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9)
天骅,驚愕地發現她居然在這裏看見了春時。
對林氏和春時能和平相處,潘鳳真啧啧稱奇。她這位二舅母別的不說,性子執拗小氣,一家人少有能和她說上三句話還不生氣的。尋常對大舅母能執掌家中中饋怨氣頗多,選兒媳婦兒最在乎的就是她家中是否有權有勢有錢財,其次就是是否聽她的話。
這兩點春時……仔細一想,潘鳳笑了起來,好像還真符合。不管怎樣,她如今是中書令家的小姐出身,性子又溫柔和善,肯定不會和林氏對着幹,怪不得林氏能心平氣和地和她共處一室。
“表嫂,我随你一道出去。”
雖然比春時還大上兩歲,潘鳳真這聲表嫂叫的卻不顯谄媚只覺親熱:“最近怎不見三表哥?”
春時道:“他在外忙事情,輕易回不來,不過明兒他說要陪我一道出門去眉山游玩。”
潘鳳真鳳眼裏一閃而過豔羨之色:“三表哥對表嫂真好。”
春時想起她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眼看再過了年,她就十九了。十九歲在這個世上幾乎只能嫁些鳏夫做填房,不由也替她着急,便道:“其實他這個人不像你們看到的這樣的,他脾氣壞的很,又不體貼,還……”
發現潘鳳真盯着自己笑得奇怪,春時也赧然一笑:“叫你見笑了。”
“哪裏。”潘鳳真微微一笑,“其實我今日過來,一方面是為了看天骅,一方面也是有事要拜托三表哥,既然表哥不在,想來告訴表嫂也是可以的。”
春時不敢亂答應事情,即使表姑娘曾經幫過她和三少爺,她也不敢随意替陳天馳應下什麽事:“我也不懂你們的事……左右他今日都要回來的,不如你在我這兒用了晚飯,等他回來再說?”
潘鳳真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因了是夏天,晚飯做的便都是些清涼可口的小菜和一些粥。蔣媽媽早被從廚房調了上來,貼身伺候三少夫人,此刻就站在一旁笑道:“今兒大廚房裏送了些新鮮的海蟹海蝦,我就叫人撿了些小青菜洗幹淨了,做了青菜蟹肉滾蝦粥,表姑娘和少夫人嘗嘗味道可好?”
潘鳳真端起一小碗,嘗了幾口贊道:“這個真是極好,青菜鮮嫩,蝦肉清甜,難得的是半點腥味也無,我猜是媽媽親自下廚做的,可是?”
蔣媽媽笑道:“表姑娘謬贊,正是老婆子做的,好久不動手,還怕手生了,好歹能得姑娘的喜歡,也算叫我放心了。”
春時笑起來:“媽媽謙虛什麽?你的手藝排第二,誰敢排第一呢?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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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舀了一勺往嘴裏送,剛剛入口,便覺得一陣撲鼻的腥味,可看見蔣媽媽期待的眼神,春時到底努力咽了下去,又試着吃了第二勺。
第二勺還沒送到嘴邊,“嘔——”地一聲,她竟扭到一旁吐了起來。
才剛吃一點東西,吐到最後只吐出清水,吓壞了一屋子的人。蔣媽媽連忙把她扶起來,拿了帕子給她擦嘴,端了清茶漱口。
春時有氣無力地靠在榻上,潘鳳真握住她手道:“我這有薄荷醒腦香,你聞聞看可舒服些?想來是白日裏中暑,夜間又貪涼,這才吐了。”
春時可憐兮兮地眨巴眼睛:“我并不曾貪涼。”天知道身邊睡着個像火爐一般的男人,她哪有貪涼的機會?
潘鳳真笑起來:“那就只是中暑?不過我瞧你這屋裏處處是冰山,院子裏還有葡萄架子花藤,比我那兒涼快不知多少呢。”
兩個人說着說着笑起來,開始說起清風寺的後山是個避暑的好去處,唯獨蔣媽媽站在一旁,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只是抿着嘴笑。
春時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媽媽怎麽了?”
蔣媽媽笑道:“少夫人,你幾月不曾換洗了?”
當真潘鳳真的面,春時有些不好意思,心裏卻忽地有了些朦胧地猜想,緋紅着臉道:“兩月有餘——算上這月,怕是有三個月了。”
滿屋裏誰也不是無知婦人,即使沒出嫁,潘鳳真也驀地反應過來,搶先笑道:“啊呀!恭喜你了表嫂!”
