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8)
享有榮華的陳家,在新帝登基之時,才會迎來真正的鼎盛。
馬車一路慢悠悠地走,小夫妻倆游山玩水,拖了整整十日才見到淮陽城的城門。
而陳家上下,心思已經沉不下來了。
娶了這麽個娘家争氣的兒媳婦兒,婆母若想立起來,只能靠陳天馳樹立丈夫的威嚴。然而或許是被美色所惑,她那不争氣的兒子竟然主動朝邺梁迎親,為了心疼媳婦兒的緣故,更是拖了這麽久才慢吞吞地回來。
林氏一想起就覺得頭疼。這媳婦兒一定不是個賢惠人,若是個懂事的,早該勸天馳早些回家,怎會縱容他一路游山玩水,這樣怠慢家族?
況且前些日子邺梁傳來消息,李家又送了一位姑娘入宮。這位李姑娘頗受陛下的寵愛,方進宮便被封為婕妤,風頭一時無兩,連替陛下誕下兩位皇子的孫淑妃都要容讓幾步。更有傳言說陛下已經向她許諾,只要她懷有身孕,便立即封為淑儀,若能誕下皇子,便升為正二品的貴嫔,即使誕下的是公主,也能成為昭儀,位列九嫔之首。
可想而知,李婕妤晉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只要她肚皮争氣,成為四妃也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娘家太強勢真的不是件好事……有個做娘娘的姐妹,這兒媳婦兒還能服她的管嗎?!
其實林氏真的冤枉春時了。
膽小如春時,雖然心裏很想留在邺梁不回去,可是理智上卻明白這是癡心妄想。新入門的媳婦兒都要在婆母身邊伺候至少三年,再尊貴的身份也抵不過世俗規矩。所以入宮後的第二日,她就向陳天馳提出該回淮陽了。
她小臉慘白慘白的,心疼媳婦兒的三少爺便故意拖延速度,兩個人帶着平安走了很久,才終于晃晃悠悠回了家。春時遠遠地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偷偷去看,頓時臉更白了。
大約為了表示對中書令府出身的媳婦兒的重視,陳家上上下下,除了老夫人和老太爺沒出來,其餘的,可是全都出來了……
☆、進門
一大群人擠在門口,老老少少看着挺有氣勢。陳大老爺和陳二老爺在外談生意沒能回來,第一排打頭站着的就是二位夫人和姑太太陳善,靠後一排緊跟着陳天骥夫妻,陳天馳平輩的有些頭臉的全都出來了。
春時簡直鬧不清這是要歡迎自己還是要給自己個下馬威了,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待會兒她下車的那刻,大家的臉色一定很好看。
被三少爺帶壞了,她居然覺得有點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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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停在陳家門口。平安跳下馬,朝陳家的幾位主人行了個禮,轉身将車簾一掀,陳天馳動作利落下了車,朝他們拱手一笑:“母親,大伯母,姑母,身子可好?勞煩幾位長輩和兄嫂妹妹久等,是天馳的錯。”
陳天馳已經很久沒和陳天骥公開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中了,林氏一看兒子已經長得這麽高,竟比他那二哥還要高出些許,渾身的氣度襯得那楊氏生的沒出息的種不知多猥瑣,心裏樂開了花,等在門口的焦躁也被撫平了,只覺面上大大增光,上前笑道:“無事,你們新婚燕爾就來回奔波,我們都能體諒,你大伯母和姑母也不會計較的。旅途勞頓,可要先去休息?”
