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妖狐
作者有話說:
老人家常言道:“飽三年,餓三年,半饑半寒又三年。”
朝闕城已經大旱快三年了。
這是西絕、中天兩境接壤之地,太平時左右逢源,戰亂時便兩頭難做,故而現任的城主便把自個兒當成一棵土生土長的牆頭草,迎着戰報風向掉頭獻好。
可惜牆頭草此番押錯了寶,統治中天二百年的姬氏皇族內亂,大軍失了統帥,西絕兵馬破城而入,殺向遙遠的王都,燒殺劫掠後只剩下了滿城凄惶。
青壯年九死一生,婦孺老弱屍橫于市,城主摘了玉冠獻給西絕大軍統帥,這才免了朝闕城被趕盡殺絕。
這座邊城從此被劃入西絕疆域,百姓們在驚恐和茫然中茍延殘喘。此番人禍尚未過去,天災也來湊個熱鬧,從那以後,朝闕城的子民再也沒見過一滴雨水。
河溪斷流,土地龜裂,水田幹涸,草木枯死。
百姓們鑿井挖渠想找到生路,可是日複一日下來,水源越來越少,死人越來越多,終于令人絕望。
還能走的背井離鄉,不能走的只能等死,城池空置了大半,剩下些病弱老殘茍且偷生,不少人開始跟過路的行商賣身拟契,更有甚者咬牙投了軍,不管将來是否戰死沙場,在眼下總是活路。
今日有一支商隊路過,規模不大,只有三十個人、四輛板車并八匹馬,大部分都是些東來的木材香料,賣到北方可小賺一筆,對這座荒城卻還不如一鍋饅頭的價值高。
商隊的領頭倒也心善,雖然讓護衛持刀弓随行,以震懾那些亡命徒,但也着人分發了些糧餅給路邊乞讨的老弱。他們這樣且走且停,冷不丁看到前頭一面土牆下,有個插草标的婦人抱着嬰兒跪在地上,顯然是賣身為奴混口飯的意思。
婦人頭臉很髒,身體也幹瘦,難得是眼睛明亮,細看五官也不醜,她抱着嬰兒哭得眼眶已充血,見商隊停在面前,趕緊磕頭泣道:“老爺行行好吧!我夫君死了,爹娘也沒了,就剩下這個孩子,我一個婦人實在養不活了……求老爺買了我們母子,不要銀錢,賞口飯吃就好,我會洗衣做飯鞣皮子,他是個男孩,長大後給老爺做牛做馬也是好的呀!”
領頭看了看她手上的粗繭,再伸手摸了摸這嬰兒,雖然沒多少肉,四肢倒是健全,眉心還有顆讨喜的紅痣。他思及商隊裏也有兩名女眷,便動了恻隐之心,道:“行吧,那你跟我們走。”
婦人連磕三個響頭才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其他人羨慕的目光中加入了商隊,有好心的夥計在板車上收拾出一角,好叫她和孩子坐在上面吃些東西。
領頭走南闖北多年,深知這災荒之地最容易遇到亡命徒,下令不在城中停留,後晌便出了城門,在土路上又行了個把時辰,叫隊伍改了道,藏在一處山隘下休整過夜。
婦人看得迷糊,忍不住輕聲問道:“這是做什麽呀?”