春時羞得滿面通紅:“這,還沒定呢,誰知是真是假?”
蔣媽媽笑道:“少夫人說的是,表姑娘,勞你陪少夫人待一陣子,我這就去請大夫來。”
春時懷孕了,陳天馳剛一進門就被這巨大的驚喜給砸懵在原地,向來冷靜的人站在那兒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平安笑嘻嘻地湊上前去道:“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很快就有小小少爺出生了!”
這聲恭喜好像把他從恍惚中砸醒了一般,他嘴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控制不住地整張臉上盈滿了笑意,大跨步朝卧房而去。
卧房裏只有潘鳳真和蔣媽媽陪着春時。二人朝他道了喜,識趣地把空間留給這小夫妻倆。
陳天馳上前去,巨大的狂喜讓他幾乎不知道要怎麽說話:“春時……”
接着他就看見他的小妻子朝他露出個羞澀而溫柔的笑:“真奇怪……”
陳天馳緊張的心情忽然就平複下來了,比起已經二十三歲的他,如今才十七歲的春時心裏說不定比他更緊張。在外頭奔忙了一日,還帶着滿身的塵土,陳天馳伸手要把外衫解去。
春時習慣性地上前要幫忙,被他一把擋住:“你好好坐着,別累着了。我這衣裳髒得很,換一身再跟你說話。”
說着他急匆匆朝廂房走去了,仿佛多呆一刻都會傷了她似的。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春時抿嘴一笑,心道這男人比自己想得還要更緊張幾分呢!
這孩子很乖,在母親肚子裏三個月才提醒自己的存在,大夫來的時候也驚異這一胎頭三個月竟如此穩當,而如今正是第四個月,只要沒什麽大舉動,是完全無礙的。
小妻子懷了孕,眉山之行只能取消。得了消息的林氏少見地叫秦媽媽過來叮囑了幾句,楊氏也遣了人來道賀,只有曾氏無動于衷。
對這位老人的固執陳天馳深有體會,他抱着春時笑道:“不來就不來吧,省得還要浪費心思去應付她。”
春時靠在他懷裏揪住他衣袖的一角拽啊拽:“可是她畢竟是你的祖母……”
她還記得剛進陳家的時候,三少爺不被所有人重視,二夫人和二老爺都對這個兒子不管不問,大少爺和二少爺只會肆意欺辱他,只有老夫人,還想着吩咐人每日晚上給三少爺炖一盅夜宵補身子。
老夫人應該也是心疼這個孫兒的吧?
陳天馳噗嗤一聲笑了,懷裏的小丫鬟現在成了他的妻子,不似以往那般青澀,多出為人婦的風韻,但腦子裏轉着的念頭還是和當初沒什麽兩樣。他笑了一聲,就感覺自己的袖子驀地一松,原來是她惱了,松手就要從他懷裏出去,慌得陳天馳一把攥住她,甜言蜜語哄了好一陣子才哄好。
春時又恢複笑模樣了,甜甜蜜蜜地抱住他脖子蹭啊蹭,好像一只貓兒,剛才的怒氣仿佛只是幻覺。陳天馳暗嘆,怕是她自己都沒發現如今她的脾氣已經大到動不動就對自己甩臉子了吧?
“其實……你說的不錯,老夫人對我确實有幾分真心。”也确實比其餘人對他更好。
從小就敏感地覺得母親對大哥比對他親,卻一直說服自己這是因為大哥到了要人關心的年紀,而他比較乖的緣故。那個時候老夫人對誰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即使偏心,也偏不到哪兒去。
但自從六歲那年他被淮路書院院長的兒子推落入水,林氏卻為了能讓長子進書院讀書,放棄他的時候,陳天馳就知道,這個家裏母親和大哥才是一家人,他是孤身一人的。曾氏曾經斥責過林氏,卻因為連自己的兒子陳二老爺也默認這麽做而無可奈何,只能加倍對這個最小的孫子好些,希望他們一家人不要生出嫌隙。
小時候的陳天馳是很喜歡自己的祖母的。可他越長越大,那一年陳天駿到了要娶妻的時候,林氏想擺脫曾氏的控制,自己選一個喜歡的媳婦兒,甚至以絕食相挾,不娶曾家的姑娘,曾氏終于松了口,卻提出一個條件。
條件就是,替陳天馳定下曾家另一個女孩兒為妻。那孩子自幼身子不好,不知能不能活過十五,曾陳二家都清楚得很。
林氏一口答應下來,曾氏有意為難,提出若這孩子先天馳一步而去,天馳須得為她守孝三年再結親,林氏不過猶豫片刻,也應了。
抱住春時的手緊了緊,想起以往那些事,陳天馳不由淡淡一笑:“那時我便看清了,母親永遠不會為了我這樣,卻能為了大哥犧牲我的人生。而一向對我關愛有加的祖母,若是真心疼愛我,怎會以我的婚事為要挾,甚至定下這樣嚴苛的條件?”
