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作者有話說:琴遺音就是水牢裏面那個面具男啦~

天淨沙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雨了。

這裏是與世隔絕的淨土,不管日月星辰還是風雨雷電都在此隐匿無蹤,那棵生長在遺魂牢外的古樹已過了千年歲月,卻只嘗過一次雨水滋潤,然後在一夕間開枝散葉,長成了參天巨木。

雨水是淡淡的紅色,像被氤氲開來的血。

把守此地的護衛們都不禁議論起來。

“怨氣化血,落雨成網,真是了不得,不知道是何方陰煞?”

“适才警世鐘響了三下,宮主、大護法和六閣掌事都趕往問道臺去了。”

“那是尊上閉關之地,這陰煞是活得不耐煩了?”

“好像是沖着九曜輪去的……不過,看這雨漸漸停了,怕是那陰煞元氣耗盡,命數将終了。”

“該死……噓,宮主來了。”

議論紛紛的守衛們瞥見門口那道白影,立時止了聲,佯裝正經地在庭內巡邏,連半點斜視也不敢有,仿佛那不是位清麗脫塵的女子,而是擇人而噬的猛獸。

淨思雙眸微斂,倒也不去管他們,徑自穿過長廊,将無關人等悉數抛在身後,最終停在那棵古樹前。

樹下有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分別雕着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四象,有鎖鏈從獸口吞吐出來,往井中垂落。井壁的每塊石磚上都镂刻着符文,當淨思走近它三尺之內,那些符文便仿佛活了過來,如流光的群蟲在縫隙間游走,然後向來犯者噬咬過去。

她素袖一揮,手腕翻轉如輪,這些噬魂蟲便入了她的袖洞,刺破皮膚隐入骨肉中,半點痕跡也不留下。

四十年來,上百人妄圖犯入禁地,卻都被噬魂蟲啃得骨毀魂銷。無人知道這些不死不滅的怪蟲,竟然是這女子身體的一部分,除非她親自收回或者本體消亡,再無辦法能讓噬魂蟲消失。

淨思縱身躍下,這井深達百丈,越往下越是黑暗陰冷,底部是一池幽深的水,無波無瀾,像一面鏡子。

四道從井口垂下的鎖鏈沒入水中,這是她與兩位同修共同打造的鎖天鏈,除了尊上親自出手,無人能将其斬斷。

“孽障,尊上召見你。”

池底無聲無息,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一個時辰前,鬼師潛入天淨沙,意欲破壞九曜輪,已被吾等正法。”

池水依舊波瀾不驚,卻終于有低啞的男聲傳了上來:“……蝼蟻。”

淨思淡淡道:“蝼蟻之輩,自不可與天數相抗。”

“他的确是蝼蟻,但蝼蟻尚且惜命,有何不敢與天鬥?”水下之人嗤笑一聲,“堂堂靈族三寶師,只知順應天意,做命數棋子,如此高高在上,卻連蝼蟻都不如。”

淨思不惱不怒,反是道:“他潛入天淨沙,不只是要破壞九曜輪,還想救你脫困……為了,将此物轉交給你。”

她揚手,一塊殘骨落下,未等它墜入水中,伴随着水面劇烈的波動和鎖鏈拉扯的聲響,一只蒼白的手自水下伸出,穩穩接住了這塊枯骨。

這該是一塊肋骨,上面布滿裂紋,卻是通體瑩潤如玉,縫隙裏隐見殘存血色。

五指收緊,幾乎讓人懷疑這塊殘骨會在掌中被捏碎,好在那人很快松了力道,整個身軀從水下站了起來。

他渾身不着寸縷,濕漉漉的長發垂過腳底,堪堪遮掩着蒼白精瘦的身體,臉上覆蓋着一張青銅面具,只露出一雙幽暗深邃的眼睛。

四道鎖鏈分別穿透他的兩邊肩胛和腳踝,刻滿符咒的末端死死釘入骨中,哪怕他把自己半身皮肉都撕爛,也難以掙脫桎梏。

“六十年前,飲雪君戰亡于寒魄城,元神精魂獻祭白虎印,你花了十年翻過遺跡的每一寸土,想找到他碎裂的骨頭,可惜到最後被囚此地,你還差了這塊橫于心前的肋骨。”淨思手指輕點,“鬼師作為飲雪君的弟子,多年來也為此骨奔走,适才臨死之前求我慈悲,将它交給你。”

男人用手指輕輕撫過殘骨上每一道裂痕,在這瞬間淨思很想透過面具去看他的神情,可是四目相對,彼此都波瀾不驚。

是啊,這孽障永遠不可能難過,否則……

她沒有細想下去,開口說明自己真正的來意:“我奉尊上之命,帶你去問道臺。”

男人并無追問,因為他早已知道這命令背後的含義,直接說道:“一個條件。”

淨思看了看他手中那塊殘骨,會意道:“飲雪君的墳墓還在寒魄城冰原,你有這半個夜晚的時間去見他最後一面。”

男人嗤笑道:“真大方,是沈問心的意思,還是你所謂的慈悲?”