陳天馳面對林氏久違的溫柔還怔了一下,搖頭笑道:“兒子不累。”說着不待林氏回答,便轉身再掀開車簾,從車裏親自将嬌小玲珑的媳婦兒抱下了地。
林氏笑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握住兒媳的手表示親切:“這就是李氏?瞧着倒是個好——”
她臉上的笑帶着剩下的半截話一道卡在半空,随着面前的好媳婦兒擡起頭來,林氏整個人僵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淮陽陳府的大門口,一時寂靜無比。
見過她的,如楊氏,陳善,如鄭氏,如小曾氏,如以前和她來往過的下人們,都愣在了那兒;沒見過她的,如那些不知所以的下人,如陳天骥,如後宅那些個姨娘,正想跟着奉承林氏幾句,見氣氛不對了,都閉口不言。
只有知曉一切的潘鳳真笑眯眯地掃了一眼周圍人微張的嘴,在心裏好生嘲笑了一番他們的醜态,才打破了寂靜:“妹妹見過表嫂,表嫂真是秀麗異常,不似凡人吶。”
春時被她誇得面上一紅,即使知道這是場面上的奉承話,還是感激她出聲替她打破這片難熬的尴尬,細如蚊吶道:“過獎了。”
陳天骥是個在這上頭沒什麽心思的,他沒見過春時,只拿一雙眼放肆地打量着這位新進門的弟妹,心道這位不失為一個标致清秀的小佳人。傾國傾城談不上,也不知怎麽就迷得老三神魂颠倒了,此刻見潘鳳真出聲,便跟着笑起來:“弟妹好樣貌,三弟好福氣啊!怪不得是中書令家的小姐,這渾身的——啊!”
他吃痛地大叫一聲,原來是站在他身邊的小曾氏狠狠掐了他一把。陳天骥萬分憤怒地瞪過去,卻正好接收到她更加憤怒的眼神,心下覺得異常,硬生生地住了口,只朝春時尴尬一笑,心裏卻暗恨小曾氏這混賬娘們兒害得他在這麽個小美人的面前丢了面子,着實可惡!
全場大約也只有陳天馳才能保持一個自在的狀态,他笑眯眯地望着呆若木雞的衆人,牽着春時的手上前一步對林氏道:“母親,外面風大,如今雖是五月,也要仔細身子。兒子還要領着她進去拜見祖母呢。”
林氏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是誰?”
陳天馳訝異道:“母親怎麽忘了?這是中書令家的小姐啊!”
林氏只覺心頭血沸騰不休,她死死地盯住縮在陳天馳背後的嬌小身影,咬着牙道:“我問你……她叫什麽名字?”
陳天馳面上更加驚愕:“母親竟不知她的名字麽?當初庚帖上難道沒寫?”
林氏氣得渾身發抖:“你說。”
陳天馳微微一笑,姿态落落大方,将躲在他背後的媳婦兒牽出來,大大方方地站在林氏面前,一字一句道:“內人李氏,閨名不便流傳在外,只說與母親一人知道。”
說完,他湊近林氏,在她耳邊低聲且清晰地說道:“李氏名瑾,小字春時,母親日後喚她春時便可。”
林氏渾身一顫,驀地瞪大了眼,身子一晃險些沒跌倒,好在她身側站着楊氏,被攙扶一把才站穩。
此刻她已然忘記自己和楊氏是多年的死對頭,整個人搖搖欲墜,恨不得伏在楊氏身上大哭一場才好。她想尖叫,想狠狠地甩面前這個自稱兒媳的女人幾個耳光,可她到底記得自己是陳家的二夫人,是有頭有臉的,當着陳家大大小小奴婢的面,她不能有任何失态。
但只有離林氏很近的幾人看到,她身子在微微發抖。
楊氏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真的有點同情林氏了。千盼萬盼娶回來的媳婦兒竟是個丫鬟,被自己生的兒子如此對待,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不過……原本的中書令小姐成了丫鬟,對林氏是極大的不利,對大房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楊氏扶着幾乎癱倒在地的林氏,安慰道:“弟妹,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生氣了。孩子你也見着了,總歸是個好孩子。咱們陳家子嗣不豐,若是她肚子争氣,能多生幾個孩子不也一樣?”
林氏氣得直咬牙,冷笑一聲揮開她的手,心道不是你的兒子你當然不在乎!二房越差你越開心!她強撐着一口氣回了房便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兒半天不動,半晌秦媽媽見她總不出聲,終于忍不住上前勸解,卻得不到林氏的回應。
秦媽媽伸頭一瞧,大驚失色:“二夫人!你額頭怎麽這麽燙?!”
林氏被氣病了。
因為她病了,所以她沒能親眼看見曾氏喝下小兩口敬茶的場景。曾氏原本就沒怎麽見過春時,秦媽媽道三少爺沒喊出春時名字的時候,曾氏還握住春時的手,直說這孩子生得好,還說活了這麽多年,頭一次見到她這樣靈秀的孩子,一面說,一面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子就要往孫媳婦兒的手裏塞。
那镯子成色極好,曾氏在腕上戴了多年,是她的陪嫁,更是她的心頭好,這次真可算是大出血。秦媽媽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地表演:“老夫人剛把镯子親手套在春時的手腕上,三少爺就在那兒喊,‘春時,還不快謝過祖母?’當時就把老夫人給聽愣了!”