他的婚事只是交易的籌碼,是陳家不願老去的主母和自己兒媳婦兒的博弈,這一耽誤,就把他耽誤到了二十歲。
“不過,如今想來,幸好有這樣的交易。”陳天馳低頭朝她額上一吻,“否則我怎麽能在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你,再在三年之後把你娶回家?”
☆、高燒
杞國地處大陸中央,西鄰朱紫,東近瀚海。朱紫國乃女尊國度,臣服杞國多年。瀚海國物産豐饒,與杞國是多年的友邦,歷任皇後都是杞國的公主。
新帝登基,适逢瀚海國王權更替,因此在守孝三月之後,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陛下,便決定将六公主封為柔嘉公主,和親瀚海。天氣炎熱不便出行,九月剛到,和親隊伍就要出發。為了表示杞國對公主的重視,杞帝親選謀定侯及中書令李行止嫡孫率領三千将士護送公主出嫁。
下了朝,謀定侯便急匆匆朝家趕,想着怎樣也要見新婚不久有孕在身的小妻子一面,卻被攔在城門外:“侯爺,陛下有請。”
新任謀定侯陳天馳只得灰溜溜地從馬上下來,連妻子的面都沒見着,就跨上馬直朝東方而去。
春時趴在窗棂上朝外看,小臉慘白。八月熱得厲害,肚子裏的孩子倒是十分安靜,九月天氣剛剛轉涼,這孩子似乎知道這時候能鬧騰了,便日日鬧得她不得安生。
晨起除了拿杯清茶漱口,再用些清粥小菜,就再吃不下半點東西。聞不得雞鴨魚腥,奶味豬油更是半點不能碰,日日只能拿菜籽芝麻榨了油炒蔬菜,不過半個來月,春時整個人就瘦了一圈。
吐得她頭昏眼花,連思念丈夫的心情都沒了……這孩子好像和她心意相通似的,一旦她靜下來無所事事開始想不知三少爺現在到了哪兒?肚子裏的小祖宗給她一個狠踹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春時真是拿它沒轍,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長大,心裏滿滿的幸福感卻是忽視不了的。
“少夫人,這些日子冷風起來了,你可別總靠在窗戶口,仔細傷了風。”蔣媽媽笑着将一個炖盅端過來,揭開來,滿屋甜香,“廚房那兒有信陽梨,我瞧着還挺新鮮的,叫人拿蜂蜜煮了,潤肺止咳,吃着也香甜。”
春時挪動身子到了桌邊,一勺勺舀着吃,蔣媽媽見她吃了并沒吐出來,欣慰道:“你能吃下去就好,多吃點蜂蜜,這以後生出來的小孩子啊身體好!少夫人,不是老婆子我啰嗦,你日後可萬不能再待在窗戶口了,立秋之後只會一日日冷下來,如今你是雙身子的人,那經得起冷風?萬一有什麽病,受罪的還是你……”
春時無奈地朝她一笑:“知道了媽媽,您快把我耳朵念出老繭來了!”
