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邪祟
作者有話說:
朝闕城後面有座大山。
它占地頗廣,繞河連谷,昔年滿山碧翠時不知養活了多少靠山吃山的采獵人家。自大旱以來,朝闕城的百姓們都往山上挖水源找食物,幾乎把前山薅成了沒毛禿子,只有蟲蟻草根還在土地下茍延殘喘。
後山相比前山更險峻,許多人進去找食物,結果出來的很少,剩下的已經連骨頭渣子都喂了畜牲。
有人說這是後山有太多餓極了的禽獸蛇蟲,也有人說裏面藏了吃人的妖怪。
妖狐入了後山,身軀便迎風而長,轉眼間便從尺許長到了一人來高,它低頭叼住寶兒往上一抛,男孩就穩穩落在了它背上,在森然的林子裏急速穿行。
“哇——”
他興奮地叫起來,緊緊抓着兩撮毛穩定身軀。妖狐赤紅的眼瞳飛快一掃,猛地朝一棵樹撲了過去——那上面赫然盤着一條蛇。
不一會兒,寶兒将清理好的蛇用木棍串好,眼巴巴地看過來。妖狐抖了抖耳朵,往一堆爛木頭上吐了口氣,火焰就燃了起來。
烤蛇肉的香氣漸漸散發出來,寶兒用手指對着蛇身比劃,嘴裏念念有詞:“我吃一半,再給娘一半……啊,新來一個小弟弟,那把我的分他一半!”
“他太小了,吃不了肉。”頓了頓,妖狐又道,“你娘也不吃。”
寶兒撓了撓頭:“娘不吃不餓嗎?”
妖狐不再多話,寶兒只好把蛇肉拿下來,拆成幾段分了兩份,然後才開始吃。
“小孩兒,你想離開這裏嗎?”妖狐看他吃得歡快,突然開口,“這地方吃不飽穿不暖,連口幹淨的水都難喝上,你還這麽小,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好啊!”寶兒當然想去過好日子,“那我們回去跟娘說說,明天一起走吧!”
妖狐道:“你娘走不了。”
“為什麽?”
對着孩子的眼睛,妖狐猶豫了片刻,到底是沒有騙他:“她離開這座城,就會消失。”
寶兒懵懂地看着他,妖狐問道:“寶兒,你知道人是什麽嗎?”
他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點點頭,就聽見妖狐繼續問:“人有生老病死,那麽人死之後會變成什麽?”
寶兒想起娘親講過的故事,瑟縮了一下:“……鬼?”
“準确地說,是陰靈。”妖狐用最簡單的話告訴他,“陰靈見不得陽光,不能離開埋骨的地方,吃不了人間的食物,一般人都看不到他們。”
寶兒似懂非懂:“可是……這跟我娘有什麽關系?”
“你娘,就是陰靈。”
寶兒渾身一僵!
妖狐第一次見到冉娘,是在五年前。
那時候它被大妖所傷,逃命時途經此地,正趕上走背子,叫獵人給逮了準備剝皮賣掉,幸好被冉娘買了下來。
彼時寶兒剛滿一歲,冉娘抱着他準備置辦點東西,看到那狐貍靈性可愛,動了恻隐心,想着給自家兒子積點福報,就花錢把它買了放生。
但凡修行,都要講究個因果報應,妖狐受了她恩情,待報完仇後想要回報,正趕上朝闕城旱情嚴重,冉娘家破人亡。
它翻進院牆的時候,那些來搶東西的亡命徒早已跑了,院子裏只留下幾個被活活打死的老弱婦孺,其中就有冉娘。
妖狐送亡者入土為安,然後回到了冉娘家中,卻聽見有小孩子的哭聲。
六歲的寶兒被冉娘藏在地板暗格裏,壓根不知道在自己睡覺的時候已經沒了親人,只曉得一睜眼就發現自己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又餓又怕,頓時大哭起來。
妖狐正準備把地板掀了救他出來,沒想到一道人影從門外匆匆跑來,它上了房梁往下一看,竟然是剛被自己安葬的冉娘。
冉娘額頭上被石頭砸開的洞不見了,只剩下可怖的血跡,被她擡袖抹了。妖狐看到她打開暗格,抱出受驚的寶兒溫聲安撫,然後收拾了東西往外跑,一路上且走且尋,終于覓到破祠堂這樣一個落腳地。
她的腳下沒有影子,妖狐聞到了屬于陰靈的腐味,不濃烈,卻冰涼。
冉娘已經死了,可她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兒子,化為陰靈重回世間。然而陰陽有別,她能保護自己的兒子不被惡人侵害,能從別處悄然偷取食物喂養寶兒,可是日光會傷害她的魂魄,土地禁锢了她的出行,全靠執念維系的靈體也終要消散。
唯一增強靈力的辦法,就是吃掉鮮活的人魂。
她是那麽放不下寶兒,怕他在自己消失後會被人傷害,執念在魂魄中根深蒂固,如果沒有妖狐的插手,冉娘恐怕已經變成了害人害己的邪祟。
對一個孩子說這些的确有些殘忍,但是冉娘已經快極限了,妖狐不想讓這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在死後變成惡鬼模樣,一旦冉娘沾上人命,那就是萬劫不複,再難投胎轉世,日後當寶兒得知真相,也必定悔恨終生。
“……”
寶兒顯然不能接受他所說的話,一把摔了蛇肉往城裏方向跑,顯然是要去找他娘。妖狐輕嗤一聲,轉眼竄到寶兒身側,歪頭一拱,把這小孩兒扔在背上,飛快地往來處趕回。
甫一入城,妖狐就消失了蹤影,寶兒連滾帶爬地往破祠堂趕,沒想到在那個方向燃起了一把大火,不少人圍着那裏,一邊叫罵,一邊往裏頭扔木柴。
“鬼啊——”
“吃人了!我看到她吃人了!”