林氏不由噴笑出聲,覺得心裏郁結的憤怒都散了一大塊兒,她帶着恨笑道:“老虔婆!當初是她一力堅持要娶李家的姑娘進門的,還敢教訓我!如今可好,說過的話都扇到自己臉上了,也不知她那老臉可疼得厲害!”
秦媽媽笑道:“您別說,老夫人沒反應過來呢,愣了一下問三少爺她叫什麽?等三少爺說完之後,她臉都白了!身子一晃,唬得姑太太連忙上前扶住,好險沒摔下來!”
林氏更是放肆地笑起來,曾氏的醜态仿佛在說明不止她一個受到了打擊,那個壓在她頭上幾十年的婆母在這件事上受到的打擊比她更大。曾氏越難過,她就越快活。秦媽媽見她高興,也特意将曾氏的反應誇大了說,只求林氏能暢快些。
主仆二人關在房裏笑得不能自已,卻忘了曾氏的反應正是不久前林氏自己的模樣。
一日之內,陳家鬧得雞飛狗跳,林氏和曾氏相繼病倒,陳善帶着女兒一道去給母親侍疾,又去探望二嫂,卻被婆媳倆同時攔在了門外。
無他,病人需靜養。而靜養之後的曾氏和林氏心思一沉澱,立即反應過來。
春時一個小丫鬟怎能搖身一變成了李家的姑娘?她的身契不是還在陳家的手裏嗎?!林氏和曾氏都想起春時早成了潘鳳真的人,而那次表姑娘大發神威罰了府裏一幹人的事,此刻看來全然是個笑話。
這根本就是有預謀的表演!
林氏氣怒異常,卻明白這件事雖說看起來是潘鳳真做下的,裏頭必定少不了二兒子的手筆。天馳長大了,她再也無法掌控兒子,如今全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小兒子的身上,忍一時風平浪靜,她強自按下滿腔怒火,只叫秦媽媽好聲好氣地送她們母女二人回去,推說身子不适不能見人。
而那邊,同樣反應過來的曾氏卻是既氣且痛,氣的是陳天馳竟敢對她玩這一套,痛心的就是她不得不承認,一向信任有加的外孫女兒竟也是幫兇。
在他們眼裏還有她的存在嗎?!
素玉進來再報了一遍,說是姑太太帶着表姑娘來看她,曾氏冷笑一聲:“叫她們等着,另外,你替我把明珠叫來。”
☆、點撥
陳善母女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到曾氏,足等了兩個多時辰,才等到素玉出來道曾氏困乏已經睡下,請姑太太和表姑娘擇日再來。
陳善心裏惴惴不安:“母親身子可還安好?”
素玉笑容可掬:“老夫人身子安好,只是年紀大了難免精力不濟,不想叫人打擾,姑太太不必擔心。”
陳善聞言只得回去,一路她握住女兒的手,憂心忡忡:“真兒,你外祖母莫不是生了氣?怪我們把那丫頭放了出去?可上次的事,我們也實在不清楚為何——”
“娘,”潘鳳真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不必擔心,母女哪有隔夜仇?外祖母那麽喜歡你,難不成還會為了個丫頭的去向就與你離心?”