只是雖然覺得蔣媽媽稍微啰嗦了些,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春時還是聽話地盡量少往窗戶口站。以往她靠在那兒只是因為窗口種的一株紫藤她很是喜歡,有花的時候芬芳繁盛,沒花的時候葉子也綠的可愛,如今秋日一過,紫藤凋謝得比其他植物都要快上不少,讓她看了無端心裏就悶得慌。
蔣媽媽見了便很開心,覺得少夫人這是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這話說了沒幾日,好像為了印證蔣媽媽的話一般,二房正院便傳來個消息,說是小少爺病了。
陳家這一代如今四個男兒,最後出生的陳天骅原本行四,原本該稱呼一聲四少爺的。只是他年紀小,今年也才不到一歲,衆人見他可愛,便以“小少爺”呼之,林氏等幾位主子都是默許了的。
林氏年紀大了,上次生孩子又傷了根本,不似年輕人精力旺盛,不能時時将兒子帶在身邊,便給小少爺配了三個奶娘。白日裏她還能與奶娘一道照顧孩子,夜裏就跟不上,只靠奶娘伺候。
誰知有個奶娘忽然病了叫林氏遣回家去,三個只剩兩個,難免顧不過來。有個奶娘頭一日沒休息好,頭昏腦脹地,夜裏忘了替小少爺将窗子關上。
冷風一吹,小少爺就凍病了。
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誰家孩子沒病過幾回?只是這孩子天生體弱,也是時運不濟,這一病,奶娘也沒發現,直到第二日一早林氏将孩子抱過來看,才發現他高燒不止。陳家慌忙請了大夫來瞧,卻道這孩子年紀太小用不得藥,只讓人拿帕子蘸了藥水給他擦身降溫。
折騰了一日,燒退了,原以為已經無事,誰料當天夜裏,親自照顧他的林氏就發現兒子高燒退了,發起低燒來。
小孩子小,難受也說不出來,哭得聲嘶力竭。陳家所有人都被驚動,上到老夫人曾氏,下到懷孕的春時都叫人扶着去看。林氏抱着孩子急得直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曾氏自然也大半夜的被人折騰起來。林氏的孩子哭了多久,她就陪着站了多久。好在一夜過後,這孩子低燒退了,大夫也說沒事,林氏才紅着眼睛朝他們道謝。
曾氏嘆了口氣:“你也別說什麽謝不謝的,便是多請幾個奶娘回來,你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明兒我叫人去再選四個奶娘來,這兩個就送出去吧。”
說着她也不等林氏反應,就叫人扶她回去休息。年紀大了,一夜也熬不得,她只覺精力不濟,想快些回去休息。
林氏紅着眼圈望着終于睡熟了安靜的小兒子,眼淚啪嗒往下掉,這孩子幾乎是她的命根子,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的,她也不用活了。
秦媽媽陪着她站在那兒,見屋裏人都去了,四處一望,低聲向林氏道:“二夫人,你想想,好好的奶娘,以前大少爺和三少爺也沒出事,怎麽偏偏就小少爺出了問題呢?”
林氏悚然一驚:“你的意思是……”
“老奴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秦媽媽朝四周看了一眼,走過去将房門關好,“怕是有人藏了壞心!”
林氏被她的話吓了一跳,卻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麽隐藏的東西被她說中了一般,連忙跟着壓低聲音道:“媽媽莫怕,你可是有什麽發現?”
秦媽媽搖頭道:“老奴沒什麽發現,只是前些日子,老奴發現那奶娘好像與蔣媽媽有些來往……”
“你是說,奶娘被三小院收買了?!”林氏大驚,“難不成天馳他竟敢——”
“夫人莫慌!”秦媽媽道,“以奴婢的看法,怕不會是三少爺。三少爺是夫人的親生兒子,手足情深,難道還會害自己的親弟弟不成?想害小少爺的怕是另有其人。”
林氏方才的猜測也只是直覺,她一面為自己對兒子懷有這樣的猜忌而心悸不已,一面因為秦媽媽替陳天馳的開脫感到稍微放了心,道:“難不成三小院還有其他人?”
秦媽媽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二夫人,你想,小少爺和三少爺實為兄弟,可生得晚,年紀上是與大小姐一輩的。日後就算大小姐她們長大了,見到小少爺也要恭敬有加。以二少爺和三少爺這樣的年紀,即使繼承家業,怕也擔不了多久的擔子。待小少爺長大之後,一樣年紀,輩分上卻要壓有些人一頭了……”
林氏聽得心頭直跳,秦媽媽的話明顯得近乎□□。有些人,是哪些人?天駿和天骥生的都是女兒,滿府中,除了那個正懷着身孕的女人,還有誰的孩子會被天骅壓一頭?
“這個賤女人……”林氏越想越心驚,咬牙切齒道,“大逆不道的東西!”