“她吃了個嬰兒!嘴角還有血!”
“燒死她!燒死她!”
七嘴八舌,叫罵連連,寶兒被他們吓住了,愣愣地看着被火焰包圍的破祠堂,冉娘的音容笑貌在他腦中飛快掠過,一股火氣好像從眼睛直達心裏,他猛地抓住那叫罵最兇的男人,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腿上!
“啊!”男人慘叫一聲,一腳把他踢開,“死小鬼瘋了嗎?”
“我娘不是鬼!她不會吃人!”寶兒被他踢得爬不起來,眼淚奪眶而出,“那是我娘!誰也不準燒她!不準!”
“……你娘?”人群裏議論紛紛,男人眯起眼睛把他提起來,“你是那女鬼的兒子?”
寶兒兩腿在空中亂蹬,艱難地說道:“我娘不、不是鬼!”
男人往他臉上吐了口唾沫:“我剛剛親眼看到的!你娘把一個嬰兒吃了,不信自己看!”
寶兒被他扔在一旁,正看到地上一塊破爛的襁褓,上面全是新鮮的血,地上還有零星幾塊碎骨肉。
一瞬間,男孩渾身都在發抖,他不可置信地去摸這塊襁褓,哪怕只見了一次,他也能認出這屬于今晚被妖狐帶來的嬰兒。
他們走的時候,嬰兒還好好地睡在冉娘懷裏。
這些人說,是娘吃了他,娘是會吃人的惡鬼。
寶兒大叫一聲,轉身就往破祠堂跑,有人見狀大驚失色,立刻就跑上前想要攔住這自投火海的孩子,卻被那男人攔住,只聽他罵道:“惡鬼的兒子,長大了也是惡鬼,燒死了才好!”
“是嗎?”幽冷的聲音突然響起,“那麽,殺人兇手的兒子是不是也該趕盡殺絕,免得以後長大了又去害人?”
衆人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只見即将撲入火海的寶兒被一只手推了開來,冉娘從倒塌的破祠堂裏走出,将自己的兒子擋在身後,擡手擦掉了嘴邊的血跡。
寶兒愣怔地看她,喃喃道:“娘……”
短短兩個時辰,冉娘幾乎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
女子腳下依然沒有影子,頭上卻生出兩只黑色的角,眼瞳拉長成灰白的線,一直被僞裝成正常的膚色也變作蒼白,襯着她嘴角的血跡,看起來異常可怕。
衆人皆嘩,紛紛擡起武器,腳步卻忍不住後退。
只有那為首的男人沒有,他死死盯着冉娘的手,那裏攥着一只小銅鎖,屬于他今年剛出生的兒子。
下一刻,他扭頭去看地上的血襁褓,臉色煞白,猛地轉身,驚恐地望着豔娘,渾身發抖:“你、你……”
“我是鬼,吃了人。”冉娘向他逼近,嘴角挑起笑容,“你為搶糧食,殺了我一家六口,現在我吃了你兒子,算不算兩清?”