陳善遲疑道:“可是……”
嫁出門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當年她是未嫁的閨秀,自然和曾氏一條心。如今這麽多年過去,她守寡帶着女兒,曾氏對她态度還像以往一樣,卻絕口不肯讓她沾手陳家的事了。
照曾氏的意思,她如今只是來客居的姑太太,是個外人。陳家早晚是兩個嫂子的,小姑只要安安分分的,少不了你的一口飯。
潘鳳真見她始終不大高興,只得繼續柔聲細語地勸解,心裏卻轉着個念頭。她早看出外祖母是個靠不住的,母親從小到大都告訴她外祖母對自己有多好,可只有她知道,這麽多年來外祖母幾乎沒怎麽和她接觸過,忽然見到個長得這麽大的外孫女兒,能一下子就親密起來?不可能。
直到和曾氏真正見了面,她才發現,在曾氏的心裏,怕是誰都比不過她手中握着的權勢。女兒也罷,兒媳也罷,孫子也罷,孫女也罷,靠誰都不如自己掌權來得放心。所以她把娘家的女子嫁給二孫子,又拼命想把自己和陳天馳拉做一堆。
在這點上,潘鳳真忽然發現她似乎找到自己如此熱愛權欲的原因了。父親早逝,生前性子溫和,是個再純厚不過的好人,母親陳善性子潑辣,卻只是個內宅婦人,從未真正想過要自己控制家業。只有她,不僅醉心于內宅的權欲,更想把自己的能力施展在生意上。
若生為男子,這世上就真的再無遺憾了。
但為女子也無妨。潘鳳真鳳眼一眯,心想上次不過是幫春時離開陳家,三表哥過後給的報酬就不算低,更替她打通了好些以往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打通的關節。這回春時剛嫁進門,三表哥扶持新帝登基正是忙碌之時,想來是無暇顧及家中嬌妻,若能在這時候給她幫助,想必日後定能得到更大的報償……
至于曾氏,随她去吧,不過是個總會老死的婦人。
三少爺成了親,三小院便有了真正的女主人。在門口那麽一鬧,其餘人不知,三小院有些頭臉的仆婢卻個個目瞪口呆。
春時走了,走前卷進表姑娘處置的那起事中,實在不大光彩。聽人說她走的時候連個送的人也無,只有春雨大約念着舊日的情分,前去送了她一程。
不久春雨便被三少爺找了個借口也攆了出去,雖說是還了她身契,但幹了這麽多年的主家一朝翻臉無情,春雨也不能說不凄涼。
自春香開始,之後的四春竟走了個幹淨。大丫鬟只剩下明珠和春暖。春暖是個沒什麽根基的,從前有春時撐腰還好,春時不在了,便縮在角落悶聲不吭。明珠一人獨大,漸漸地,再也沒人提起過春時。
誰能想到春時竟又回來了呢?且搖身一變,還成了李家的小姐!
人多的地方從來流言紛飛。一時間便有傳言說這根本不是春時,只是李家的姑娘和春時長得很像,少爺移情将她當作替身而已。還有傳言說這就是春時,只是她從小就與家人失散,前些日子才被家人找到,人家就是正宗的中書令家小姐,沒見之前她就姓李嗎?都姓李,這肯定有什麽關系!
春暖學給她聽到這兒,春時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天下姓李的那麽多,難不成都和李家有關系嗎?
“可不是?”春暖掩着嘴笑,“接着明珠姐姐就——”
她說了一半驀地住口,難掩忐忑地朝春時看了一眼,春時笑道:“你不必這樣小心翼翼的,我并不在意這些。明珠怎麽樣?”
春暖仿佛松了一口氣般道:“明珠叫人不許亂嚼舌頭,還說三少夫人既然嫁進來,不管她以前是什麽身份,以後總是我們的主子……”
說完她迅速低下頭,悄悄看着春時。這話說的不好聽,卻讓人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明珠麽……春時不由皺了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屋裏只剩她一個人,春時靠在榻上發愣。明珠的話好像還在耳邊回響,雖然自己如今是這麽個身份,可誰都知道,光鮮的外表下,她芯子裏還是以前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能做主母,怪不得她們要不服氣。大家本來都是一樣的,憑什麽就要來服侍你?正經的中書令府小姐也就罷了,可她偏偏不是,不是也就罷了,全府的人都知道,這樣掩耳盜鈴,真能騙過誰?
天色暗了,三小院燈火通明,大門一開,一行人在門口下了馬,直朝內院而去。領頭的年輕男子一邊走一邊解開外衫,随手遞給候在一旁的小厮,到了內院門口,小厮進不去了,他才發現以往一直等在那裏的小妻子今天不在。
陳天馳一挑眉:“少夫人呢?”
守在門口的春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少夫人身子不适,心情郁乏,下午到晚上一直都悶在房裏不肯出來……”
陳天馳皺眉,腳步加快:“晚飯用的是什麽?”
春暖小跑着跟上答道:“少夫人晚上沒吃什麽,只随便用了一碗碧梗粥……”
一碗碧梗粥哪夠?三兩口就吃完了。陳天馳冷下臉,腳步已經到了卧房門口,想起春時一向不喜歡說人是非的性子,受了委屈定也是悶在心裏,便轉身盯住春暖:“她受什麽委屈了?”