秦媽媽忙道:“二夫人別心急,這也是不确定的事。只是小少爺福大命大,天神都眷顧着呢!斷不會被小人謀了去!只是奴婢方才說的,夫人也要早做綢缪,否則日後……這也是老奴想的太多,并沒有半分證據。”
林氏道:“媽媽一片忠心,這個我明白。你且去吧,我知道該怎麽辦。”
林氏選的法子很簡單,她要光明正大将春時趕出去,因為她是婆婆。秦媽媽擔心這怕對三少夫人沒什麽妨礙,但林氏卻笑得輕松。
“別小瞧了這個身份,”她冷笑着道,“她曾氏是個什麽東西?若不是因為她有婆婆這個身份,我何至于這麽多年都擡不起頭來?楊氏那樣厲害的門第和手腕,在她面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我是她婆婆,是長輩,等于她的父母,”林氏道,“父母之命,難道她敢不聽嗎?”
☆、處罰
秦媽媽目瞪口呆地看着胸有成竹的林氏,覺得自己大約是聽錯了。
然而林氏這次竟真打算這麽辦。也許秦媽媽低估了林氏作為一個母親的憤怒,總之百般攔截不住,眼看着林氏氣勢洶洶地朝三小院去了,她只得縮在後面,期待這次婆媳二人的争鋒林氏不會太丢臉。
春時剛被人扶回來休息,她跟着曾氏一道守了小少爺一陣,就因為體力不支被遣送回來。饒是如此,這一夜她還是沒休息好,叫蔣媽媽端了一碗安神湯,她正要喝下,就見門簾一掀,林氏大跨步沖了進來,春暖一路小跑着跟在後面。
春時愣了一下,站起身道:“娘,您怎麽有空來這兒?”
要知道自從陳天馳走了之後,林氏總是想方設法地把她叫過去立規矩,可若想讓她屈尊降貴到三小院來,那是萬萬不能的。
林氏沉着臉喝道:“你給我跪下!”
春時和蔣媽媽都吓了一跳,蔣媽媽愣了一下,連忙笑着上前道:“二夫人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三少夫人肚子裏還懷着您孫兒呢,怎麽好跪下?有什麽話慢慢說就是了。”
林氏瞥了她一眼,伸手朝蔣媽媽臉上就是重重一個巴掌:“刁奴!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這巴掌打得重,蔣媽媽臉上頓時浮起五道紅痕,打得春暖大氣也不敢出,站在那兒手足無措,求救般看了捂着臉的蔣媽媽一眼。
春時也被吓到了。林氏莫不是失心瘋?小少爺才剛脫離險境,她就來這兒撒潑?可是蔣媽媽都被打了,她一個做兒媳的能怎樣呢?她扶着腰慢慢跪在地上,只是頭卻擡着,和林氏對視:“母親有什麽吩咐?”
見她跪下,林氏猶不解氣,站在那兒恨不得踹她一腳:“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蔣媽媽早忘了自己的臉,慌忙上前欲攙扶春時起來:“二夫人!你好端端的罰三少夫人做什麽?三少夫人懷着身孕,哪兒都去不得,能做什麽事?!少夫人快起來,這地上涼,不能跪啊!”
林氏狠狠瞪着她,春時心裏一顫,再一眼看見縮在角落的秦媽媽,聯想到她反常的樣子,心裏忽然有了些猜測:“母親來難道是為了四弟的病?母親以為是我做的?”
林氏冷笑:“你終于肯承認了?”
春時笑了,這是被氣的:“母親誤會兒媳了,不知兒媳之前做了什麽,讓母親有這樣的誤會?且不說四弟和夫君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只說四弟才不到一歲,我何必害一個嬰兒?我自己也懷着孕,難道我不會為自己的孩子積德嗎?”
她知道林氏蠢笨脾氣大,一定是被人撺掇了。看眼前光景,只怕那煽風點火的人正是縮在一旁不出聲的秦媽媽。想到這兒,她擡眼朝春暖看了一眼,後者會意,慢慢朝門外退去。
林氏諷刺一笑,她根本不相信這女人的狡辯之辭。但秦媽媽那些争權的話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說的,她便只冷笑着開口道:“你不必狡辯,我不會信你。別的也不用多說了,你收拾了姓李回家去吧,這裏容不得你了。”
春時渾身一顫:“母親這是何意?夫君不在,母親要趁他外出趕我出去麽?”
林氏擡頭,凜然道:“我是天馳的母親,我的意思他斷不敢違逆。他若知道你是這樣心狠手辣的女人,不必我說都會把你休掉!你識相些自己走,我給你一紙和離書,好歹日後你還能再嫁,總比得了休書名聲掃地來得好!”