領頭的娘子遞給她半塊馕和一小壺水,道:“我們的貨物雖不珍貴,車馬卻重要,今日從城裏路過怕是要被人盯上,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婦人不知想起什麽,眼裏又是淚:“說得對啊……朝闕城先遭戰亂又遇大旱,人都被餓成了畜牲,好多殘廢人和孩子都被他們……”
她說到後面泣不成聲,周圍的人們對視一眼,明白了她未盡之意——饑荒遍野時,人失了理智,跟野獸并無兩樣,倘若有落單的人遇上這種亡命徒,怕是要被活吃了。
衆人唏噓,又可憐她孤兒寡母,領頭的娘子特意倒了一小杯馬奶去喂孩子,直到後半夜才歇息下來。
篝火被頂上山石遮擋,也不怕野獸或流民被吸引過來,外圍警戒的護衛和衣提刀,漸漸也覺困倦,錯過了山壁上一閃即逝的影子。
嬰兒難得吃飽睡熟,那婦人卻睜開了眼睛,慢慢坐了起來。
白日裏的凄楚孱弱都不見了蹤影,眼裏泛起幽綠的暗光,伴随着輕微的裂帛聲響,八支長滿倒刺鋼毛的蛛腿伸展開來,穩穩爬上了山壁。
嘴巴裂開,露出尖銳口器,雪白的蛛絲噴射出來,眼看就要裹住一人的頭臉。這東西十分柔韌,上面還有劇毒,活物一旦被籠罩進去,就會在窒息的痛苦裏迅速毒發身亡,全身骨肉都變成蜘蛛的食物。
她已經餓了很久,今夜一定要飽餐一頓。
就在此時,一道小巧的白影從岩石死角一躍而起,蛛絲從中斷裂,未落地便化為飛灰,下方熟睡的人們似乎還無知無覺。
見狀,婦人目光冷戾下來,八支蛛腿發力,很快就追着那道白影上了半山腰。
此地空曠,寸草不生,月光之下終于可見白影全貌,那竟是一只白毛紅瞳的狐貍。
“死狐貍,又壞我好事。”婦人啐了一口,“我等皆為妖類,本該互幫互助,你卻三番五次為這些凡人對付我!”
“你吃人可以,別被我遇上就行,怪自己運氣不好吧。”白狐猩紅的眼睛微動,“滾!”
“呵呵,我可是……還餓着呢!”
話音未落,婦人軀體已變成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背生八目,腹有暗紋,數道蛛絲噴射出去!
它怪笑道:“既然吃不了人肉,我就吃了你吧!”
白狐靈巧地避過蛛絲,緊接着勁風突至,帶着劇毒的螯爪呼嘯着當頭落下!
蛛腿連動,細絲縱橫交織,一張大網赫然成形,白狐落于其上,就如一只掙紮不出的飛蛾。
“咔嚓、咔嚓、咔嚓——”
黑蛛躍上蛛網,不斷敲擊的口器中淌下毒涎,兩只螯爪一左一右封死退路,同時向白狐割下!
螯爪再度撲空,緊接着有粘稠的綠色血液飛濺出來——黑蛛的背甲被利爪從邊緣連接處生生撕裂!
妖狐身量不足黑蛛腿長,卻能在瞅準薄弱點後一擊必中。眼見黑蛛吃痛,發瘋一樣翻滾起來,妖狐足掌一蹬,這次落在了黑蛛軀幹上方,正對着那驚恐的婦人頭顱。
一聲尖叫尚未出口,那頭顱已經落地!
蜘蛛四百年才修出人面,這顆頭顱被斬下,便是廢了她半身道行!
黑蛛倒了下來,八條蛛腿劇烈地抽搐着,頭部斷口觸目驚心,透過背甲裂痕已隐約可見瑩白腹肉。
白狐輕巧落地,眼見那顆頭顱化為飛灰,倒也沒趕盡殺絕,轉身就要離去。
剎那間,黑蛛張開口器,最後一口毒液混合蛛絲爆射而出,如願噴濺在白狐身上!
“咔嚓!”
它失了人頭不能言語,只能敲擊口器以表狂喜,卻在下一刻凝固了所有動作——那團蛛絲落了地,腐蝕掉土石,卻不見白狐的皮骨殘骸!
在哪裏?!
沒等它環顧四周,背部便是一陣劇痛,尖銳的狐爪從裂痕伸入,掀開了她整塊背甲!