三小院裏竟有人敢給她氣受?或者是去了老夫人那兒?還是林氏那兒?
春暖吓了一跳,連忙道:“少夫人今兒沒見過任何人,只是和奴婢在屋裏說了會兒話,想來是奴婢提到了明珠姐姐,這才……”
在春時面前她尚且敢添油加醋地逗趣兒,面對少爺,春暖整個人都緊繃着,大氣也不敢出,只老老實實把明珠所說的每句話一字不漏的學給他聽,說完身上便出了一層汗。
三少爺靜了片刻,忽地冷笑一聲,聲音反倒不似之前那麽緊繃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叫廚房送些軟和好吸收的飯食來,以後就算少夫人不想吃,你們也不可由着她,知道了麽?”
一面說他一面邁步朝屋裏走,春暖下去後,他一把推開房門,果不其然看見春時慌裏慌張地從踏上蹿起來,訝然道:“你回來了?都怪我,發呆忘記了時辰,沒迎你回來。”
面對小妻子陳天馳一掃方才的冷臉,上前擁住她笑道:“我是來看誰悶在房裏不高興的。”
春時羞窘:“誰不高興了?”
陳天馳噗嗤一聲笑:“爺又沒說你?爺在外面累了,自己不高興,還不成嗎?”
春時心道這人根本是故意的,看自己不高興就算了,還要這樣作弄她,索性拉下臉道:“我就是不高興了,怎麽樣?”
誰知這麽一下她強打起的精神全沒了,委屈滿滿地溢上來,眼眶一紅,一滴眼淚就直直的砸在陳天馳的手背上,倒唬了陳天馳一大跳:“這是怎麽了?”
懷裏的小妻子像是受了委屈沒地方說的小娃娃,被他這樣溫柔的詢問,更是委屈地止不住了,一雙眼睛都哭成了兔子。她躲在陳天馳懷裏抽抽噎噎地說完整件事,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安慰,反倒等來男人噗嗤一聲笑。
春時淚眼朦胧地擡頭望,發現他一臉強忍的笑意,掩都掩不住,不由大怒,沒良心!
“好,好,是爺沒良心。”陳天馳抱住她掙紮的小身子,笑眯眯道,“你難受,是因為明珠說這些話?”
春時瞪他,不是廢話麽?這麽難聽的話,偏偏她又找不出個反駁的理由,因為人家說得字字句句都在理上,難不成她還能把人叫過來,問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不成?
“怎麽不成?”陳天馳笑了,“你是主子,她不過是個丫鬟,是伺候你的人。她背地裏敢這樣說些含酸帶諷的話,你怎麽就不能把她叫來問個清楚?就是她沒犯錯呢,你不喜歡她,把人趕出去也使得,誰叫她身契握在別人手裏頭?”
春時聽得愣了:“這樣……真行嗎?”
陳天馳一點她鼻尖:“怎麽不行?你這傻丫頭,還以為她是以前的明珠,你是之前的春時?你要記得,現在你是三少夫人,你喜歡的,對你忠心的就往上提,不喜歡的,便是沒有理由,那也能随意處置。為了這麽個無足輕重的東西,你就氣得一晚上沒吃飯,日後可不能這樣。”
春時愣了一陣子,破涕為笑:“是我想差了……咱們快吃飯吧?耽誤這麽久,你肯定也餓了。”
“爺是餓了,”她還在發愣,男人眸色已經轉深,兩只眼睛像狼一樣盯住她,一把将她橫抱起來,朝床榻而去,“先喂飽了爺,再吃飯吧。”
☆、覺醒
春暖帶人一道送飯到了卧房門口,還沒進去,就聽見裏面傳來三少夫人的一聲輕呼,接着朦朦胧胧的聲音就被掩住了。她面上一紅,攔住剩下的人:“先不忙送進去,一會兒再說吧。”
外面人不解,但還是照辦了。一群人又等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聽見裏面傳來三少爺略帶沙啞的聲音,叫人送水進去。