春時懶得再和她多說,朝蔣媽媽一伸手,後者趕忙将她扶起來。她站穩了身子,順了順氣,心平氣和道:“想來母親是氣糊塗了,才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母親也累了一夜,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有什麽話,等夫君回來再說。夫君說怎樣,我就怎麽做。”
她居然敢不等自己吩咐就站起來!
林氏覺得自己的權威被大大挑戰了。當年她懷着孕,曾氏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何曾敢違背半個字?這女人到底是個丫鬟出身的賤民,半分教養也沒有!
“你難道不懂什麽叫孝悌之道?!”林氏大怒,“我沒叫你起來,你竟敢自己起身?給我跪下!”
春時氣道:“母親說話好沒道理,兒媳并沒犯錯,為何要跪?”
林氏道:“就算你沒犯錯,難不成我還當不得你一跪嗎?我是你婆婆!”
春時氣得渾身發抖,面對這樣蠻不講理的林氏她真的無可奈何,那邊林氏見她不動,一眼望見她微微隆起的孩子,只覺若是能把這女人肚裏的賤種弄掉,另為兒子擇一門貴女進門才好,便吩咐縮在一旁的秦媽媽:“她不願跪,你幫她一幫!”
秦媽媽暗暗叫苦,二夫人聽了她的話,全然不考慮後果。方才春暖跑出去,想必是找老夫人求救,二夫人還不收斂,叫一個孕婦下跪,老夫人定會大怒,連帶自己肯定也要受罰!
她的猶豫落入林氏眼中,林氏更是勃然大怒:“我的話你也不聽了?!還不快去?”
“不許去!”門外一聲斷喝,蒼老卻中氣十足,林氏面色一白,須臾又恢複正常。她想冷笑,春時竟然搬來老夫人做救兵?但那又如何?不敬婆母,犯了七出之條,她照樣能把她掃地出門。
秦媽媽如蒙大赦,慌忙跪倒在地:“老夫人萬安。”
下一刻,曾氏便在春暖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母親。”
“祖母。”
婆媳二人同時喚道,曾氏卻刻意繞過林氏,徑直過來扶起春時,面上露出疼愛的神色:“好孩子,你受了委屈了。想來你婆婆也是因為一夜沒休息好,又受了小人的挑唆,這才失了身份,亂了分寸。”
失了身份!
林氏面皮驀地漲紅。高門之間,自矜自重,最看重的就是行事是否符合自己的身份。曾氏用一句這樣的話說她,對她實在是極大的打擊。
她不甘道:“兒媳并沒做錯什麽,是她不敬婆母,難道我做婆婆的還說不得?罰不得?”
這林氏真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蠢……
有意給她遞下來的臺階她不要,非逼得自己落她的臉!曾氏心中暗嘆,不由也生了幾分薄怒:“你做婆婆的,自然是說得也罰得。”
林氏面容和緩了些,心道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否則她就要把你當年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翻出來問個清楚明白,好叫你看看你自己是怎麽當婆婆的!
“但你跟我說說,李氏犯了什麽錯,要你這樣罰她?”曾氏沉下臉來。
“她不敬婆母……”
“縱使有天大的過錯,她還懷着咱們陳家的孩子!你也狠得下心叫她跪下?”曾氏怒喝,“都說多年媳婦兒熬成婆,當年我是怎麽對你們的,我可有叫你們在懷孕的時候跪着?誰家的孕婦不捧在手心,你竟還要将人趕出去!”
林氏對曾氏始終還有幾分畏懼之心,見曾氏滿面怒火,氣勢自然就弱了下來:“可是天骅他——”
“住口吧!”曾氏将拐杖狠狠朝地下一杵,“你有孩子,便不顧別人的孩子?那可是你的親孫兒!做人婆婆的,莫名其妙跑到兒媳屋裏來,打了兒媳身邊人不說,還要給她休書!你你你——”
曾氏氣得心口疼。其實下一任家主她心裏早有決斷。天骥不是個适合接重任的料,天馳倒是十分合适。一直猶豫不決,只是因為楊氏和林氏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知道林氏幾十年來都不服氣,不服她将家中中饋交給楊氏操持,連邊也不許她沾,卻不想想自己這副德行,怎麽能管得了家?
