘面上畫着墨竹,頗為雅致。
而後便撐着傘走進雨幕中。
雨天,街上基本上沒有什麽人。即便是開着的店鋪,裏面也挺清冷,透着幾分懶洋洋的意味。曲檀兒偶爾瞥過時,都能瞧見店裏的夥計在打哈欠。
曲檀兒住的地方離雲落書院還算近,走過三條街道便到家了。
房子是一個三進式的四合院,一共住了三人,她,一個丫鬟,外加一個廚娘,十分寬敞。
院裏栽着一棵梨樹,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即使已至七月,仍舊盛開一大片的雪白。一陣涼風穿堂而過,簌簌地落得滿地白霜。
曲檀兒撐着傘,凝視着梨樹下方被花瓣覆蓋的地方,一時怔然。
那裏埋着一壇酒。
是她的前世——墨清瀾,專門為她這個轉世所釀的。
其實,就在十天前,這座四合院僅僅住着兩人……
一個是她心上人的祖父,墨奕楓。一個是她的前世,墨清瀾。
那日她醒來時,正值一個好天氣。
…天色清朗,微風和煦,淡柔的花香中夾雜着幾分酒香萦繞在鼻尖。
當時她伏在案幾上,之前應是睡着了。
“醒了?”
清冷的如同寒泉般的聲音響起,很陌生。
曲檀兒迷糊的神智瞬間清醒,立馬直起身望去,不知何時披在身上的衣裳滑落在地。
“你……” 是誰?
曲檀兒本欲發問,卻猛地卡在嘴裏,不上不下。
只因眼前的人,與墨奕懷長得一模一樣。
盡管從第一眼,曲檀兒便确認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奕懷哥哥,但光是這張臉,就足以令她驚訝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看着對面陌生而驚訝的眼神,墨奕楓下意識捏緊了手裏的酒杯。
縱使心知墨清瀾終究會離去,但他未曾想,這日會來得那麽快,這麽猝不及防。上一刻他們還在對飲,下一刻對面的人便不認識自己了。
“你究竟是誰?是你救了我嗎?”良久,曲檀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顯然她的意識還停留在跳湖的那一刻。
墨奕楓擡眼看向她。
那一眼……曲檀兒不知該如何形容,只覺得心中産生一種莫名的愧疚,好似自己不該出現一般。
“吾名墨奕楓……”到底是有心理準備,墨奕楓很快就收斂起情緒,向曲檀兒解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 ……
曲檀兒:……我是誰?我在哪?
曲檀兒表示,信息量太大,難以消化,且先讓她冷靜冷靜(X﹏X)
而等她消化完整個事實,面前早已不見了人影。案桌上只餘一只酒壺,一只酒杯,一小堆細碎的粉末,以及一封信。
信封上寫着:致曲檀兒。
字跡鐵鈎銀劃,蒼勁有力,卻又多了幾分秀氣,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曲檀兒看完信後,只能說:“果然還是自己對自己好啊。”
像墨奕楓,雖然給她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完全沒有信裏的來得詳細。
就比如說,信裏寫了她與墨奕懷的約定。還交代了現在她的財産狀況,避免她不知如何生計的窘狀。順便還釀了一壇梨花白送她,說當做她将來成親的賀禮。
整封信雖是平鋪直述,曲檀兒卻仍從中感受到寫信人溫柔的心意。
微風拂過,一瓣雪白輕輕擦過她的鼻尖,伴着淡淡的清香。曲檀兒擡起頭,望着布滿枝桠的梨花,點點陽光照在身上,暈出一片燦爛明媚。
……
“姑娘?你怎麽站在院子裏不進屋啊?若是受寒了,可怎麽辦?”
曲檀兒從回憶中醒過來,正見她雇來的丫鬟芙蕖一臉擔憂地看着她,不由分說地将她拉進屋子裏。
看着芙蕖忙上忙下,給她換衣裳,給她端來姜湯,嘴裏絮絮叨叨的。曲檀兒忍不住輕笑,露出兩個小巧的梨渦來。
說來,原本家裏是沒有雇丫鬟和廚娘的。畢竟無論是墨奕楓還是墨清瀾都有自理能力,也都會做飯,所以也就沒有雇人。
但曲檀兒卻不一樣。
她在曲府雖是庶出小姐,也常遭大夫人和嫡姐欺負,但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學的琴棋書畫女工,曲府都沒有短了她的,且生活起居仍是由丫鬟照料的。
至于下廚,她就偶爾做些簡單的點心送于奕懷哥哥,而且還是在鏡心的照看下進行的。若說略通廚藝,也實在勉強。
因而曲檀兒才去牙行雇了兩個人回來。
而這雇人的錢,還得感激墨清瀾的饋贈。曲檀兒細數了一下她名下的産業,嗯,覺得就算是下下輩子也夠用了呢~
但曲檀兒也不是臉皮厚的人,雖是墨清瀾實際上來說跟她是同一人,但她還是習慣把墨清瀾當做另一個人來看。
憑白得了這些錢財,她良心有些不安。所以她才去雲落書院應聘了先生,希望自力更生。至于這些産業賺的錢,她就打算捐獻出去,做些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