春暖進去的時候連頭也不敢擡,送了水便退出門外。好一陣子裏面的二人收拾完畢,一看都已經是尋常的就寝時間了。
三少爺吩咐她們把舊菜撤下去,換些點心甜湯之類的宵夜就好。春暖應了,端着宵夜進屋,發覺三少夫人滿面緋色,眼眶隐約泛紅,甚至比下午的時候更紅了,整個人卻看起來比之前妩媚不少,心知大約少爺是把她哄好了,便笑着退出門外。
第二日午後,明珠便被人請到了三小院正房。
這一夜春時睡得極香甜,早晨陳天馳起床的時候都沒能弄醒她,心知她這段日子是被諸多事務給累着了,陳天馳也有意讓她多休息一陣子,便不許人叫她起來。
于是她真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明珠趕到正房,被春暖領進屋去,看見的就是正對鏡梳妝的三少夫人。
“明珠見過三少夫人。”明珠穩穩地伏在地上給春時磕了頭,不待她說話便自顧自地說開來,“之前原本三少夫人剛來,奴婢就該來給三少夫人請安磕頭的。只是老夫人說了,她身子不适,不許弄這些大排場上的東西,便耽擱了,明珠向三少夫人請罪,還請三少夫人輕罰院裏的其他人。”
她等了很久都沒人應答,若換了旁人,必定會沉不住氣地擡起頭來看。然而明珠是在曾氏的□□下長大的,大面場看得多,從小就見楊氏和林氏二位夫人在老夫人面前明争暗鬥,對這樣低級的手段根本不在乎。她都擡出老夫人了,春時再厲害,能将她怎樣?頂多罰她一頓,可萬一罰了她,那就是不給老夫人面子!剛進門的媳婦兒擔得起這罪名?
春時被春暖伺候着梳完頭,往手上細細擦了一層香脂,這才仿佛想起屋裏還有明珠這個人一般,回身訝然道:“哎呀,你怎麽還跪在地上?春暖,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春暖笑眯眯道:“是奴婢的不是,替少夫人梳頭忘了時間,明珠姐姐說了這麽一大堆話,想必少夫人也沒注意。”
春時笑道:“可不是麽?方才盡注意你替我梳的發式了,竟沒聽清她說了什麽。明珠,你再說一遍吧。”
明珠一噎,當真不卑不亢地重複了第二遍。一字不差不說,腰板挺得筆直。她目光平時前方,姿态高傲地仿佛她才是主子,而坐在她面前的三少夫人是奴婢一樣。
她說完了,春時沉吟片刻:“既這麽着,你去院子裏跪上半個時辰吧,法不責衆,院子裏其餘人就不必再罰了。”
明珠站起身來,待反應過來她說什麽之後,愣了一下,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張了張嘴:“老夫人說……”
春時看也沒看她,只盯着自己兩年多沒勞作變得白皙細膩的手,淡淡道:“怎麽,這不是你自己要去的麽?與老夫人何幹?難不成你方才不是誠心向我請罪,只想拿老夫人壓我?”
明珠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沒有這個意思。”
春時笑道:“瞧把你吓的,快起來吧,別跪着了。”
明珠緩緩站起身來,心中萬分不願跪在院子裏丢人現眼。她怎麽忘了,如今春時這丫頭搖身一變成了三少夫人,她卻還只是個奴婢,少夫人要處置一個奴婢,或許不能輕易打殺了她,可折騰她卻是一點都不費勁的……
“對了。”她走到一半,忽然聽見春時在身後說了一句,不由心中暗喜,以為她總算想通自己是老夫人的人,得罪不得,便停下步子:“少夫人有何吩咐?”
春時朝春暖看了一眼,春暖頓了頓,才鼓足勇氣般道:“三少夫人既然嫁進來,不管她以前是什麽身份,以後總是我們的主子,這話不知明珠姐姐可曾說過?”