男人在這瞬間癱倒在地,面如土色,抖似篩糠。
他叫何順,本是城裏的瓦匠。一個月前,他見家裏沒了糧,又不敢冒險進山找食,就開始在街坊身上打主意,而在東區境況最好的就是冉娘家裏。
同在朝闕城,冉娘家昔年榮盛時衆人羨慕,如今沒落得只剩下幾名老弱婦孺,留着那些東西也是浪費。這樣想着,何順叫上幾個同樣有此打算的弟兄,趁夜潛入冉娘家,遇行盜竊。
可他們沒想到正好撞上那坡腳門房,那一瞬沖動快過了理智,等何順回過神來,門房已經頭破血流地倒下,兇器是他手裏的鐮刀。
門房死前的叫喊驚動了屋裏人,冉娘帶着婆子和兩個家丁匆匆跑出來,看到了兇手們的樣子。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要是讓他們喊來了人,咱們以後都沒法混了。”
六個帶了武器的男人,對上五名老弱婦人,結果不言而喻。
冉娘被他砍倒在地的時候還沒死,卻伸手抱住何順想往主屋走的腿,吓得他彎腰撿起石塊,閉着眼睛砸了下去。等感覺到腿部一松,他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帶着從倉室出來的五個人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聽見有人說,冉娘一家都不見了。
何順以為是同行的哪個人毀屍滅跡,卻都不敢追問。眼看着一個月過去,無人懷疑到他身上來,何順就想在今晚故技重施,沒料到剛從一家偷了半袋馕餅出來,他就看到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從前方走過。
女人,小孩……
他腦子裏轉着胡亂的念頭,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路來到這四下無人的破祠堂,看到那女人坐在門檻上,抱着嬰兒發了片刻呆,突然張嘴咬住了孩子的手!
月光灑在女人身上,何順這才發現她沒有影子!
更令人驚恐的是,他終于認出了這個女人——早在一個月前就死在自己手裏的冉娘。
冉娘似乎也發現了他,擡頭看了過來,何順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開,叫來了一群人。
他一面為冉娘吃人而恐懼,一面又高興,衆人果然容不下這樣的惡鬼,準備把這怨鬼連同破祠堂一起燒了。
可何順沒想到被冉娘吃掉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他驚怒交加,卻沒有血性去跟冉娘拼命,雙腿哆嗦得站不起來,尿騷味彌漫開去,只能用雙手挪動後退。
有人朝冉娘揮動了棍棒和鋤頭,這些凡兵打在她身上如穿透空氣,反而是動手的兩人被冉娘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來!
她空洞的眼睛看着這些人,喃喃道:“活的……肉啊……”
其他人高聲尖叫,四散奔逃,可是無論他們往哪邊跑,最終都是圍着這塊地轉圈,仿佛一個個都成了只知道走圈路的睜眼瞎,根本逃不出去。
寶兒呆呆地看着這一切,他不明白短短兩個時辰內,娘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更不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
“你娘為了你變成陰靈,別讓她喪失最後的人性……”
妖狐剛剛說的話再度浮現,他腦中一團亂麻,已然六神無主,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耳邊響起,很輕,微不可聞,卻一字一頓地砸進寶兒心裏——
“她不是你娘了,她是惡鬼……”
“殺了她,救這些人,這才是解脫她的辦法……”
寶兒的腦中嗡嗡作響,手摸到了一張不知從何而來的木刺,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紋路。
“你要做對的事情,你不能再犯錯……”
“惡鬼當殺!當殺!”
男孩的身體像提線木偶一樣站起,緩緩靠近冉娘,目光呆滞,緊握在背後的木刺幾乎嵌進了手掌心。
冉娘聽見他的腳步聲,松開那快要被她活活掐死的兩人,轉身蹲了下來,抱住自己的兒子,縱然模樣可怖,聲音依然溫柔:“寶兒,是怕了嗎?娘這就……”
“殺了她!”
寶兒的眼睛倏然瞪大,藏在掌中的木刺狠狠刺了出去!
殷紅的血點濺在地上,冉娘低下頭,看到那根釘入寶兒左手的木刺,男孩疼得臉色發白,癱坐在地痛哭失聲,抽噎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一道白影如流星飛墜,準确無誤地踩中寶兒身下的影子,只見一團漆黑的霧氣從中被逼了出來,落在地上時如泥巴自動揉捏,很快褪去黑色,變成了一個三歲大的小孩子。
“我和那蜘蛛妖,倒是都看走了眼……”
妖狐長尾一掃,将寶兒和冉娘都擋在身後,尖銳的指甲從爪墊迸了出來,猩紅眼瞳亮起血光,鎖定了眼前這玉雪可愛的小孩。
他“咯咯”地笑着,身上不着寸縷,可妖狐看清了他眉心那顆紅痣,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這該是它殺死蜘蛛妖後救出的小嬰兒,也當是……蠱惑冉娘化為邪祟的元兇!