淨思默然片刻,道:“他畢竟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只可惜選錯了路。”

“有你這樣的師父,才是他最大的錯。”

下一刻,伴随着機括聲響,總共一百零八道暗勾脫出骨肉,鎖鏈上的符文如潮水般流動退去,井口的四象獸頭同時昂首,将鏈子“吞”了回去。

鎖鏈離身剎那,淨思只覺得眼前一花,那男人就在她面前憑空消失,只剩下那張青銅面具砸入水中,若非打在對方元神上的烙印還在,她幾乎要以為這魔物完全逃脫了控制。

“也罷……”她垂下眼,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徒兒,這是為師唯一能給你做的事情了。”

貪嗔癡恨愛惡欲,喜怒哀憂思恐驚。

人世間有七情六欲,未曾沒頂于紅塵之下,誰也不知自己會堕入迷障哪一重。

這一夜大雨滂沱,西絕境邊陲小鎮裏的百姓人家都已撚了燈火歸于沉寂。巷尾百年老酒坊的夥計被一陣冷風激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正準備關門打烊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青石長街雨落凄迷,來人走得很慢,步伐拖沓如垂暮老人。如今是近年關,夥計都領了銀錢回家,年過八旬的老掌櫃披着棉襖打開門,忍不住将燈籠提到眼前,這才看清那道身影原是一位藍衫青年。

老掌櫃年事已高,眼神也不大好,仔仔細細瞧了他半晌,只覺得對方臉色慘白,像個鬼魅。

好在他有影子。

老掌櫃定下心來,又忍不住去看他,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青年未執傘,渾身衣袍都已濕透,卻只立于屋檐下不曾踏門半步。見老掌櫃仍伸頭打量,他微微擡起頭,聲音有些沙啞:“一壇梅花酒。”

老掌櫃這才收回目光,忙應了一聲,将最好的梅花酒打了滿滿一壇。客人扔了一個荷包過來,左手接過酒壇轉身離去,再沒說過一個字。

“越看越眼熟……是誰啊……”老掌櫃有些悵惘若失,直到那人漸漸遠去,他才低頭拆開荷包,裏頭卻不是銀錢,只有一塊玉石,瑩白沁涼,隐隐透着幾絲碧色。

這是冰原上的雪晶石,只長在八瓣雪蓮下,吸取天地日月的精華,據說佩戴它能消除邪病,百年也難成一塊,更別說它長于高嶺峭壁,哪怕最老道的雪山獵手也難找到此物。

老掌櫃忍不住扯出頸下一截紅繩,那上面赫然挂着一小塊雪晶石,他将這兩塊石頭對比了一下,腦子裏驀地一動,終于想起自己是何時見過剛才那位客人。

六十年前,他還是這酒坊裏的小夥計,為了貼補家用,早早在此做工,每月初一十五都能在此看到兩位長袍輕裘的貴客。

一人白衣霜發笑容可掬,一人藍衫墨發靜如止水,斟酒對酌,意趣自在。

那次他不慎得罪了外來的貴客,被刁奴鞭打數十,差點就活活疼死,好在那白衣人出手相救,還送了他一塊雪晶石養傷,免教他做個斷骨殘廢。

夥計一直想謝他,可是那白衣人從那以後再也沒來過,只有藍衫客還在每月初一十五來此坐坐,點了兩壺酒、置放兩杯盞,卻點滴不動,枯坐至天明。

六十年光陰輾轉,小夥計都變成了老掌櫃,那藍衫客竟然一點都沒變。

老掌櫃忍不住心驚,低頭發現門口石板上有點點梅瓣似的紅色,斜斜飄落的風雨很快把這痕跡氤氲開去,他下意識地擡頭,客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長街盡頭。

老掌櫃莫名有一種預感,他有生之年再見不到那兩位客人了。

此時,一道鬼魅般的人影悄然踏上寒魄城邊境的冰原,千裏冰雪皚皚,枯枝亂梅大喇喇地刺破夜色,在雨幕裏暴露出張牙舞爪的姿态。人影過處,落花伴随着雨雪紛飛墜下,将本就淺淡的痕跡完全掩埋。

琴遺音提着酒壇風雨夜行,一晃六十年過去,那些長眠于此的屍骸早被厚重的積雪凍土覆蓋,就連殘甲折戟都風化崩碎,唯有遠處連綿的山脈靜默如接天墓碑,風聲呼嘯,在上面刻下無字的悼文。

他拎着一壇梅花佳釀,不徐不疾地往前走,向着遠處漸漸模糊的山脈,向着那座從中坍塌的斷崖,向着……那六十年前的最終戰場。

冷雨撲面,琴遺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千百年的光陰都在此刻如白駒過眼,縱橫成星羅棋布的點滴歲月,他從不曾回首過往,此刻卻難得有些怔松。

下意識按了按懷中貼身放置的那塊殘骨,琴遺音收斂心緒,繼續往前走。

終于,他來到了斷崖下,那面熟悉的冰壁近在咫尺,可惜被積雪覆蓋得嚴實,一眼望去什麽都看不透,好在周圍沒有崩落風化的痕跡,隐約可見保護遺址原貌的符文镂刻于山岩上,看來即使在他被困的這些年裏,鬼師也沒少來照看此地。

“暮殘聲,我給你打酒來了……”

他一手拎着酒壇,一手拂去厚厚的霜雪,唇邊慢慢挑起弧度,然而那笑容還沒綻開,就随着一聲酒壇落地的脆響一同碎裂——

凝凍血跡的冰面之下,空無一物。

那應當永遠留在這裏的骸骨,竟然消失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