明珠心頭一跳,這話裏夾槍帶棒,明捧實貶,帶了腦子的都能聽得出來,之前還以為春時不敢跟她計較,如今這光景怕是春時有意借打壓她來立威,自己孤身一人,還是先示弱為好,便柔聲道:“是先前有人在外亂嚼舌根子,奴婢為了維護少夫人,這才——”
“話裏是什麽意思,誰都聽的懂。”春暖不待她說完便打斷,冷笑着瞧她,“明珠姐姐以為少夫人是傻的麽?竟容你如此耍弄?什麽叫‘不管她以前是什麽身份’?三少夫人以前有哪些身份,你倒是說說看。”
明珠怔了。
她心頭一慌,心道以往也沒見過這樣的啊。內宅裏明争暗鬥,也不過是語言上添點堵,暗地裏耍花招,她這樣的一般沒人一樣樣摘出來問個清楚。夫人們覺得這樣太掉價,不願和別人多計較,碰上這麽一對非要追根究底的主仆,她真是……
“少夫人恕罪!”再傻她也知道今兒春時是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瞧瞧,明珠只得重新跪在她面前,只盼老夫人日後知道了替她做主,“奴婢是一時口快沒說對,三少夫人以前是中書令府上的小姐,怎麽會有別的身份?明珠這麽說也只是因為護主心切,絕無別的意思。”
春時笑眯眯地拿起妝臺上的一根簪子,俯下身來親自插在明珠的發上,弄得明珠一愣:“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這根簪子你拿去戴着玩吧。聽說你是夫君院子裏第一的得意人,日後要靠你的地方還多。”
明珠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也許眼前這位真是中書令府的小姐?她只是和春時長得有點像?這笑,這說話的神态,這落落大方的姿勢,還有她的眼神,哪一點像曾經那個畏畏縮縮不敢和她對着幹的小丫鬟?便是後來她有三少爺撐腰,也絕擺不出如今這般姿态。
她惴惴不安地受了這根簪子,就聽見三少夫人在她頭頂淡淡問道:“我長得是不是很像那個丫鬟?”
明珠一個激靈,連忙道:“三少夫人和春時乍一看是有些相似,可仔細看了,還是三少夫人生得更美,更精致些。那丫頭畢竟是個丫鬟,怎及三少夫人的氣度。大家也是一時眼拙,這才……”
這話似乎說對了胃口,明珠眼見三少夫人面上浮出一個笑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想來就算我和那丫鬟有幾分相似,到底也是不同的兩個人。”
明珠笑道:“少夫人說的是,可不正是這個理嗎?”
眼看把明珠吓夠了,春時決定見好就收:“行了,既然是這個理,日後我就不想再多說什麽。外頭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這三小院中,我不想再聽見半個字,你可清楚了?”
明珠點頭稱是。
春時站起身來:“說了這半日話,我也乏了,你去吧。”
明珠松了一口氣,只覺這半日當真難熬得很。她躬身往門外退去,到了門口正要離開,耳邊卻傳來春暖的聲音:“明珠姐姐,你莫不是忘了,三少夫人罰你在門口跪半個時辰呢。”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明珠面色驀地慘白,她咬牙站了一會兒,終究不敢太挑戰三少夫人的權威,僵着身子直直的跪在了三小院正房的門口。
春暖站在她面前不遠處,朝她微微一笑:“明珠姐姐,三少夫人說了,等到了時辰姐姐就自個兒回去吧,不必再告訴她了。”
說完她一扭身進了卧房,捂着嘴壓着聲音,拼命按住心裏的興奮:“少夫人,明珠真跪在地上了!”
當時利用老夫人來讓她跪在院門口半個時辰,如今可算是找補回來了!
她叽叽喳喳地開始向春時學起明珠當時的表情,春時默默聽着,不時露出一絲微笑。
春暖似乎沒有注意,從最開始她提起明珠,還猶帶敬畏地喚她“明珠姐姐”,到如今提起她被罰時的興奮激動,明珠這個詞所象征着的權威和壓力,似乎逐漸從她心裏淡去了。提起明珠,她再也沒有往日裏的恐懼,只把她當作一個尋常人。
而這,大約也是三少爺對她的期望吧?縱使他也願意一輩子保護自己,可若是自己真能強大起來,和他并肩面對風雨,替他管好這個家,這才是他真正盼望的事吧。
晚上陳天馳回來的時候,得到了小妻子久違的熱情對待。
他受寵若驚,從善如流地把小妻子給吃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兩人倦極而眠,春時望着他熟睡的側臉,偷偷伸手去描了描他挺直的鼻梁,英俊的眉眼。
這,是寵她愛她的夫君呢!
☆、有孕
五月嫁進門來,一轉眼,已是盛夏八月。
為了怕小妻子被暑熱所侵,陳三公子特意派人在眉山下買了一座莊園。打算等暑熱一至,夫妻倆就躲到山裏避暑去。走的前一日正逢潘鳳真來看剛出生不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