“找死。”
幾塊沾着綠色血液的灰白肉塊掉落下來,這是黑蛛的毒腺,也是它最後看到的東西。
巨大的黑蛛終于倒下,蛛腿掙了兩下便再無動靜,白狐從它背上躍下,盯着戰敗者的殘骸看了片刻,突然張開嘴吐出一朵火花,甫一接觸蛛身便迅速燃燒起來,轉眼間,一只巨大的蜘蛛就只剩下一堆散發惡臭的灰燼,随風飄散了。
朝闕城南有座破祠堂。
牌匾雕像和牌位之類早已沒了,只剩下四根老柱和半頂瓦片支撐着殘壁斷垣,已經無人知道它原先屬于哪家又供奉何方神聖,如今只有些流浪的貓狗偶爾在此逗留。
上個月,有一對母子搬進了這裏,他們原本住在城東,可惜家裏男人死了,女人幹瘦,孩子孱弱,若是留在人口相對密集的東區,怕是一閉眼就醒不過來了。因此,女人抱着兒子避開人搬到這裏,如此艱難地活着。
她叫冉娘,孩子今年六歲,小名寶兒。此時夜色已深,冉娘好不容易哄睡了饑腸辘辘的孩子,自己抱膝坐在一旁發呆,冷不丁看到一道白影從屋頂破漏處躍進來,吓得她差點叫出聲。
定了定神,她看清了白影真容,長舒一口氣:“大人,原來是您啊,這……”
白狐甩了甩尾巴,張嘴放下一個破破爛爛的襁褓,裏面是個嬰兒。
冉娘見狀,下意識地捂住嘴。
母子倆搬來這裏,生活不易,除了小心旁人的窺伺,更重要的是尋找食物,若非遇到這只狐貍,怕是早就沒命了。
冉娘知道這是妖怪,可如今求神拜佛均無垂憐,唯有這妖狐庇護了自己母子,還經常帶食物給他們。
有時候是少量的草根野果,有時候是些新鮮的肉類。
她最開始以為那是人肉,哪怕兒子餓到發瘋也不準他吃,好在妖狐開口道:“是狗肉,不是人。”
冉娘忽地想起,城外确實有野狗,數量不多,但吃過人肉,比草原上的狼還兇狠。
她不知道妖狐為什麽要護着自己母子,只能忐忑地活着,此時看它叼了個嬰兒來,頓時提心吊膽,生怕它說這是今天的糧食。
“這孩子不知道哪裏來的,被蜘蛛妖拿來做誘餌,想要捕食過往的行人。”妖狐用尾巴圈住襁褓朝她推過來,“你照顧他,我去找吃的。”
冉娘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抱起來,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情緒,妖狐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只是落在寶兒身上,兩只前爪左右開弓,将這小男孩兒拍醒過來。
寶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是它,頓時笑開了花,抱住狐貍毛茸茸的溫暖身軀,把整張小臉都埋進了毛裏,喃喃道:“是大人回來了……”
“醒了就別愣着,跟我走,帶你去找吃的。”妖狐蹲在他的腦袋上,“城裏沒吃的了,我帶你去山上找。”
“好啊。”寶兒長到六歲,從記事起鮮少出城,尤其是在旱情愈發嚴重這兩年,冉娘更是連門都不讓他出,生怕這小不點兒一旦離了眼,就再也找不回來。
他想到這裏,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娘親,只見冉娘抱着嬰兒欲言又止,撫摸襁褓的手指輕微顫抖着。
妖狐沉聲道:“我帶他出去,兩個時辰就回來,你好好看顧這孩子。”
冉娘聽到最後三個字被輕微加重,心中一顫,低頭道:“……好。”
娘親與妖狐之間的微妙氣氛,寶兒渾然不覺,他頂着白毛毛的狐貍飛快地跑出祠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祠堂裏只剩下冉娘和這嬰兒,她盯着襁褓看了許久,幹枯的手指緩緩移向孩子的脖頸,眼角餘光瞥見寶兒睡覺的木板,遲疑地把孩子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透過屋頂破洞稀稀拉拉地灑下來,映得屋裏一片清輝,她沐浴在皎潔的微光中,腳下沒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