在內宅待了這麽多年,林氏來找春時的原因,曾氏何嘗不明白?其實她也有些懷疑天骅生病,這裏頭有沒有春時的手筆。只是到底天骅沒什麽事,且也找不出春時出手的證據,就憑着猜測來問罪,實在太不明智。
她和林氏都不甘心叫個小丫鬟成了未來的主母。她氣過,也怒過,只是氣了怒了之後,她也想明白了。不管如何,昔日的小丫鬟是以李家嫡長女的身份嫁進來的。雖不知原因,可如今她身後站着的是李家,她嫁到陳家來,代表了陳家從此和李家攀上了關系。更別提宮中那位榮寵正盛的李婕妤,都不是她們能輕易撕破臉的。
這樣簡單的道理林氏卻不懂,以為仗着婆母的身份就能肆無忌憚地處置兒媳,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林氏恨恨地住了口。曾氏見一屋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心道今日這事情若傳了出去,林氏的名聲毀了倒是其次,李家和陳家之間說不定還會生出嫌隙。她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出來替蠢笨的兒媳善後,真是……
曾氏瞪了縮在一旁低眉順眼的秦媽媽:“二夫人勞累過度,想是神志不清,需要休養。只這個秦媽媽最為可恨,不知勸阻你們夫人,竟還煽風點火,妄想攪亂陳家!将她拖下去打十板子,再扣掉半年的月錢,以後她的家人永遠不許進府,只許在莊子上伺候。”
☆、楊氏
曾氏盛怒之下,連林氏的求情也沒用。秦媽媽被人拖下去當着院子裏所有人的面打了一頓,擡下去的時候只剩進氣,沒了出氣。
聽說她還趴在床上,便朝林氏哭訴,只說自己再怎麽被罰也心甘情願,卻不能連累了家裏人。不許進府伺候,只許在莊子上伺候罰得太重了。莊子裏伺候的人一年也見不着主子幾面,做得再好,主子看不到眼裏有什麽用?往上升破了天,也只是個小管事!
她一人犯了錯,不能全家人受連累啊!
思來想去,秦媽媽想起嫁給平安的侄女柳兒,聽說柳兒在三少夫人面前還有幾分情面,說不定這事兒能成,便又拖着病軀叫了柳兒娘來,千叮咛萬囑咐了一番。
柳兒給春時見禮的時候,便略為提了一提。
“秦媽媽知道錯了,”她站在那兒小心翼翼看三少夫人的臉色,大着膽子道,“還請三少夫人饒過她這次,她日後必不會再犯錯了……”
将一碟蜂蜜芝麻糕吃完,春時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見柳兒還站在那兒忐忑不安等着她回答,才慢慢道:“既是你來了,我看在平安的面子上,就替她向老夫人說幾句話。只是下回若再犯,那就不是一句話能解決的事兒了。”
柳兒平安哪有什麽面子?還不是看在三少爺的份上嗎?想着自己到底是三少爺身邊人的媳婦兒,多少也要給自己點臉面,便歡喜無限地謝過春時,朝秦媽媽報這個好消息去了。
春時放下茶盞,卻知道這事兒根本沒完。這次老夫人把她救下來,林氏暫時偃旗息鼓,可依着林氏的性子,萬萬不會就這麽放過自己。不管秦媽媽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也不管林氏是不是受了她的撺掇,只有一點,是真的。
林氏已經不能容下她,甚至不能容下她肚裏的孩子。
這次放過秦媽媽,不過是她一眼望見站在一邊的蔣媽媽,忽地想起三年前。她初初進府在大廚房伺候,得了蔣媽媽不少照顧,但後來能進三小院,被選到三少爺的身邊,卻也有秦媽媽的一份功勞。
放過她這次,就當是向她的回報吧。
秦媽媽的傷養了整整一個月才好,等她能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中旬。
“今年不知怎麽了,比往年都要冷上許多。”蔣媽媽朝窗子外看了一眼,見外面落葉遍地,一派枯敗之相,便将窗戶又牢牢地關上,“少夫人可千萬不能開窗。”
春時笑了起來:“媽媽都說了千百遍了,我倒背如流,絕不會開的。”
蔣媽媽笑道:“少夫人聽話就好。少夫人這孩子懷的時候好,如今五個月,産期怕是在二三月,四月做完月子,六月熱起來的時候,已經能下地了。”
她掰着指頭算:“少爺送公主去和親,也不知如今走到了哪兒?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